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娘怕于非受凉,在屋里又升起了一个炭火盆。当春梅给于非端上来一碗鸡蛋面条时,于非端碗的手颤抖着,泪珠儿忍不住淌下腮边,掉进了碗里。他老泪纵横,感慨万分地说:“你们这一家人,真……”
秋山娘眼圈也红了:“老于,这儿就是你的家。”
“家?”
“你好好想想,在二十五年前……”秋山娘轻声慢语地提示着,“是不是走过这片寨子?”
“走过。”于非思索着,回忆着。
“当时,你是县委书记,有个叫‘何铁脚’的老交通,你还记得吗?”秋山娘专注地凝视着于非说。
于非惊异地放下饭碗:“记得!有一次我头部挂了花,在他家养过伤。”
秋山娘摘下银丝发上的卡子,拨了拨油灯的灯芯,挺了挺胸脯,安详地望着于非说:“那……你还能认得出我来吗?”
油灯的火舌跳跃着,于非脸色一红一白,显然,他沉湎在昔日烽烟的回忆之中。忽然,窄瘦脸上的眼睛睁大了,瞳孔里跳跃出喜悦的火星,一把抓住秋山娘的双手:“你就是……用小米米汤喂我的何大嫂?”
秋山娘眼角挂着泪星儿,嘴角却在笑着:“不是你老嫂子又是谁?那时候老何掰着你的嘴,我一勺一勺地喂你米汤……”秋山娘用衣襟抹着眼角的泪花儿。
“老何呢?”于非两眼紧盯着秋山娘问道。
“他……”秋山娘避开于非的目光,两眼转向了墙角。急性子的儿媳妇春梅,替难以启唇的婆婆回答说:“1960年那场天灾人祸,把我爹那条命也给卷走了,那年头太行山村村店店连小米也吃不上,都靠吃豆叶、曲曲菜活着。我爹临咽气时曾叨咕着你的名字,那意思是叫秋山转给你口信,记着老区乡亲们的苦难,为国家多挑担子,早点把农业……”于非眼球上,浮动着一层水蒙蒙的泪光,他感慨地摇摇头说:“想给党挑担子也挑不成了,于非今天当了‘黑帮’‘走资派’了!”
“不,老于,你还有挑担子的一天。”秋山娘说。
“大嫂,根据在哪儿?”于非仰起头来,不眨眼地看着秋山娘。
“咱老区人啥道理也不会说,”秋山娘一字一板地说,“可是咱不信这群天狗真能把日头吞到肚子里去!为这,公社党委才把你交给拴马庄,叫你睡在我家热炕头上,借这几间石板房躲风避雨……”
“大嫂——”
“老于——”
他们四只手紧紧地握着,摇着。
连不懂流眼泪是啥滋味的秋山,忍不住都流泪了。
二
若不是秋山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他还陷在往事的回忆之中。这时,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已经来到了北京车站。虽然已过午夜,站外来往的旅客还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茫茫的雪花飘飞中,他望着穿梭般的人流,望着这壮丽而宏伟的建筑,望着耸立在夜空中的自鸣钟,暂时忘掉了他心中的不快。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就感到冷了!原来大团的飞雪在他棉衣外边板结成冰,他赶路的热气透出棉絮,又把冰雪化成了水,就像被雨淋过一样,用手一摸,湿漉漉,冷冰冰。
他想起要到候车大厅去暖和一下了,刚走到门口,一个长着弯弯眼睛、笑眯眯的女服务员伸手向他要车票。这个山里来的人,憨厚地笑了笑,不觉脸红了!因为他忘记了没有车票,夜里是不许进大候车厅的。秋山深深理解这是为了维护首都车站秩序,一个山区教师,应当自觉遵守,便忙向女服务员点头道歉,以表示一个外乡人的礼貌。
他本着山里人的耿直,离开进站口,可是到哪儿去过夜呢?就在秋山感到无路可走的时刻,一个秋山半辈子也没见到过的怪物,站在秋山身旁了。他穿着上细下粗的喇叭裤,鼻孔下留着两撇小黑胡,脑瓜后却披着一头女人发。这个怪物用眼角斜睨着他,低声地说:“喂!乡下佬!跟我走!花五分钱买上一张站台票,进站就给它个不出站,里边又有暖气,又有软椅,可以睡上一觉!”秋山对这个怪物很厌恶,嗫嚅地说:“咱不干那违反国家章程的事。”那个“现代人”朝他吐了口唾沫,一撇嘴说:“真他妈的是一百斤面蒸个寿桃——废物点心,那你就在这儿冻冰棍吧!”说完,这个怪物甩了甩长发,扬长而去。
秋山望着这个既像女人又像男人的背影,心想,这个怪物大概是山里人传说的“阴阳人”吧!他和我打招呼又是啥意思呢?他思忖着,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先把核桃口袋放下,想垫在自己身下隔凉,但转念一想,这是一家三口人,不,是整个太行人献给老于的心,怎么能把它坐在身子下边呢?便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好在这里的每块石头都比山区的平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看着车站外光洁的四壁,简直像一面面镜子,就像他在关帝庙改的小学堂里,给低年级小学生们讲的童话水晶宫差不多,多美!
看着看着,秋山笑了,他拼命想把北京站的整个形象印在脑子里,以便回到拴马庄时,好向娘和春梅绘声绘色地讲解一番。他举目四望,突然他眼睛像触电一样呆住了——他又看见了那个怪物。这个使他神经紧张的“阴阳人”,正神气地站在站内的玻璃门旁,向他一口一口地喷着烟圈,那神气仿佛正在嘲弄他的执拗:傻瓜!你这个乡下佬就是挨冻的命。
秋山一看见这张脸,如同在一幅美丽神奇画面中,突然看见了一只浑身脓疮的癞蛤蟆一样恶心,他忙扭过头去。只听这个“阴阳人”隔着门缝低声地对他说:“喂!乡下人!要到百货大楼去买东西,可要工业券和北京布票,你买点不?”
这下,秋山才彻底明白了,这个像影子一样追踪他的怪物,原来是个倒买倒卖的投机贩子,他猛然扭过头来,朝进站口那个女服务员喊道:“喂!同志!他是个……”
他话音未落,那个“阴阳人”早一溜烟钻进人群中去了。
秋山气得脸色苍白。那个长着一对弯弯眼睛和好看的圆下颏的女服务员,显然是看到了这幕“现代人”和“山里人”不协调的戏剧,她亲切地招呼秋山说:“同志!这儿太冷了!进去吧!你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同志!”
“不!我该走了。”
“上哪儿去?”姑娘流露出同情和善良的目光。
“有地方。”秋山含含糊糊地回答着。
他向姑娘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夹起核桃口袋,离开了进站口,往哪儿去呢?天才知道。车站的自鸣钟刚刚敲过了三点,离天亮还有三个多钟头,反正秋山被这个“阴阳人”的影子弄蒙了,他必须离开这儿。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没有理由接受女服务员的破例照顾,如果顺水推舟进了车站,那可不是山里人的性格。
那个姑娘看穿了山里人的心思,紧走两步追上他,指着个灯火如昼的地方说:“同志!那儿有个昼夜都开着的小饭铺,你去喝两碗馄饨吧!啊?”姑娘的真挚热心,和圆润温柔的叮咛,感动了秋山,他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连连答应:“我就去!就去!谢谢你啦!”他找不出更能表达—个山里人心情的语言,就闭住了宽厚的嘴唇;但是他对姑娘的感激发自肺腑,感情之纯,比得上经过净化的蒸馏水;感情之烈,比得上不掺一丁点水的酒浆……
按着姑娘的指引,秋山走进饭堂,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秋山像是走到了另一个世界,特别是两碗热汤馄饨进肚之后,一股暖流从心窝流散到了全身。他感到没有吃饱,有意再喝上两碗,要上两个烧饼,好好解一下奔跑之饥,但是他把已经张开的嘴巴又闭住了:他想起了太行山的老娘,一年到头才能吃上几顿白面?妻子春梅干上一个整工才四毛多钱,刚才的两碗馄饨已经吃掉了妻子一天的血汗,再要充填肚子,怎么对得住老娘和妻子——这个山里人毅然地放下了筷子。
他双手托着下巴颏,想开了心事。他眼前就像是演电影一样,首先想起那个传达室的胖老头,他掂量着这个老头每句话的分量;接着他想起那位严于职守、心地善良的秀气姑娘,那双弯弯眼睛,使秋山感到下意识的安慰。“北京人真是不错!”他自己对自己说着,嘴角还微微露出满意的微笑。可是就在这瞬间,他又想起那个“阴阳人”来。难道这也是北京人的形象吗?举国上下都在为把贫穷和落后甩到太平洋里去而淌汗,这个“阴阳人”居然偷偷挖着国家经济的墙脚。啊!真是树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如果把这些人从心脏通向四肢的血管,比作一条条河流,那么,老头和那个姑娘心河里流的是鲜红的血液,而这个装扮为“现代人”的“阴阳人”,条条血管里流淌着的一定是浑浊的粪水。
秋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到有点困倦了,但是当他微微闭上眼帘的时刻,他头脑里突然想起了于非,睡意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和解放战争中铁铮铮的汉子,新中国成立后没有躺在功劳簿上,却真的躺在十年浩劫的“苦劳簿”上了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秋山记得斯大林说过一句话:共产党员都是特殊材料造成的。既应当经得起对你的欢呼和鼓掌,也应该经受得住委屈和打击。
其实,于非在拴马庄并没受到过什么残酷的折磨。尽管省里那些黑了良心的“造反派”,这几年中,不断用铅印和打字的文件指示公社对于非这样的走资派加温加压;公社党委一直采取一拖二磨三蹭的办法,对付潮水般倾泻而来的压力,实在磨蹭不过去的时候,干打雷不下雨地叫喊上一番,以掩人耳目。纯朴的太行山人,是不愿意干这些心口不一的事情的,但为了保护于非不受冲击,自己也能生存下去,不得不用一点手段,对付像接力赛跑那样——一个接着一个,无休止的政治运动。
拴马庄的乡亲,对于流放到他怀抱中来的受难者,更是爱护备至。春梅这个生产队长,就是小小山村的“女王”,她总是有意分派于非去干最轻的活儿。开春时节,山里人要用背篓往一层层梯田上背粪,这是又苦又累的活儿,春梅分配于非拿着一把锹,把一堆一堆的粪撒在梯田——这是随便哪个山区老太太都能干的活。严冬腊月,吐口唾沫立刻冻成冰疙瘩的日子,社员顶着凛冽寒风,从山沟小溪中往梯田上担水冬灌小麦时,春梅叫于非站在背风的梯田下,指点着每块梯田应浇灌的桶数……总之一句话,有良心的太行山人,绞尽脑汁叫又干又瘦的“走资派”——于非,活得更舒坦一些。
山区的空气比城里的空气清新干净,山区的小米比城市的白面富有更多的维生素,山区的烟叶比城市的烟卷更少一些尼古丁,于非在这个大自然的绿色怀抱中,久已有之的气管炎和胃炎,竟然接近了痊愈。拴马庄的乡亲,特别是秋山一家人,看见于非干瘦的两腮逐渐鼓了起来,黑黄的脸膛开始泛起了红润,真是从心眼里往外乐,他们盼望着“晴天”之后,于非能为国家挑重担子,多为几亿农民办些好事。
但是,就在那两只横行的螃蟹,被送进历史的蒸锅之前,于非由于那个助听器,险些搭出去自己的生命。要说于非在流放中受了什么罪,这也许是他唯一的痛苦了。
那是1976年的夏末秋初,为了计算几块丰产田的产量,于非尾随着拴马庄的干部,走上一层层的梯田。走着走着,他忽然感到耳朵失声,用手一摸,口袋里的助听器不见了,助听器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拐棍,他急急忙忙返回原路去找。由于夜露打湿了山路上的野草,他脚下一滑,身子顺着羊肠小道滚下山坡,头碰在一块山石上,血立刻涌了出来……
春梅急忙赶来,她二话没说,背起于非一直往县城医院飞奔。山路崎岖,秋风扑面,等春梅背着于非穿过两道山梁,赶到县医院时,天已过午。她累得汗流浃背,连衣裳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县医院决定留下这个出血过多的患者,进行抢救。春梅唯恐医院中有那号最最革命的医生,认出被抢救者是“走资派”于非,推出不管或不精心治疗,她在住院卡片上,填写了早已不在人世间的“何铁脚”的名字。当医生询问她和患者的关系时,从来不知道说谎是什么滋味的春梅,竟然涨红了脸回答说:“他……是我老爹。”
春梅一家,就是把这样纯朴而真挚的感情,奉献给这位时代的受难者;太行山人以小米米汤和心河里流荡着的血浆养育着他,这,绝不仅仅因为于非为革命流过血,而更重要的是,太行山人相信一个死理:天狗的嘴张得再大,也吞不下太阳去,终究有一天太阳会从阴影里钻出来。到那一天,于非这样的老干部,是国家的火车头,人们盼望着这个车头多拉快跑——这是太行山人们的心声啊!
秋山想到这里,他有点怀疑传达室那位胖老头的话了,他不能相信一个从烽火战场上滚过的干部,会被“委屈”的子弹击倒。秋山自己给自己解着思想疙瘩的同时,他感到了难以支撑的困倦。睡魔占有了他,他眼皮打了一会儿架,便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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