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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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流氓犯哄笑着向四处跑了,章龙喜不用镜头去追踪他们,他把镜头焦点仍对准杨亚,屏着气等待着杨亚因狂怒而呐喊;但是杨亚还是没有出声,他弯下腰用食指抠着舌根,一下把牛屎都呕吐了出来,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跑到进水口处,含了几口清水漱漱嘴,漫步走向等待他耙地的那头水牛。章龙喜看见,他脸上的干泥巴因肌肉抽搐而滑落下来,两只老干柴眼也因愤怒而冒出火星,就连他那两条螳螂腿也在不停地颤抖,以至他走向水牛时,不得不经常停下步子喘上几口气,平静一下内心的愤怒再往前走。

    算命先生走进了镜头光圈,他对杨亚说:

    “‘吃屎分子’这回名实相副了,可是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对你吗?”

    杨亚闪电一样的目光,在算命先生脸上一闪,憎恶地绕开这个阴阳怪气的算命先生,去拉那头水牛缰绳了。

    算命先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讥笑地望着杨亚的背影叨咕着:“真他妈的是个哑巴,一头只知道干活、不会出声的牛!”

    章龙喜导演的这台戏剧,到此终场。

    他回到狱政科,找出来对“现反”的监督记录卡,用圆珠笔在卡片上写下一行字:“第七个是哑巴。”

    三

    光阴如梭,岁月飞逝。到1974年的秋天,高级地球修理工——原地球物理系副教授杨亚,已经是服刑四年的老号。他那身灰色囚衣,因经受风霜雨雪的吹打,几乎接近了白色。可是他的浑身上下,却被炎阳照得闪亮黝黑,简直和一个非洲人没有任何差别;因此犯人们有的称他为杨哑巴,有的又叫他黑哑巴。

    可是谁也估不透这个瘦瘦的哑巴犯人身上到底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割(稻)、捆(稻)、运(稻)、脱(粒)、扬(场),耙地带插秧,他是高效手;夏天修堤,冬天打冻方,他也总是名列前茅。因此,杨亚在章龙喜的眼里,不再是打着“?”号的可疑分子,而是一头两条腿,不偷懒,不耍滑的“老牛”。章龙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头“老牛”,在一个非常事件上,对他发了“牛威”,搞得他尴尬万状难以下台。

    事情发生在抢插水稻芽子田的时节。这些天,偏偏秋雨下个没完没了;那淅淅沥沥的雨柱,敲打着广袤的田野,就好像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拨弄着一个无限大的筝琴。它,叮叮当当,声音时而如擂着千面鼓,时而显得无限忧伤无比哀怨……

    在雨幕中,犯人们穿着湿淋淋的囚衣,冒着雨从库房往芽子田拉运稻种,章龙喜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雨衣,站在库房门前。他的目光在每一个犯人脸上搜索着,寻觅着,掂量着,他仿佛在找寻着一个符合条件的犯人,去完成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

    膀阔腰圆的犯人,从他眼前拉着小平车走过去,他没有招呼;离老远就点头哈腰,开口就喊“章政委”官衔的,他也没有扣留下……最后瘦得如同竿一样的杨哑巴,前腿弓、后腿绷地拉着一小平车稻种,从他面前经过时,章龙喜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两只圆眼珠因兴奋而闪闪发光。他自语着:“章龙喜呀,你真健忘!你怎么把这头不会叫唤的牛给忘掉了?”说着,他朝杨哑巴走了过去。

    杨哑巴干起活来一向是目不斜视的,他没发现章龙喜向他走过来,直到他感到小车车把被一只手按住,才抬起那张蜘蛛网一样的脸,茫然不解地望着章龙喜。章龙喜朝他做了个放下车把的手势,杨哑巴顺从地把车把放在了地上。章龙喜对着他耳朵大声喊着:“你回监房休息,晚上十点到这儿来,另有任务。你听明白了吗?”

    杨哑巴点点头,痴痴呆呆地迈着两条螳螂腿,回监房去了。当天晚上,尽管大雨滂沱,杨亚还是准时来到了库房门口。他心里盘算不出章龙喜夜里叫他来这儿的目的,索性站在门口的房檐下,等着章龙喜的到来。斜飞的秋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那早已湿了的囚衣。他不断地活动着两只螳螂腿,用仅有的那么一丁点热能,抵抗着雨夜的寒气。他等着,等着,等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还不见章龙喜出现,便在这几间大库房的房檐下,转开了圈子。当他转到库房的后门时,他惊愕地停下脚步,因为他看见门缝里投射出来的一线灯光,他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发现了一个奇迹:原来前门上着铁锁,后门却敞开着。更使杨亚惊讶的是,里边不是犯人在劳动,而是从不参加劳动的章政委和库房管理员,汗流浃背地往一辆小平车搬运大米,几口袋大米装上小车之后,那个管理员献媚地给小车上蒙上了一层黑塑料布。

    杨亚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章龙喜从后门探出头来;他向杨亚招了招手,杨亚只好走进库房。章龙喜用后背靠上了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朝杨亚尖声喊叫,而是像哑巴和哑巴表达心意那样,朝他比画着各种手势。通过手势,杨亚明白了:政委叫他拉着小车,把这车大米拉到政委后院里去。手势里还有杨亚似懂非懂的潜台词,政委的意思大概是说:你好好劳动,可以给你减刑。

    杨亚像一根直立的木桩子,站在那儿,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听懂了吗?”章龙喜直截了当地把嘴对着杨亚耳梢问道。

    杨亚点点头。

    “那好,马上把小车拉走吧!”

    杨亚摇摇头。

    “为什么?”章龙喜开始不安了。

    沉默。

    章龙喜从上衣兜里拿出一支钢笔,又从小本本上撕下一张纸,把笔纸一块儿交给他,意思是叫他用笔纸代替嘴来发言。

    杨亚在灯光之下,把纸铺在墙上,手指颤颤嗦嗦地写出几句话:“给国家创造财富的活儿,我可以像牛一样干;慷国家之慨,以犯人血汗肥自己腰包的事儿,杨亚不能助纣为虐,请政委另找他人。”

    章龙喜气得脸色煞白。他万万没有想到,精心选择的这头不出声的牛,也会对他扬蹄尥蹶;一个被判了重刑的“现反”,竟然用牛犄角,顶了M地区劳改农场中的天字第一号人物——政委。他怒火中烧,两臂颤抖,挥拳向杨亚腰部打去(因为他个子太矮,拳头够不着杨亚的脸),可是他那只手被库房管理员拉住了。那个一脸媚笑的管理员,用低低的声音对章龙喜说:“政委!人何必和牛动气。让他走他的,过了半夜,我给您送去。再说,事情不宜闹大,一旦走漏出去一点风声,对您对我……”管理员向章龙喜袒露了心声,他认为旁边这个聋哑犯人,是听不清这样低低的话音的。

    章龙喜抽回来哆哆嗦嗦的拳头,朝杨亚高声喊道:“杨哑巴!滚——你马上给我滚——”

    杨亚头也不回地走了。

    读者可以预料,章龙喜对杨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正是这样。但是,章龙喜没有把杨亚重新投入禁闭室。在他看来,直接对杨亚施行高压,会激起这头“牛”的反抗。他虽不能出声,可是会动笔杆,最上策是默默地把他隔离起来。因此,第二天早上,杨亚被调出犯人班组,让他背起粪桶,当了负责犯人厕所的淘粪工,他独来独往,成了几百号犯人中的孤家寡人。章龙喜为了严密控制杨亚不和任何人发生接触,夜里不允许他再在监房的大通铺睡觉,而让他把行李搬到监房旮旯上一间小黑屋里去——那儿不是禁闭室,而是停尸房。当停尸房无尸可停时,他一个人与自己的影子为伍;当有尸可停时,他睡在死者身旁,和犯人的尸体做伴。

    章龙喜估计,杨亚这具活木乃伊,离停尸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停尸房就是他的坟场和墓地。但是他又怎么能料到,杨亚这条老命,顽强得如石缝里的一棵古松,尽管霹雳电火,剥去了它的一层老皮,雨雪风霜对它肆无忌惮地施加淫威,它还是活了下来,一直活到“第二个十月”,活到了平反出监这一天……

    这,就是笔者向读者交代的:为什么章龙喜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仍然彻夜失眠的内在原因。

    尾

    第二天早晨,章龙喜从床上爬起来,感到头大如斗,耳鸣目眩。他拖着酸软无力的身子,先到鱼塘叫犯人打上来三条鲜鱼;后到鸭场叫犯人宰了一只五斤重,符合出口标准的填鸭。

    读者切勿认为这是章龙喜因多吃了安眠药,而产生的头脑发昏的行为;不,这是他经过一夜思考之后做出的决策,近一年多来,不断有犯人平反出狱,章龙喜为了这些犯人对他留下点美好的记忆,他都要给告别监狱的人儿饯行。今天,轮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杨亚要回北京了,三盘两碗的便宴,怎么能堵住杨亚的嘴呢?杨亚是个大知识分子,嘴不能出声笔杆还会说话,因此,要用高一格的送别宴会,为杨亚饯行。

    第一步棋子走好了,章龙喜来到招待所那座小红楼,去拜会接杨亚回北京的女干部。在那间客房里,他蜻蜓点水般地首先检査了一下自己——以防止杨亚对他的行为进行揭发;然后,把人类语言学中最美好的词句,都献给了囚徒杨亚。他的嘴简直如同一台自动控制的电筛,该说的都通过筛子眼儿筛下去,却偏偏留下他导演的几幕空前绝后的时代戏剧。”

    那位女干部有点诧异,几次打断章龙喜的话说:“是不是先把杨亚同志接出监房,我们一块儿谈谈?”

    章龙喜苦笑着说:“您怎么忘了?他是个哑巴!”

    “哑巴?”女干部摇着满头银发说,“不,他不是哑巴。”

    章龙喜自信地说:“他确确实实是个哑巴!”

    女干部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看样子,你并不了解杨亚同志。‘文革’初期,我们一块儿关在牛棚里,杨亚同志曾对我说,‘吴大姐,如果那些长着犄角的造反派继续蹂躏人的尊严,我将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当成我今后的生活准则。’”

    章龙喜神色紧张地望着女干部的脸:“一句什么话?”

    “鲁迅先生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无言?”章龙喜脸色苍白了。

    女干部没有注意章龙喜的表情变化,解释着说:“无言不就是哑巴吗?他是个毅力如铁的知识分子,言必行,行必果,我看这是残酷的年代逼出来的一幕哑剧!”

    连章龙喜自己也不知道,他那一脸细碎汗珠是什么时候淌出来的。他不能确信,瘦得像竹竿一样的杨亚,能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但是他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因为杨亚在各项劳动中都像一头老牛——而“牛”这个字眼是和“坚韧”不能分割开来的,他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刚才他那两片嘴唇,还像一架呱呱叫的机枪,眼下,如同机枪卡壳,默无一声了。

    招待所的钟声响了十二下,钟声提醒他是请杨亚出监赴宴的时候了。章龙喜迈着沉郁的步子,领着女干部来到小灶餐厅。面对着餐桌上的鸡鸭鱼肉,章龙喜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那么一点愚蠢,他想,在他苦心安排的送行宴会上,杨亚如果犯了“牛”性,发了“牛”威怎么办?假如杨亚真是装聋作哑,在这儿开口说些什么,那该怎么对付?他苦思冥想着各种良策,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有更多的思考。因为玻璃窗外闪过一个灰衣囚徒的影子,那是杨亚来赴宴了。

    瞬息之间,身穿淘粪囚衣,赤着两只脚板的杨亚,走进了餐厅的绿色屏风。章龙喜脚下如同按着电钮,首先第一个站了起来,表示对杨亚的欢迎。可是他失望了,杨亚目光痴呆中,似乎并没发觉他的存在;杨亚两只螳螂腿,踉踉跄跄地直接奔向了那个女干部。那位女干部先是眼圈发红,继而泪水溢出眼角,她抓起杨亚那两只粪叉—样的手指,在她掌心揉搓着:“老杨!你……你受苦了,党委给你彻底平反,今天派我接你回北京工作。”

    杨亚两行老泪,一下滚下腮边,他嘴唇上下翕动着,仿佛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头,一时不知怎么样表达自己激动心情似的,嘴唇只管翕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假如章龙喜是个知趣的人,此时悄悄隐退,也许不至于发生一场别开生面的“脚的喜剧”。读者前边已经知道,章龙喜伺机而动的本能,已经渗入骨髓,潜入血液,他是不愿意失掉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的;当他看到杨亚嘴唇抖动而不能出声,仍然是个哑巴时,便用百分之二百的热情,向杨亚伸出去一只手。在他看来,这是他表现热度的最好时机,于是,世界舞台上从没出现过的,观众无法预料的“脚的喜剧”开锣了。

    关于人类脚的功能,读者一定知道很多。比如足球运动员的脚,抬腿之际把足球直直射进网门,以展示脚的健美之力;芭蕾舞演员的脚,能直立成垂体,在舞台上连续作360度的轻盈旋转,把观众带入梦一样美的境界中去……而犯人杨亚没有那样一双健美的脚,他细长的螳螂腿下边那双大脚,笨得如同鸭掌,趾缝之间还沾着泥巴;但就是这样一双黝黑的脚,在这个宴会桌旁,却展示足球运动员和芭蕾舞演员无法比拟的力量和奇特的美。当杨亚看见章龙喜向他伸出嫩白的手掌时,有着牛一样性格的囚徒,没有伸出手来,竟然抬起他的右脚,以脚代手,去握章龙喜的手掌。

    杨亚身材细高,章龙喜个子矮小,因此杨亚那只脚正好和章龙喜的手,在一条水平线上。章龙喜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杨亚会有这样的行动,白晳的脸顿时红涨得像猪肝,茫然不知所措了。就在这个瞬间,淤积在杨亚心头的愤怒,像地火岩浆喷射而出,当了六年哑巴的无罪囚徒,突然抖开喉咙,张开嘴巴,向章龙喜吼叫着,“你是不是感到这只脚对你是个侮辱?别看它上边沾满泥巴,可是它比你灵魂的每个部位都要干净!你懂吗,章政委?”

    那个女干部正打开小包裹,给杨亚取出来更换的衣衫,她被杨亚的暴怒惊呆了,很想问一问这是为了什么。但这时候,绿色屏风旁边有人答话了:“杨亚同志!他不是我们的政委,是应运而生的两条腿的畜生。今天,我们的老政委回来了!”

    三个人同时回过头来。屏风旁站着两个人,那个说话的年轻人,不是别人,就是因为给杨亚偷偷送窝头咸菜,而被章龙喜监禁过的狱政干事!他身旁站着一位银发稀疏、精神炯炯的老者——那是被党的三中全会的煦煦春风,吹回来的老政委。

    章龙喜的偏头疼突然发作,他蹲下身子,用手捂着双腮,老政委好像不知道有章龙喜存在似的,两眼专注地凝视着杨亚。望着望着,他的眼角潮湿了,便激动地朝杨亚走过来了。老政委握起杨亚的手,用力上下摇着:“一个会说话的人,当了六年哑巴!”

    “罪受得再大,”杨亚说,“可也比说谎话心里舒坦!你说对吗?”

    老政委眼里闪着泪光,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1980年7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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