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他忽然发现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向他走来。这个老者穿着铁灰色“涤卡”干部服,拄着一根拐杖,两眼炯炯有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秋山最初没能分辨出这究竟是谁,找他又干什么。忽然,他看见了老者耳朵里探出来的绿色电线,啊!是老于。
秋山忙从小桌上站了起来迎上去:
“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于非紧紧地拉着秋山的手说:
“在局里和一个总工程师一块儿审查图纸,忘了来车站接你。”
“什么图纸?”
“适合于山区梯田用的马拉收割机的设计图纸。”
秋山一下笑出了声:“您原来通宵干‘四化’哪,我……以为您……唉!真怨我这个山里人想得太多了。”他感到脸红心跳,不由低下了头。
“秋山,为什么对我老于这样?”
“这……”
“走!回我家去,我在车站找你半天了。”
老于亲切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秋山突然从梦中醒来,原来,面前站立的不是老于,而是食堂穿白衫的男服务员,他在拉着秋山的袖口,告诉秋山:天,已经亮了。
一个多钟头的憩睡,秋山感到四肢有了新的力量;但是他的头却像裂开了一样的疼痛。梦——一个温暖的梦,刚刚开始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使这个山里人,加倍地感到惆怅和茫然。他毅然地站起身来,扛起核桃口袋,走出了饭堂。
雪已经停了,大街上一片洁白,北京城尽在红装素裹之中。汽车在鸣笛,电车在奔跑,潮水般的自行车,闪亮的车轮在旋转,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像变魔术一样的幻灭,数不尽的人流,穿着工作服、提着书包匆匆地南来北往……啊!这就是黎明的北京,奔向四个现代化的北京!秋山站在雪地里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忘却了心中的懊恼,简直是看呆了。特别是他看见几个穿着桃红色运动服的男女健儿,在长安大街踏着白雪,顶着寒风,进行着马拉松长跑时,他的心欣喜地狂跳起来,他想到这不是几个人在长跑,整个北京,整个中国都在进行着艰难的长征。
他,望着北京笑了。
他,望着走向工作岗位的每个人笑了。
他,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向那些浪潮般涌向汽车和电车的劳动者笑了。
他,虽然扛着沉沉的核桃口袋,宁愿步行,也不愿意去占据车上的一个位置。“因为我是探望亲人来的,而人家都急于去上班。”秋山望着人群,默默地想。
他迈开了走惯山路的铁脚板,穿过长安大街向郊外走来。一边走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刚才那个梦,他希望那不是梦,而是现实。他多么盼望老于是那样一个局长啊!如果是那样的话,秋山哪怕空跑一趟北京,没有能见到于非一面也心甘情愿。因为他回拴马庄时,能向乡亲们说:“老于忙‘四化’忙得黑夜白天连轴转,我秋山虽然没能见着老于,可是我摸着他那颗心了,老于那颗心滚烫滚烫的,和咱们太行山人的心一块儿跳动,血在一条心河里流哪!你们放心吧!”但是,梦毕竟不是现实,秋生越走近那个油漆一新的门口,心里越感到不是滋味,他想起深夜叩门,想起在雪地里摸着一个个核桃……当他沿着高高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去的时候,脚下如同坠了石块,觉得一步比一步沉重!他感到这个门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因此,当他举手要敲门时,胳膊竟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最后,这个山里人咬咬宽厚的嘴唇,终于又叩门:
“咚——咚——咚——”
他心跳着,唯恐院子里没有回声;但出乎意料,里边迅速有了同响。一个南方口音的妇女,在里边搭腔了:
“哪一位?”
一听这南方口音,秋山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于非一家都是北方人。于非在拴马庄被流放时,爱人和独生女儿都去看望过他;秋山记得他们两口都是晋南潞州人,而答话的南方口音,很自然地便秋山联想到可能是于非搬家了。因而秋山有点懊丧地回答说;
“是我。”
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上上下下把秋山打量一遍,没容秋山继续说话,就用浓重的苏北口音说:“卖土产的呀!扛到自由市场上去卖好了,这儿是首长住宅。”
“不,我是……”
秋山还没说完,门“砰”的一声关闭了。
他隔着紧闭的门板:高声解释着,“我是从太行山拴马庄来的。请问于非同志是不是住在这儿?”
紧闭着的门,“吱扭”一声重新开了。这回,不是只开了一条门缝,而是整个敞开,刚才探头的那位中年妇女,有点奇怪,还略带着一点同情地对秋山说:“你就是前些天寄挂号信来的那位姓何的同志?”
“是我。”
“哎呀!快进来吧!”
她是个体态健壮的女人,伸手提起秋山那口袋核桃就往门内走,她边走边对秋山自我介绍说,“我是给于局长家洗衣裳做饭的人,都叫我刘嫂……”
秋山一心想着于非,打断刘嫂的话说:“于局长在家吗?”
“来!到屋里再说。”
秋山学着刘嫂的样子,在门外踏脚垫上跺了跺脚上的雪,走进红柱绿窗的屋子。他用眼寻找着于非,室内空无一人,映入这个山里人眼帘里的是——紫红丝绒面的沙发,无缝钢管的落地灯柱和灯柱上面米黄色的大灯伞,再有就是地板上三盆傲冬而开的梅花。
刘嫂叫秋山坐下,秋山避开沙发,坐在一把普通的木椅上。在刘嫂给他沏茶的时候,他目光往两侧扫了一眼,客厅两旁通往住舍的门关闭着,秋山心里暗暗猜测:老于可能还没有起床,但总算是找对了庙门,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刘嫂说:“夜里我敲门,你们……没有听见?”
刘嫂把一杯飘着茉莉花瓣的花茶,有礼貌地递到秋山面前:“几点?”
“我估摸着有十点多钟!”
刘嫂想了想,皱着的眉毛舒展开了,她说:“这事情,唉!都怨那两部‘参考片’,于局长是个电影迷,一看‘参考片’瘾头更大,偏偏昨天人家多给他送了几张票,连我也用车拉上,去看电影了,电影散场之后,于局长才想起你夜里到北京,你敲门的时候,我们也许正在看……”
按照山里人的理解,“参考片”一定是对工作有参考价值的电影,因此,秋山憨直地问:“于局长是管农业的,是不是去看外国先进农业机械的电影?”
刘嫂捂住嘴笑了,然后摇着两手说:“不是!不是……”
“那是啥好电影?”秋山刨根问底地追问。
“何同志!我……不好说出口,里边还有那样的镜头……”刘嫂最初支支吾吾,最后狠了一下心,说,“嘿,就是男人和女人……我都看不惯,你这个山里人更没兴趣,真的!”
一种不快之感,在秋山心中猛然升起。通过刘嫂的话,秋山感到他自己在老于心里,竟然不如电影里的男人和女人更亲,他感到剜心一样难过,不觉皱起两条浓眉,他又想起传达室那个胖老头含而不露的话语,心里顿时笼罩了一层阴影。
善于察言观色的刘嫂,似乎从秋山眉宇之间发现了什么,便朝秋山说:“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去给你煮点东西吃!”
“刘大嫂!”秋山叫不惯“刘嫂”这个字眼,习惯地在中间加上一个“大”字,“我刚在车站吃的,不用麻烦你了,我想问问你,于局长到北京一直还没上班?”
“嗯。”刘嫂点了点头。
“有啥病吗?”
“怎么说呢?据局长自个儿说,太行山的空气治好了他的多种慢性病。进北京之后,医院千方百计地治好了他的耳聋。”刘嫂似乎想起了什么,从里屋拿来一张放大的照片,递给秋山。
在秋山眼前,于非远远不是在太行山那样干瘦的老头。两年多不见,他身体突然发胖,尖瘦的下巴颏,变得像皮球一样滚圆,连昔日那双干柴眼,都显得炯炯有神了。
秋山望着照片,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忧郁。按说老于耳朵丢开了助听器,是件好事!但他听不见像传达室胖老头那样愤懑的呼声反而真成了时代的聋子!老于身体复原了,那副满面红光的神采,秋山也理应感到欣喜,可是这个山里人感到,他面孔虽然年轻了,心脏却是衰老了。不然,“四化”战鼓擂得这么响,怎么一点也不能加快他的血液循环呢?
“老于什么时候起床?”秋山放下照片,他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哎呀!”刘嫂有点歉意地说,“他天刚亮就带着爱人和孩子坐车出去了。临走告诉我,说有一个姓何的同志可能要来,是太行山的,叫我好好招待他。”
秋山一直以为于非睡在里屋,听刘嫂一说,不禁有了怒意,但他还在压抑着上升的火苗,问道:“那么早就走,有啥急事?”
“于局长说,难得有一次踏雪寻梅的机会,他怕太阳出来,雪一开化,就没那点味了。所以一早背上照相机,叫司机……”
秋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感到再留在这儿一分钟,都有失老区太行山人的尊严。他委婉地向刘嫂告辞说:“刘大嫂!我还有点别的事情,不打扰你了。”
刘嫂诚心诚意地:“你再等一会儿,于局长到公园转个小弯就回来。”
“不啦!他忙休养,我还要回山里忙教学呢!”说着,他背起那口袋核桃,对刘嫂说,“本来这些核桃是老娘怕老于为国家的事操劳过度,补脑子的,我看老于倒挺清闲,再说人家也不稀罕咱们山沟这土玩意儿,我背走了。”
刘嫂很着急,揪住秋山的核桃口袋,恳求地说:“何同志,你再坐一会儿,听我跟你说……”
秋山急于摆脱刘嫂的挽留,用力一拉口袋——由于老娘把核桃装得太满,口袋嘴第二次被撑开,核桃都滚了出来。不过,这次秋山再没有去捡核桃的兴趣,他迈开像登山一样有力的步子,匆匆走出屋子。他迅速地穿过雕花影壁,就走出那两扇他曾叩打不开的冷漠之门。
他走出小巷,拐上了大街,脚步越走越快,后来变成了一路小跑,直奔向火车站的票房。在等候西行的火车开车时,他到邮局给于非写了一张明信片,作为这个山里人的临别赠言。
明信片上是这样写的:
我曾做了个很好的梦,梦见你像很多复了职的老干部那样,为我们这个贫穷的国家在夜以继日地工作。
现在,我才知道那只是个美梦而已。你确实很忙,夜以继日地忙于享受,忙于休养。
但愿昔日太行山人注入在你心河上的小米米汤和血浆,永远在你心中流淌,而不要凝结成冰。
秋山噙着热泪,把明信片掷进了信箱……
1980年元月底脱稿于北京
【梧桐雨】
一
一封短短的来信,字里行间如同带着霹雳电火,把李冰惊呆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啊——陶小雪在信中,竟然提和他终结爱情关系。
生活,难道真是魔术师的舞台?四十八小时之前,她感情上的温度计,还指向沸点。李冰记得十分清楚,两天之前,他爸爸——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李鹤,因脊椎骨质增生的剧痛,晕倒在办公室的楼板上;年轻的女医生陶小雪听到消息后,立刻从医院给李冰打来电话,要李冰马上把他爸爸送到滨江医院来。当李冰把年过六旬的父亲送到医院时,陶小雪推着一辆推送病人的医用小车,已经在门廊前等候多时了。她麻利地替李冰办理好住院手续,用小车把李鹤推到病房,然后送李冰出来,一直送到医院围墙之外的林荫地带。
这儿是他俩经常见面和告别的地方。一片高大的法国梧桐,绿叶相搭,枝杈相连,为这条弯曲而幽静的小路,支撑起天然棚架。陶小雪把李冰送到小路尽头,轻柔地说:“初次见李伯伯,音容笑貌跟你一模一样!”
李冰是个不太会谈吐的人,他去年才考进艺术学院雕塑系,有着一颗敏感的心灵,却没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他对陶小雪说:“爸爸经受多年折磨,身体一垮到底,你要多……”
“还用你叮嘱?”陶小雪莞尔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浮上面颊,“我是病房的值班医生,你还不信任我吗,嗯?”她目光中流露出医生的自信和女性的娇嗔。不用解释,自信——是女医生对自己职业的骄傲;娇嗔——是射向李冰心灵处的感情“雷达”。李冰很熟悉,也很喜欢这种目光,每每遇到这样的目光,他的脸不知怎么就红涨起来,越想看她那双眼睛,偏偏越不敢抬头。这是许多憨厚的青年人,在初恋时的“通病”。
李冰红着脸走了,走出很远,回头看去,身穿洁白长衫的陶小雪,还在梧桐树下深情地望着他……
怎么能想象,两天之后,还是这个聪明纯洁的陶小雪,竟写来这样一封突如其来的短信呢?最初,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在雕塑室,他用那双沾满泥浆的手,捧着信笺看了几遍;那笔端庄而秀丽的字体,和信纸上散发出来的药水气味,这不是小雪又是谁呢?
信上写道:
李冰:
我很难过。终结我们的过去,虽然对你我都非常困难,但是,我应该这样做,就决定这样做了。
什么原因?未来的生活会告诉你!
李伯伯的病,我将尽我所有的力量进行治疗……你可以放心!
信似乎写得冰冷而理智,但无法掩盖她写信时激动而凌乱的心情,信尾上既没留下名字,也忘了写落笔的时间。李冰此刻俨然变成了一个医生,拼命想从这封短函中探索病理原因,他用眼镜盒里那块绒布,把眼镜擦了又擦戴上,像透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组合那么细致入微,寻找字里行间能提供给他的答案。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只从信纸的空白部分,看见星星点点的水痕——他断定那不是水滴,一定是陶小雪写信时,滴落在信纸上的眼泪!天哪!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片刻之后,李冰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市郊公路上,他向坐落在城郊的滨江医院疾驰而来。夏末秋初,低矮的云层不打雷,不打闪,却抖落下淅淅沥沥的秋雨,李冰浑身上下,瞬息之间成了一个水人儿了。他两只脚机械地蹬着脚蹬板,两眼望着轮子在水花中旋转,头脑里也像走马灯样转来转去,他想起了和陶小雪的初识和许多甜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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