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严厉地说:“出来学习,不带笔,等于战士上战场时忘了拿枪,你不要听课了!回去——”
李冰不知所措的时刻,陶小雪拔下挂在白衫上的钢笔。雪中送炭的情意,使李冰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老师”:她有一张甜甜的圆脸,前额略高,鼻子和嘴都长得十分小巧,特别是鼻子两侧,还有几颗星星点点的雀斑。这张脸,把这个拿藤条的“教师”,点缀得有几分活泼顽皮。在李冰看来,这是难以寻觅的脸型,他打开小本子,没有画下不同骨骼的形态,却为陶小雪这张活泼欢笑的小脸,画了一张素描。当陶小雪用清脆的口齿,洗练的语言,把室内骨骼标本讲解完了,李冰怕同学发现这个秘密,合上小本子第一个离开医院。
他骑上自行车,即将穿过医院外的梧桐树林时,背后响起陶小雪尖细的喊声:
“哎——你停一下——”
李冰猛然想起,由于匆忙,忘了把钢笔还给女医生,便跳下车来,等陶小雪跑到他面前时,带有歉意地把钢笔递给陶小雪,嘴里还说着:“真对不起,我……”
陶小雪怒中带笑地瞪着他:“你以为我是来追钢笔的吗?”
“是这样!”
“你理解错了,艺术家!”陶小雪伸出纤细的手掌,脸上尽量装出严肃的样子说,“我是以‘老师’的资格来检查作业的!把你画下的人体骨骼拿出来!”
李冰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为什么偏偏检查……我……”
陶小雪看见李冰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几乎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好在李冰在她面前低头垂手而立,没有发现陶小雪正用手背捂着哆嗦的嘴角。陶小雪镇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回答说:“为什么检查你?这原因很简单,别的同学画的是死人骨骼,你画的是活人的肖像!”
李冰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他在偷偷画女医生的面孔时,被女医生发现了。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梢,难为情地对陶小雪解释说:“……画个人头像,也是业务学习。”
陶小雪没有多说废话,五个灵巧的手指往前一伸,从李冰手里抽出那个小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陶小雪几幅不同角度的速写像。像旁还批注着两句话:“她的脸,有一种奇特的美!”
“你……这是什么意思?”陶小雪脸上泛起红晕。
“是……”李冰搓着自己手指,回答不出话来。
“奇特的美,又怎么解释?”
“……”
“说嘛!‘老师’在问你问题!”身材挺拔的李冰,站在比他矮上半头的女医生面前,真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回答不出“教师”的提问。陶小雪对李冰微微笑了,她用手撕下那张画,装在白衫里,然后紧紧地握住李冰的手说:“画像我扣下了,钢笔送你做个纪念,让雕塑家和女医生做个好朋友吧!怎么样?”
李冰当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别看他个子高高,黑发蓬蓬松松,眉目清朗,似乎是个俊逸的大学生——对于爱情,他的心还是没有开化的冰冻世界,是一块没有播过任何爱情种子的净土。这样质朴的青年,不会用目光和语言表达激动而喜悦的心情,他红着脸,点点头,算是对陶小雪的最诚挚的表示。
就这样,李冰和陶小雪成了要好的朋友。
一个雕塑系的大学生,在许多方面是离不开医学的。骨骼、肌肉、曲线、造型……这些方面,陶小雪主动承当李冰严格的“老师”。李冰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1977年底的春节。那几天,滨江市飘了尺深的大雪。同学们都回家过节去了,雕塑室只剩下李冰一个人在进行雕塑创作,题名《试针》雕塑台转盘上站着一个女医生,双目凝神默想,她一只手拿着细细的银针,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准备进针。
李冰前顾后盼自己的作品时,陶小雪推门进来了。她浑身披雪,脸蛋被风雪刮得通红,她一眼就看见了转盘上的泥塑,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这真像我!”
李冰在工作服上擦着两只手上的泥巴:“小雪,就是拿你当的模特儿!”
陶小雪围着雕塑前后转了一下之后,忍不住笑了:“艺术家,能给你提点意见吗?”
李冰憨厚地:“欢迎!欢迎!”
陶小雪用手指点着泥塑说:“你看,女医生的面孔,男医生的身段,你不觉得可笑?”
李冰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这……可难住我了!直到现在艺术系还没开放画女裸体,腰胸部位,我只能凭想象,参照资料……”他似乎感到不该对陶小雪说起这些,本能地闭上了嘴。
陶小雪脸微微地发红了,她锁住细长眉毛思忖了好一会儿:“雕塑室会有别人来吗?”
李冰说:“都回家过节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陶小雪轻快地走到火炉旁边,用手捅捅炉火,熊熊火舌跳动起来。她开始脱掉身上的大衣,又解开棉袄扣子……
“小雪,你……”李冰紧张起来,他似乎理解了小雪要干什么。
“我信任你的品质,”陶小雪严肃地说,“你是个很憨厚诚实的人,我……我不害怕!”
…………
窗外飘着大雪,室内炉火通红。李冰用很短的时间,矫正了自己作品失准的部位。两个人都感到对作品满意了之后,陶小雪提议到郊区去看看雪景,成天关在雕塑室的李冰欣然同意了。
两个心灵纯洁得像白雪一样的青年人,手挽手地穿过闹市,踏雪来到城郊。当他们走到那片梧桐树林时,陶小雪在一棵高大的梧桐下停住了脚步,她含蓄地问:“你还认得这棵树吗?”
李冰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一棵法国梧桐!”
“这棵树和其他的树有什么区别?”
“都是梧桐嘛!”李冰说。
陶小雪狠狠捏了李冰手一下:“再想想,最初……”
李冰忽然记起来了,那是“老师”要检查“学生”作业本的地方,忙说:“小雪,那天我真狼狈!也真幸福,月下老人叫我们相识了!”
陶小雪依偎着李冰,没有说话,她呵了呵冻红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修果皮的小刀开始在树皮上刻着什么,一会儿,一个桃形的心出现了。她把小刀递给李冰,李冰理解了陶小雪的心意,在那颗“桃心”旁边,刻上了他那颗心。
李冰到这时才完全明白,陶小雪选择风雪天,到他们初识的地方来,寓意是十分深刻的,这意味着他们的感情,要经得起风雪的考验!要永远保持爱情的忠贞!李冰无法克制自己的激动,在这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第一次像个男子汉那样,紧紧地拥抱了她,用灼热的嘴唇吻她带着风雪气息的眉毛、眼睛,和脸上顽皮的雀斑……
此时,李冰骑着自行车,骑到了梧桐树林,他跳下车,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走到那棵最高的梧桐树下仔细看着:树上的两颗心还紧紧连在一起,可是陶小雪却发生了这样的突变。他锁着眉毛,推着自行车穿过树林,在迷迷茫茫的雨幕沉郁地向滨江医院走去……
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对陶小雪的变化也感到惊奇。
陶小雪是两年前从医科大学毕业出来的学生。走向工作岗位之后,在临床经验方面,勇于探索,刻苦钻研,很快成为业务上过得硬的青年医生。她在生活中严于律己,两年多没有一次早退迟到。有一次,她从医院骑车回家,路过市郊一个建筑工地,一个瓦工师傅不小心,从二层楼的架板上,踢下来一块碎砖,正好砸在陶小雪的头顶上,血,涌了出来,她晕了过去。但是第二天,陶小雪头上缠着绷带来上班了,这种顽强的工作精神,震动了滨江市医院。1977年底,她被评选为“模范医生”。除此之外,陶小雪热情而不轻浮,活泼不失严肃的性格,让她在医院中很受欢迎。但就在这两天,陶小雪情绪反常,有人看见她用手绢擦过泪水,问起她为什么,陶小雪支支吾地说是患了头疼感冒,第一次请了病假,没来上班。
李冰扑了个空,心情十分懊丧,他穿着浑身滴水的衣裳,坐在医脘长廊里,惆怅不解地托着脸腮,对着斜飘的雨丝出神。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事情去告诉爸爸!爸爸是个思考敏捷,洞察事物非常深刻的人,“文化大革命”之前,他担任一个市级报纸的主编,一个错别字或一个用错了的标点符号,都无法从他的眼下溜过。这样一位对党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勤奋工作的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胸前坠上“黑帮”的牌子,被围攻批斗。只因为爸爸是报纸主编,“造反派”还特意从印刷厂搬来沉沉的铅条,挂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弯腰认罪。妈妈不忍目睹这使人肠断的场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与世长辞了。从此,爸爸接过妈妈的担子,在五七干校惩罚性的劳动中,经常给李冰来信,不但对儿子进行政治上的叮咛,告诉李冰曙光就在前头,而且像老妈妈一样,告诉他如何料理家务,甚至把自己在五七干校,怎样修补袜子能节约针线,又不浪费时间的经验告诉他。
李鹤在信里,从没有向儿子流露过他患了严重的外伤性骨质增生病。“四人帮”覆灭之后,李冰去五七干校探望爸爸,他才发现爸爸病情严重,发作起来,疼得浑身痉挛。直到前些天,市委任命下来了,爸爸担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上班还不到十天,李鹤的病痛发作,被送到滨江医院里来,躺在陶小雪安排的病房之内,李冰怎么能叫爸爸病上加病,分担他的烦恼和忧伤呢?
李冰前思后想,决定看上爸爸一眼,就赶紧到陶小雪家,去拨开头脑中的迷雾疑云。他放轻脚步,进了病房走到爸爸的病榻旁边,看见爸爸侧身躺着,面孔清癯瘦削,两个眼窝也深陷下去。一种钻心的痛苦,像利刃在扎着他的心,他把毛毯轻轻给爸爸掩了掩,退身出来。当他退身到房门口时,背后响起了爸爸低沉的声音:
“谁?”
“是我,爸爸!”
李鹤从病榻上支起身子,打量穿着湿衣裳的儿子:“这么大的雨,你干什么来?”
“我……我来看看爸爸!”
李鹤看见李冰嗫嚅的神态,有点不对劲,追问说:“还有别的事没有?”
李冰躲开爸爸的目光:“没……没有!”
“我看你有别的事!”李鹤从病床上坐起来,“没有着急的事为什么出门不穿雨衣?”
李冰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出来一个字。他低下头来心里盘算着,该不该告诉爸爸陶小雪的突变……这一瞬间,忽然使李冰联想起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爸爸住院之前一切正常,爸爸刚住院两天,就发生了……是不是爸爸不喜欢她?或是伤害了陶小雪的感情?李冰虽然自己也不相信这种推论,但是在他百思不得一解的时候,这个判断在他头脑里闪亮了。他试探地询问说:“爸爸,您初次见小雪,印象怎么样?”
“很好!”
“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李冰感到对自己的提问,缺乏自信,说了半截就闭住了嘴唇。
“你嘴里像噙着热豆腐,吞吞吐吐的是怎么回事?”李鹤愠怒地瞪着儿子,“你不愿意说,立刻走!走——”病痛使李鹤变得有些暴躁,他朝儿子挥动了一下手掌。
李冰看爸爸动了火气,无可奈何地掏出这封信来,交给了爸爸。李鹤打开被儿子揉成一团的信纸,看了两遍,他理解了儿子,并为儿子的痛苦着急了。
凭着他对陶小雪的观察,她绝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子。但变化如此之快,很可能像儿子说的,当爸爸的不在意,无意间伤害了她的心。
李鹤仔细回忆着他进医院后的情形:儿子走后,陶小雪提着一篓水果放在他病床的小桌之前,然后,像女儿对爸爸那样,把他搀扶到推送病人的小车上,先到X光透视室,做了腰脊椎透视。回到病房,她怕他忍受不住“牵引疗法”的巨大拉力,便开始按摩他的伤痛部位。她说话轻声细语动作有力而准确——李鹤深深为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女朋友而高兴。
按摩完了,陶小雪洗过手之后,开始填写病历。她问:“李伯伯,您的病是哪年开始得的?”
李鹤诙谐地指了指窗外掠空而过的燕子,含蓄地说:“病源起自于‘燕飞’的年代!”
“燕飞?”陶小雪停下笔,启唇而笑,“那是什么意思?”
李鹤把两只手向后一扬,做了个弓腰挨斗的架势,逗得陶小雪扔下笔,笑了起来,“李伯伯!您是搞宣传的,可真会运用比喻!”
“那时候,我的职务不是在宣传部,而是在报社工作,一群十六七的孩子,冲上报社四搂,有的揪我头发,有的按我脖子,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把铅条挂在我脖子上,叫我弯腰低头,一下就是几个小时!”
“铅条?”陶小雪惊讶地叫了一声。
“是啊!铅条!”李鹤回忆地说,“从那时候,我的腰骨扭成外伤,像撕开一样疼痛,后来到了五七干校,从插秧一直到开镰,不间断地弯腰……”
陶小雪睁大一双吃惊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问:“李伯伯!当时报社有个叫吕泽的总编辑,你认识吗?”
“陶小雪同志!吕泽就是我的笔名啊!”
陶小雪晕红的脸变得苍白了,手中的圆珠笔从手心滑落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滚了几滚,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笔来,挪了挪凳子的位置,使李鹤的目光,再也看不到她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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