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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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河】

    这是在西行的火车上,一个山里人对我讲的故事……

    一

    飞着鹅毛大雪的夜晚,小巷深处,不知是谁在一声紧似一声地叩门:

    “咚——咚——咚——”

    近处听,叩门声像是打夯擂鼓,远处听,像一只啄木鸟不断地用尖嘴啄着树。这“咚咚”的声响,在静静的雪夜,传得十分远。

    然而,这个油漆一新的大门,始终也没有被敲开。

    叩门人的手臂,终于失望地落了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从门洞的暗影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门牌号数,因此走到小巷的路灯下,再一次掏出那张被揉皱了的纸团,摊平在掌心上仔细看了看。“没错,就是这个门口。怎么会没人应声呢?”这个叩门人自问自答地说,“是不是老于搬家了?”

    芦席片大的雪团,无声地从夜空中飘落下来,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和没系围巾的脖子里。这时,他似乎才发现自己站在漫天的大雪之中,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天。瞬间,路灯的光亮照清楚了这个深夜叩门者的脸。他——三十岁的光景,身穿着太行山农民最喜欢穿的黑土布棉衣棉裤,脚下蹬着一双被雪水打湿了的旧翻毛皮鞋;很可能这个中年人为叩门未开而感到烦躁了,两条浓黑的眉毛拧成了麻花,一双显得过于憨实的大眼睛里,喷射出来一缕忧郁的光——他为到哪儿去过夜而着急了……

    透过迷迷茫茫的雪雾,他看见十几层高楼上的灯光,像魔术师变魔术那样,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只有小巷口外无轨电车的天轨上,还闪动着像电焊火花一样的蓝色荧光。“干脆,从哪儿来的,还回到哪儿去吧!到北京站去过上一夜!”他一边低声自语,一边把肩上背着的一条口袋,用力往肩上掂了一掂,想乘无轨电车回到火车站去。偏偏就在他迈步要走的时刻,肩上的口袋好像和这个不愉快的来者为难,捆绑口袋嘴儿的线绳开了——“哗啦”一声,口袋里的核桃滚了出来,叽里咕噜地滚进没脚背深的雪地上。他长叹一口气,赶忙放下口袋,在雪地上摸开了核桃。

    手是热的,雪是凉的。热手碰到冰冷的白雪上,像无数根针扎着五指,以致他不得不摸着两个核桃,就要用嘴哈一哈自己的手指。忽然,他感到不要为这滚落在雪地的几十个核桃耽误时间了,便直起身腰,用绳子捆上口袋嘴。但转念一想,这些核桃是他临来北京那天夜晚,娘在一盏豆油灯下,煞费苦心挑出来的,怎么能愧对老娘一片心意呢?想到这里,他又把口袋嘴儿打开,一边像瞎子摸象那样,两手在冷雪里寻觅着滚落的核桃,一边想起老娘挑选核桃时那双深情的目光。

    老娘已经七十三了,为了给老于送这些太行山的土产——薄皮核桃,她把家里的核桃摊了一炕,先从小的中间选大的,再从大的中间挑满仁的,哗啦哗啦整整挑了一夜。天亮了,娘还怕挑得不实,不断在手上掂着分量,在耳朵旁摇着声响。最后,她把核桃装进口袋,叮咛儿子说:“秋山,老于官复原职,一定忙得厉害,这核桃仁可以补脑子,你给他送了去。半路上小心点,别叫小偷给扒了去,听清了吗?”秋山当时有点嫌老娘唠叨,可是老娘这番话语,在今天竟然成了他在雪地里摸核桃的热力源泉。是啊!怎么能让满头银发的老娘,在太行山的山坳里心不安哩!

    雪,丝毫不怜惜这个太行山来者之艰辛,搂头盖顶,纷纷扬扬地下着,不一会儿,就把秋山一身黑色棉衣,披上一层银色外罩。他好不容易才把最后一个滚落在雪地里的核桃摸了出来,然后扎好口袋嘴,扛在肩上,向无轨电车站走去。他透过飞舞的雪团,睁大眼睛寻找着无轨电车的蓝色火花;火花不见了。一个工人模样的老师傅,大概是下了中班,好心地告诉这个外乡人说:“喂!别在车站傻等了,末班车已经开过去了。”

    “真是,”这个叫秋山的山里人嘟哝着,“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怎么办呢?靠两条腿,走!他扛着核桃口袋朝北京站走的时候,心里真是懊丧到了极点。他不是怕扑面而来的雪团,更不怕走几里地的雪路;他这个山区的小学教师,风里来,雨里去,早已习以为常,走几十里山路是家常便饭。山沟沟出门就爬山,买一盒教学用的粉笔都要翻过几道山梁,去做一次家庭访问,就得在羊肠小道上绕个半天,哪儿有北京城这么宽敞的柏油马路?因此,秋山并不愁这点路途,他之所以闷闷不乐,是他心里升起了一团疑云,而这团疑云,就像眼前混混浊浊的雪雾一样使人难以辨认;他是十天前就给平反回京、官复原职的老于寄来了信,告诉他将乘136次火车来京,怕老于接不到这封信,专门爬过一道岭,到一个邮政点寄出的挂号。

    太行山人心眼憨实又极重感情,为秋山到北京看一趟老于,从他老娘到妻子春梅,都花费了不少的心血。秋山在山沟沟教小学,月工资只有三十多元。春梅在这个小村——拴马庄当生产队长,干活不亚于一个男子汉,一个劳动日才挣四毛一分三厘钱,来趟北京并非一件小事。贤惠的春梅,收工之后,连汗也顾不得擦上一把,就把家里舍不得吃的鸡蛋装在篮里,挎着到山沟里一个代号718的军工工厂门口,把鸡蛋换成现钱。秋山用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身里外行头,因为老娘非常好强,她说:老于背着“走资派”的大牌子来到拴马庄,在她家热炕头上睡了七八年,不会嫌山沟人埋汰。可是听人说过,大城市的人常以衣帽取人,秋山进京,不能给老区太行山丢脸。

    老娘所担心的,秋山一路上没有觉察,火车上干干净净,乘务员和旅客亲热地攀谈,并没对这个山里人有丝毫的怠慢;老娘没走心的,却偏偏发生了——秋山在那两扇刚刚油漆过的大门前,吃了闭门羹,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事情。

    心中烦闷,秋山倍感雪路的漫长。往常他走在家乡山路上,翻毛皮鞋底上钉着的钉子和山石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此时此刻,他踩着没脚背的松软积雪,听不到他脚步下的音乐,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情不自禁地琢磨起老于这个人物来……

    大概是午后四点半,火车进了北京站。按照山区人的设想,这正是办公时间,秋山没有多想,先到这个局的传达室去找老于。

    传达室的胖胖老头,看看这个山里人扛着核桃口袋,走得满头大汗,便把他让到屋里来,先给倒了一碗热茶,然后才问:“你找谁?”

    “老于!”秋山感激地对这个胖老头说。

    “老于?”胖老头咯咯地乐了,“我们这个局里姓于的可多啦!”

    秋山也觉得自己说话欠妥,忙补充说:“我找于非,于局长!”

    胖老头一下收敛了满脸笑纹,把老花镜从鼻梁中间往上推了推,好像这个名字勾起他什么不快,忙审视地对秋山说:“你是他什么人?”

    一句话把秋山问愣了,他嘴唇张开,但没答出话来。

    “亲戚?”胖老头提示地问。

    秋山摇榣头。

    “一家子?”

    秋山又摇摇头。

    “那……”

    秋山终于找到合适的字眼了:“咋说呢?应该说比一家子还亲。老大爷,于局长十多年前在省委工作,被打成‘黑帮’‘走资派’时,在拴马庄‘改造’住在我们家……”

    “噢!”传达室的胖老头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沉默。

    只有传达室的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秋山看着胖老头满腹心事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放下手中茶杯,问道:“他……在局里吗?”

    “在局里。”

    “您给我叫一下吧。”秋山有些着急了。

    “别着急,你听我把话说完。”胖老头解释说,“他名字早就到了局里,人还没有露面。”

    “不,老大爷,您一定记错人了,我找的是于非,在一年半之前就平反上调到北京来了。”

    “没错。干钩于的‘于’字,是非的‘非’字。”胖老头诙谐地用指头在桌子上画着“于非”这两个字,“对不对?我告诉你吧!在重新走马上任的京官里,这个数都是好的!”他举起两个手掌,唯独弯着一个小拇指。“那些老干部在这十多年里,被整得家破人亡,可是一上任后,抹抹身上的伤痕,把心眼立刻都扑在‘四化’上,不是有的被摔断了双腿,让警务员推着小车上班吗?“这是咱们国家头上的吉星。可是——”他伸直了弯曲的小拇指,打着比喻继续说,“也有这个数的京官儿,好像挨整有了‘苦劳’了,要捞捞本,按照你们乡下人的话说,叫先治窝,后治坡,愿意汽车越坐越小,住房越来越大,这可是国家头上的灾星……”胖老头感到话有些出格了,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山里人秋山,有着刨根问底的憨直劲,他问道,“您说于局长他是……”

    传达室的胖老头笑了,支开秋山的话题:“时间不早了,于局长家住在城郊,你赶快搭公共汽车,走吧!”好心的老人,拉开抽屉,送给秋山一张折叠着的北京市区交通图,把他送出局里的大门。

    秋山想起这些,本能地用手摸了摸口袋那张交通图,交通图还完整地保存在口袋里,可是根据交通图找到的大门却没有敲开。他,真真地有点疑惑老于这个人,是不是躺在受过整的“苦劳簿”上打呼噜了。

    “不,老于不会这样!”秋山自己打着肚皮官司说,“他不会忘记老区太行山是怎样保护他这个‘走资派’的!”秋山记得非常清楚,那是1968年的冬天,太行山千山万谷飘着像眼前这样的鹅毛大雪。秋山一家人刚刚起炕,窗户上的有线广播喇叭,就响起来了,公社党委给拴马庄大队下达一件通知,说省里一个不算小的“走资派”,要押送到拴马庄来监督改造。

    山区的电喇叭,天天叫喊“走资派”这个名词,乡亲们的耳朵已经磨出了老茧,不觉新奇;但听说要把“走资派”押送到这个三十多户的小山村来改造,等于在这个小小山沟刮起了一阵强台风,人们的心里都卷起一层乌云;为什么把这个人送到这个弹丸之地的山沟沟里来?怪事!

    只有大队支委和秋山一家心里清楚,那是属于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秘密。反正秋山娘听见广播后,叫儿子秋山和媳妇春梅赶紧腾房,把北屋热炕腾出来,叫他们两口子搬到一冬没有生火的冷厢房里去。

    秋山是个严于职守的教师,这天为了腾房破例地没能按时到校。等他来到关帝庙改的小学课堂时,教室空空如也,孩子们在黑板上留下歪歪斜斜的字体:“何老师,我们山疙瘩的革命学生,没尝过斗争‘走资派’的味儿,我们今天去斗争大‘走资派’了。”

    秋山放下书本,立刻往山道口赶来。他知道这些孩子幼稚单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越走越快,简直是一路小跑。这时候,孩子们在山道口已经摆好了斗“走资派”的阵势:他们迎着道口堆了一个塔高的雪人。按着“文化大革命”狂热宣传,在孩子们头脑里形成的概念,走资派都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恶鬼——就像关帝庙墙上画的壁画一样。因而他们富有创造性地给这个雪人脸上泼上灶灰——代表青面;烂麻头蘸上红墨水贴在雪人头上——当作红发;再把雪人脸上塞进两个粪蛋——当成眼睛;把玉米秸杆一头削尖,安在嘴部——代表獠牙。然后在雪人大肚皮上,写上“走资派”三个大字。

    这些孩子完成这个赤子童心的伟大雕塑之后,迷迷蒙蒙的雪雾中,出现一个黑点,顺着弯曲的山路,向山道口走来。黑点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用一根枣木树杈当成拐杖,一步一步拄着向拴马庄靠近。

    孩子们分辨出来者不是山里人,一窝蜂似的向这个陌生的老头冲去。他们一边喊着“打倒走资派——”一边挥舞着雪球棍棒,为自己的冲锋壮胆。但是当他们冲到老者跟前时,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这个瘦得像竹竿,长得并不凶狠的老头就是走资派吗?怎么连个押送的人也没有?叫他一个人舒舒服服地走来?”

    在孩子们不知所措的当儿,如果那个干瘦的老头,不动那件他不离身的玩意儿,也许能躲过那场灾难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用那只冻红的手指掏掏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绿塑料皮儿的电线,把电线一头塞进了耳朵。这一下,这群孩子可炸窝了:

    “瞧!他身上带着电线!”

    “电线头上还连着电池。”

    “这老家伙也许是个双料货,又是‘走资派’,又是特务,他一准儿给蒋介石拍电报哩!”

    “对!和电影里的特务一模一样!”

    “打——”

    一声呼喊,群起响应。雪团和棍棒一齐飞向这个老者。等秋山顺着羊肠小道跑到这儿来的时候,于非已经被孩子们推倒在雪地上,轻重武器一齐倾泻到他身上。秋山雷鸣般地大吼了一声“住手——”才制止了这场由于愚昧无知,少见多怪而产生的殴打。他告诉孩子们,老人身上带的不是什么发报机,而是耳聋的助听器,电线连着的电池是助听器的电源,孩子们目瞪口呆地愣了一阵子,四散地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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