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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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李鹤把近几年的发病情况,一股脑地讲给陶小雪听。虽然,他看不见陶小雪脸上的表情,但却看见她的双肩一耸一耸地似乎在哭。当时,李鹤认为,可能是女孩子们听不了悲恸的事情,因而安慰陶小雪说:“都出师当医生了,怎么能这样……嗯?”

    陶小雪说了声:“李伯伯,我头疼!”便用手掩着脸面匆匆而出。不一会儿,一个男医生进来,接替了陶小雪的工作。这个男医生告诉李鹤,说陶医生因病请假回家了——这是她第一次病休。

    李鹤当时没有深想这件事,只觉得陶小雪感情上懦弱了一点。看了她给儿子的来信,加上这一连串的回忆提示他,陶小雪的突变,和他被批斗有关。忽然李鹤头脑中轰隆了一声:“小雪是不是给自己脖子上挂‘铅条’的那个女孩?于多年之后,他们在生活这个辽阔的大舞台上重逢了?”这个严谨细密的推理像撕裂阴云的闪电,李鹤自己不禁为之一震,两眼因而闪闪发光。他急切地问儿子说:“她是不是在报社旁边的十三中上过学?”

    李冰点点头,“对!她和我讲过。”

    幸鹤又说:“……她脸上是不是有几颗雀斑?”

    李冰不解地望着李鹤:“爸爸,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别啰唆!你回答我!”

    “是有几个雀斑。爸爸,您过去认识她?”

    李鹤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伸手抓住桌子上的电话机,在圆孔号码盘上拨了几拨,对着听筒说:“市委汽车房吗?我是李鹤,请派辆车子到滨江医院,我要出去一下!”李冰吃惊地望着爸爸:”您病这么重,到……哪儿去!”

    “小雪现在比我还痛苦,你知道吗?”李鹤对儿子冷竣地说。

    三

    陶小雪掉在了痛苦深渊之中。

    她年幼的时刻,是个育婴堂的婴儿。解放大军进城之后,随军入城的一对革命夫妇,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弃儿。因此,陶小雪从童年起,对革命一往情深。1977年初,她革命父母所在的部队,调往祖国西北大门——新疆,家里只剩下陶小雪一个人。这两天,她关上房门,在屋子里号啕大哭!

    十多年前的记忆,随着日动星移,岁月的更替,她几乎忘掉了。她像许多年轻人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看见中国大地上的斑斑污秽,心里早已悔恨少年时代的愚昧和荒唐。因而在“四人帮”垮台消息传来时,她上街买来几十个“二踢脚”,叮当叮当地放了半天。在城市街巷上空的红绿纸屑飞舞中,她破天荒地喝了几盅白酒。她兴奋!她欢呼!她雀跃!但是没有从杯光酒影中照过自己的影子!今天——生活突然使她和李鹤相遇,激起了她心河上的狂涛巨澜,她如同害了一场大病……当她昏热的脑子稍稍冷却了一点之后,内疚——像条鞭子抽打着她的心灵。她感到愧对李鹤,更没有权利再接受李冰的爱情。

    费了很大力气,她才写好那封短信;用哆哆嗦嗦的手指,硬是把它塞进了邮筒。然后,陶小雪跑遍全市的街道,买来许多黑木耳,因为她听一个老中医讲过,把黑木耳和冰糖放在一起蒸,食用后,对骨质增生很有疗效。

    眼下,她把黑木耳蒸好了,去见李鹤的勇气却消失了,隔着玻璃窗,她凄楚地望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心里像荡着秋千。就在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陶小雪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她很熟悉这个缓缓的叩门声——这是李冰来了。她匆匆跑到门口,想打开院门,但理智像根绳子样拴住了她的手,她心情矛盾地靠在门上,泪水一下涌出眼帘……

    “小雪!”李冰在一板之隔的门外喊着。

    陶小雪强咬着下嘴唇,不许自己出声。

    “小雪同志——”这是李鹤的声音。

    陶小雪蓦地一惊,她怎么能想到李鹤会到她家里来!她顿时慌乱成一团,慌乱过后,她擦擦脸上泪水,打开小院的院门。

    李鹤和李冰站在门口的雨幕中,父子两人都没穿着雨衣,霏霏细雨,淋湿了他们的头发……陶小雪那无声的目光,代替了有声的语言,刚刚擦去的眼泪,泉涌般地又从乌黑的大眼睛中流了出来,她嘴唇翕动了半天,轻声地:“李伯伯……”

    李鹤有意冲淡悲伤气氛,笑了笑说:“小雪,就叫我们在雨里淋着呀?”

    “不!李伯伯,屋里坐!”陶小雪从痴呆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嘴角闪着歉意的苦笑。

    三个人走进屋子,陶小雪想给李鹤倒杯开水,一提暖壶,暖壶是空的;这时,她才想起自己生活已经离开了常轨,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一点东西,连开水也忘了烧。她匆忙地向厨房走去,李鹤喊住了她:“小雪,水叫李冰去烧,你留下一会儿……”

    陶小雪正在犹豫,李冰抢过她手里的暖壶,奔向厨房。陶小雪默默地转过身来,和李鹤的目光碰到一起,她像一株敏感的含羞草,低垂下自己的眼帘。

    李鹤像父亲对女儿那样亲切,他抚摸着陶小雪的头顶说:“小雪,前两天你给伯伯治病……今天,伯伯当医生,给你看病来了!”

    “李伯伯!我没有……病!”陶小雪背过身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又改口说,“不!我有病!可是……您并不了解我的病!”

    “我了解!”李鹤说,“我刚从医院党委书记家里来;他告诉我,陶小雪是个很好的医生!”李鹤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陶小雪,“给!擦擦眼泪,跟李伯伯好好聊聊!”

    “李伯伯——”陶小雪没擦眼泪,双手用力绞着那块手绢,“我……我……”她激动地跑向书桌旁,从一堆撕烂了的照片里,拼起一张照片,伸到李鹤面前,“您……还认识这个人吗?”

    李鹤略略看了一眼,这是陶小雪在“那个年代”里的照片,她穿着一身没有红领章的军服,腰里扎着一根皮带,两根小辫朝天翘着,正在茫茫人流中挥臂呼喊着什么“革命”口号。李鹤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摇了摇头:“这是当时的造反小将,我……我不认识。”

    “您仔细看看,李伯伯!”陶小雪恳求着说。

    李鹤仍然摇头。他不愿意刺伤陶小雪的心。

    “她……她……”陶小雪仰起沾满泪珠的脸,鼓起最大的勇气,对李鹤说,“她就是您面前的陶小雪呀,李伯伯!我忍耐不住良心的折磨了,我……我要告诉您,我就是当年往您脖子上挂过‘铅条’,按您脖子,一个劲叫您弯腰的人……那些红冠白肚的家伙……诱骗我们年轻人……”她背过脸去,捂着脸哭了。

    李冰提着暖壶走了进来,把水壶往小桌上一放,扭回身来,安慰陶小雪说:“爸爸就是为这件事,来看你的,小雪!”

    “啊?”陶小雪回过头来,泪眼中流露出惊奇和不安。

    “是这样。”李鹤微微笑着说,“小雪!过去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伯伯能理解你当时心情。”李鹤掏出一个弯把烟斗,点着一斗烟丝,吐着淡蓝色烟雾,若有所思地说,“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由于受骗上当,也犯过类似于你那样的一个错误,这事情发生在四十多年之前。当时,我在红四方面军给一个老营长当小鬼,人还没有枪高。

    “当时,红四方面军是机会主义路线头子张国焘领导着。1935年,红军北上抗日的时候,他把队伍拉向川康一带南逃……当时,这个家伙为了欺骗群众,在红军队伍中也高喊‘革命’口号。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大雾。在一片竹林里,老营长悄声通知我,叫我趁着雾天,跟着他把队伍往北拉,我这个‘小不点儿’分不清鱼目和珍珠,举起火枪对营长说:‘你想往外拉队伍,我毙了你!’老营长拨了一下枪口,想向我解释什么,我以为他动手要下我的枪,便莽莽撞撞地勾动了火枪扳机,‘噗’的一声,火药打在老营长腿上,血,立刻从裤子里渗了出来……

    “小雪!当时,我也认为自己的行动是革命行为,当我什么都清楚了的时候,老营长的一条腿变成了瘸腿。行军靠腿,打仗也靠腿。我大哭大号,恨不得把我的那条好腿,跟他对换。老营长安慰我说:‘小鬼头!你不过是受骗上当,这本账该记在张国焘身上,今后党内难保还会有这样的人物出现,重要的是要接受教训,睁大警觉的眼睛。’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冰激动地叫了一声:“爸爸——”

    陶小雪抬起她一直低垂着的面颊,泪花在长长的睫毛上闪动。她多么想说一句:“李伯伯,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了!”但任凭话在舌尖上转动,却吐不出嘴唇,难过、内愧像突然涨起的大潮,一下子席卷了她整个身心。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看见革命前辈,是怎样以大海般宽敞的胸襟,关心爱护着革命的后来人;又怎样以昔日革命烽烟中血的教训,启示青年人要睁大警觉的眼睛……她激动地抹掉眼角上的泪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李鹤说:“李伯伯,我要努力工作,弥补我年轻时的过错……您……要多多帮助我!”

    李鹤握住了陶小雪的双手,他感到她的手在战栗。李鹤很想再和陶小雪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她痛苦的心灵;但陶小雪却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她把手从李鹤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匆匆走进了厨房。

    片刻之后,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冰糖木耳,捧到李鹤面前,轻声地说:“李伯伯,您吃了它吧!这东西对治您的病有好处。还剩下许多,我给您带医院去,留着您分顿吃!”

    李鹤没有推辞,深爱地望了陶小雪一眼,开始吃中药了。吃罢这些东西,李鹤起身告辞——因为他想给两个年轻人多留一点谈话的时间,再待在这儿,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

    …………

    天,渐渐黑了,街道上已亮起盏盏灯火,可是雨还没有停下来。

    不紧不慢、不大不小的雨丝,在路灯下斜飞着。雨幕中,李冰和陶小雪合撑着一把雨伞,穿过静静的街道——这是李冰送陶小雪去医院值夜班。搬掉心灵上重压的陶小雪,紧紧地依偎着李冰,让激动而甜蜜的泪水尽情地在脸上流淌。

    走到那片梧桐树林时,两个人停下脚步。

    李冰低声地问,“小雪,你那封最后通牒的信,现在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陶小雪调皮地反问道:“你说呢?”

    他们头上那把雨伞歪斜了,最后干脆掉在草地上。好在头上有高大梧桐树给他们支撑着一把天然的大伞!可以叫他俩在树下尽情地拥抱。

    夜,静极了。

    只有雨点敲打宽大梧桐叶子的声响……

    1979年

    【洁白的睡莲花】

    摆船的姑娘邬翠环,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安静过。不知道是青春在这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心窝里睡醒了,还是生活中哪一条看不见的丝缰,拴住了这个像野马驹一样性格的姑娘。

    此时,群星刚刚向天幕后隐退,芙蓉河上空的黎吉鸟才开始报告黎明,船姑邬翠环丰满而矫健的身影,就出现在芙蓉河渡口上了。她,赤着一双脚板,快步走到拴在老槐树下的渡船上,对着水里的一钩弯月,用两只粗壮的手,编她那双又黑又粗的短辫子。

    她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对着镜子端详过自己的脸。每天清早,她从渡口房出来,蹬在河坡上捧一捧河水,往脸上一撩,把小小的黑发卡,随便往头发上一夹,就算完成了梳妆。

    船姑之所以不同于许多女儿家,是有来由的。1963年,邬翠环刚刚九岁,娘在芙蓉河渡口撑船,往北岸刚刚建井不久的矿山运送电机,风大浪急沉了船。为了打捞沉落河底的电机,河岸上安装了绞车,她娘拉着钢丝绳的头钩,潜入河底去挂钩,被钢丝绳绊住了腿脚,结果电机拉上了河岸,船姑的娘献出了生命。俗话说,“爹爹顶不了半个娘。”绰号“公社龙王”的老爹,整个心思都扑在开山调水这盘大战棋上,常常一出去就是三五个月。渐渐长大的船姑,接过爹娘的船篙,成了这个渡口的户主,风里浪里,十几岁就摔打成了芙蓉河上的“弄潮儿”。

    这个“弄潮儿”在旱地上好像不会走路,总是拔起腿来就连颠带跑,赤着那双能啃石头的硬脚板,在峡谷之间的芙蓉河岸,像野马一样抖鬃扬蹄。摆船时,她吆呼渡客,很少用“同志”这个称呼,而惯用一个扎人耳朵的字眼:“嘿——”要是偶然碰上有点调皮的渡客,船姑真像野马一样发威,用一般女儿家难以出口的词儿警告对方:“别以为渡口只剩下船姑奶奶一个人,哼!你要是瞎了眼,跟船姑奶奶掉歪,船姑奶奶一篙把你打到水里去,叫你去喂芙蓉河的王八——”说着,一双杏子眼瞪得溜圆,猛地举起手中船篙……

    也许正是由于船姑的粗犷性格,把这个北通矿山、南通公路的芙蓉河渡口,掌管得井井有条,有规有矩,来往渡客都亲切地喊她“船姑”。公社考虑她常和灯影做伴,奖给她一个随时能给她说话,帮助她学习的伴儿——半导体收音机。

    今天,芙蓉河渡口静得出奇。她编完又粗又短的辫子,身子探出船身,打量着水影里那张喜眉笑目的脸:一圈自然卷发,毛茸茸地围在鸭蛋脸的周遭。可能是船姑正在对着自己微笑吧,杏子眼晶黑闪光。眼睛上的一双黑密细长的眉毛,显得有点弯曲。连平日自己很少注意的酒窝,在水影里都看得那么鲜明清晰。她情不自禁地,从水面摘下一朵滴着晨露的睡莲,把洁白的花朵插在乌黑的发髻上,对着水中戴花的姑娘问道:“嘿——你真是船姑吗?”

    若不是几滴豆粒大的雨点落在河面上,打碎了水中明镜,激起圈圈的涟漪,船姑还不知要把自个儿相看多久呢。她抬起晕红的面颊,才记起那个会说话的伴儿——半导体收音机,曾报告今天有暴风雨。

    邬翠环猛然从渡船上站起,向南望去:不知什么时候,烟雾似的水云,已经吞没了南山。眼前,风卷着水云,水云噙着大雨,正向芙蓉河渡口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容船姑多想什么,一道劈裂云层的亮闪,带起满天雷鸣;雷鸣声中,狂风卷着六月的山雨,立刻把渡口罩在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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