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3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个年月,瞬息之间上天、弹指之间入地,都是司空见惯的,似无多向读者赘述的必要。但借助一个因算命卜卦而入监的犯人的话,可以有助于读者了解章政委的全部肖像。那个犯人说,在他入监那天,章政委知道他有这门“手艺”后,曾叫他给自己看相。这个犯人把章政委足足看了五分钟之后说:政委两条眉毛短而上翘,而且相隔很近,颇有黄巢通天眉的不凡气度;眉下二目滚圆明亮,主有龟年之寿,章龙喜迫不及待地又伸出手脚,叫这个算命的犯人解相。犯人说,政委的手贵就贵在小字,别看它小得像女人手,连皮肉里的一条条青筋都看像十分清楚——这是难见的福禄手,形主权贵,至于章政委那只脚尽管穿三十七号鞋还嫌大,可是脚弓弯曲,主一路高升,步步青云……这些出自犯人之口的奇闻,虽然比章政委自叙的偏头疼病的起因更为荒诞,但粗线条地勾画出来章龙喜的一副尊容,而且跳蚤上天,成了火箭政委,不也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吗!

    1970年的夏末秋初,一个民警从红彤彤的天、红彤彤的地、红彤彤的插满语录牌的驿路上,押来一名新入监的囚徒。这个新号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细瘦的身子,伛偻腰,螳螂腿,鸭掌脚。那溜长的身段,上边挑着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就如同在一根竹竿上面,结了横七竖八的一张蜘蛛网;那两只黑黑的眼镜圈,简直像卧在蜘蛛网上的两个大圆蜘蛛。他身体十分虚弱,以致登攀狱政科那几层台阶时,上一层,停一步,喘口气。他和每个新入监的劳改犯一样,是来接受章政委的“见面礼”的。

    章龙喜询及罪犯案情时,常常是以悦耳的“女低音”开始(他一贯是男声女气):

    “姓名?”

    “……”

    “姓名?”“女低音”开始变成“女中音”了。

    “……”瘦高的犯人,低垂着头,目光痴呆看着两只大脚板,没有任何反应。

    “姓名——”章龙喜的话音一下升为“女高音”,同时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当成音响伴奏,“我在问你姓名——”

    尽管章龙喜这尖厉的声音,在狱政科办公室引起了沙沙回响,那瘦骨嶙峋的囚犯耳膜就好像是一座隔音墙,他一动未动,只是下意识地把双脚更换了一下位置。同时,用戴着手铐那双手,把下滑到鼻子上的黑边眼镜往上托了托。

    章龙喜一下站了起来,他大概是想用耳光代替语言了。就在这时,押送他的那个民警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对章龙喜说:“我忘了告诉您了,政委!该犯在看守所等待宣判期间,嚣张至极,捶胸顿足,疯疯癫癫。红色法庭宣判之后,他一反常态,成了木偶、泥胎……据看守所狱医检查,由于该犯神经受了严重刺激,可能引起了老年性的聋哑并发症。”

    “又聋又哑?”章龙喜问。

    “已经近似白痴。”民警恭顺地把罪犯卷宗,摊开在章龙喜面前,上写:

    姓名:杨亚

    年龄:五十六岁

    籍贯:北京

    出身:高级职员家庭

    案发前原职务:××学院地球物理系副教授。

    罪行:该犯斗胆在“红海洋”的课堂上讲解太阳结构时,说什么太阳身上也有黄斑。这些黑子爆炸时,将给人类带来狂风、暴雨、高温、酷热,是典型“恶攻”红太阳的“现反”……

    章龙喜没有看完整个卷宗,就从椅子上走了下来。他倒背着双手,围着杨亚转了两圈,目光在杨亚脸上跳来跳去,仿佛想从杨亚的神态中判断出,到底这是个真哑巴,还是装聋作哑!此时,杨亚就像杂技团里被披上人皮的猩猩,茫然不知所措地朝前望着,他揣测不出这个矮小的主人,要演什么猴戏。

    “老坏蛋——”章龙喜翘着脚跟,把嘴对准老犯人的耳朵一字一板地说,“你别想在鲁班手下班门弄斧,别想在圣人面前卖字画,别想在我章龙喜这儿装疯卖傻。告诉你,从我当政委以来,已经戳穿了六个……”

    这次,由于章龙喜的话是直对杨亚耳梢说的,瘦高的囚犯似乎听见了一点点,他摇了摇乱蓬蓬的头,表示他绝非伪装,而是个真的哑巴。

    在章龙喜积累起来的经验中知道,和这些犯“恶攻”的“现反”,多磨舌头是没有用的,他回过身来,朝一个狱政干事挥挥手说,“把他带走,照老方抓药。”

    片刻之后,杨亚穿上了一身囚衣,戴上一顶瓜皮小圆帽,被狱政干事带进大墙里来了。他没有被送到普通的监号,而被送到一间又低、又矮、又潮的小号——禁闭室。杨亚是个瘦高个儿,进那低矮的圆拱门,不得不把身子弯成九十度。正对着门有一个小土炕,长度至多一米二十,杨亚想在地上站着直不起腰,想躺在炕上伸不开腿。那个送他来的走了。狱政干事饱含同情地说:‘新号你要是会说话,就放聪明点,何必受这个洋罪呢?你要知道,你要是不推开门上那个小窗户喊人,政委是不许给你送饭的。目的就是一个,叫你出声!”

    囚犯弯着腰,“呼呼”地喘着气。

    狱政干事怕杨亚听不清楚,把原话童复一遍,然后,锁上禁闭室的铁门,一天,两天听不见杨亚的声音;第三天头上,还没有听见杨亚喊人送饭;到了第四天,好心的狱政干事,悄悄塞在口袋两个窝头,一块咸菜,推开送饭的小窗口,主动地招呼杨亚来了:

    “新号——”

    “新号——”

    没有回声。

    狱政干事一急,喊开了他的名字:

    “杨亚——”

    禁闭室静如一池死水,没有一丝反应。

    狱政干事心想:这也许真的是个聋哑人,喊叫是没用的。他用钥匙捅开了门锁,朝小土炕奔了过去。杨亚蜷曲着身子,在小炕上半卧着,狱政干事拍了他一下,不见动静,又用手摸,新号浑身冰凉——他饿僵了。狱政干事急忙用手摸摸杨亚的胸口,还有那么一丁点热乎气,他慌忙把杨亚往身上一背,往农场医院的急救室跑来。他把新号交给医生,不敢在医院久留,急忙去找章龙喜汇报。

    章龙喜正坐在藤椅上,用指甲刀修剪他小拇指上的长指甲(他有女人留长指甲的癖好)。听完汇报,他没有询及杨亚的死活,却把那双圆溜溜的眼珠,直直地投射到这个小干部身上。这个小干部就像是聚光镜下的小蚂蚁,感到浑身燥热,真是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才好了。慌乱之中,他的手碰到口袋里装着的窝头和咸菜疙瘩,连忙用手掌盖上。

    “把手拿开!”章龙喜说。

    小干部垂下双手,中指笔直地对着裤线。

    “口袋里是什么东西?”章龙喜明知故问地说,

    “窝头,咸菜。”

    “杨亚已开口说话了吗?”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给他送狱粮?”

    “新号身子很虚弱,我怕……”

    “你怕什么?”章龙喜把指甲刀往桌子上“哐啷”一扔,“怕他变成木乃伊?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立场问题?”

    小干部张嘴结舌地说:“党的劳改政策规定,对病危的老弱犯人,可以……”

    “这些条条框框,已随着旧公检法被砸烂,而寿终正寝了。”章龙喜嘴角浮现出一丝傲慢的冷笑,短粗的眼毛压得一高一低,“既然你甘心与敌人为伍,死心塌地为旧公检法殉葬,那也好办,现在你马上去顶替杨亚的位置,到小号去啃上几天窝头咸菜,马上就去。”

    小干部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局,脸色变得蜡黄,冷汗爬下额角。他恳求着说:“章政委,您……”

    章龙喜在处理问题上,一向是嘎巴利落脆,他习惯地挥了挥手说;“念你这次是初犯,可以稍稍宽大一点。一、你可以不戴刑具;二、可以不锁小号的门,但禁闭是要蹲的。你什么时候反省过来,带着检査来找我。就这样。”

    对于章政委的恩典,小干部敢怒而不敢言,他装着窝头咸菜,乖乖地进了监狱的铁门。随着铁门的哗啦关闭声音,章龙喜再也无心修理他那小拇指上的长指甲,他匆匆奔向医院。按照他的思想逻辑,不能给杨亚这样的“现反”以任何喘息之机,要一追到底,直到他承认自己是用聋哑对抗专政为止。可是当他走到医院,看见几个医生正在抢救杨亚,杨亚还处在昏迷不醒之中,他无法完成对杨亚审查,只好扭身回来。一路上,他脑子就像一台电子计算机,他绞尽脑汁地在分析着杨亚:难道他真的成了个哑巴?不,对这些肠子拐九九八十一道弯的“吃屎分子”,要调动一切手段,进行审查。

    二

    春天来了——这是1971年的春天。大自然是非常慷慨的,它并不因这块土地是劳改犯聚集的地方,而显得有一分悭吝。它,融化了严冬的冰雪,又把大地染成一片新绿。小草在消融的雪层下挺直了身腰。种子在湿漉漉的泥土中钻出了新芽,小蚂蚱也在草丛中跳跳蹦蹦了。杨亚——这棵老树,也和万物一起复苏;医院的血浆、葡萄糖使他已经枯竭了的生命,返青抽芽了。

    他活了过来,但是活得异常艰辛。从他能睁开眼皮时起,章龙喜就像他的影子一样,对他紧追不舍了。无数次病榻之前的审讯,无数次窃视观察,无数次恶声厉色的威迫……杨亚依然是个不能出声的哑巴。

    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杨亚说话犯罪,那么不说话了,不犯罪不就行了吗?章龙喜何苦如此这般?这就是诸位对章龙喜这个人物缺乏了解了,他是个喜欢一竿子插到底的人物,一经决定的事情,决不中途而废,除非他确信杨亚确实成了哑巴。在他的那本经书里,一个不是哑巴而装聋作哑的犯人,就是不认罪,就是对现实的蔑视和抗议。一个监狱的政委是不能放这样的人过去的。在杨亚之前六个进监的“现反”,都是章龙喜整得他们张嘴说话的。这六名装聋作哑的犯人被加了刑期,章龙喜却受到省里造反头头的通报表扬。因此,朝思暮想“再上一层楼”的章龙喜,怎么能轻易放过杨亚这头猎物呢?经过周密思考之后,他决心对杨亚再进行一次最严酷的考察。

    四月末尾,杨亚出院之后,章龙喜把他分配到一个水田耙地组,组长就是给章龙喜看过相的算命卜士。这个组的犯人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长期服刑的妓院老板;有血债累累的军统特务;也有新中国成立后滋生的蛀虫——流氓阿飞,还有拦路抢劫的亡命之徒。章龙喜给那个组长下达的任务非常明确:九个和尚夹一个秃子,要把秃子变成和尚;只要能使杨亚出声,手段可以自行选择。于是,一出前无先例的时代戏剧即将揭幕开台。

    当时,犯人劳动时,都要唱带有针对性的语录歌,甲唱完之后乙唱,乙唱完之后丙接,因此,尽管歌子总是千篇一律,比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之类,但水田里倒也是歌声飞扬,此起彼落。老声、童音、粗声、细嗓,加上水牛耙地时的踩水声,组成了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过的“音乐会”。

    在阴阳怪气的算命先生看来,没有比在这个“音乐会”上强迫杨亚开口更好的时机和借口了。谁都知道对语录歌的冷漠,对于一个“恶攻”红太阳的“现反”来说,意味着什么样的严重后果。所以,杨亚正在水牛身后,跟水牛迈着同一步点耙地时,算命先生朝他下通牒了:

    “嘿——轮到你了,杨亚——”

    杨亚赤着脊梁,弓着身腰,正使出全部老力气按着那个不听指挥的耙地器,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泥水里跋涉,水牛蹄下溅起的泥点子,像糨糊一样粘满他的全身,就连他鼻梁上的眼镜,都被泥浆糊住了。偏偏那些早来的“牛虻”,大概是看他和前边的牛没有任何差别,“忽”地飞落下来把那吮血的尖嘴,伸进他浑身每个部位,杨亚痒痛难耐时,就学习那头牛的样子,在泥水里打个滚,然后爬起来继续朝前跋涉。他不像那些老号,会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耙上一会儿地之后,就坐在水田小埝上卷上一炮烟,过过神仙生活。他的本性就像前边这头不知疲倦的水牛一样,没进屠宰场之前,只知道拉紧了绳套,一股劲地往前走。

    即使这样,杨亚也不能得到一点善良的回报,那个算命先生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流氓犯,把他围到水田中间了,用各种刺耳的声音,向他吆呼:

    “唱——”

    “唱语录歌——”

    “你要是装聋作哑,叫你变水里的泥鳅——”

    “快点——”

    “张嘴——”

    杨亚摇摆头,指指嘴,示意周围的人,他是个不能出声的哑人。然后,拉了拉牛缰绳,催牛迈步,他想上午把这块倾斜度很大的水田耙完,下午就可以放水插秧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章龙喜政委,此时此刻正拿着一个望远镜(抄家时的战利品)躲在一棵馒头柳下面,等待着看他导演的戏剧开台。章龙喜确信:杨亚如果是在混充哑巴,即便他每根傲骨都是水泥钢筋,在这场戏剧中也会无法支撑,因而出声来,露出雾中庐山的本来面目。

    算命先生使了个眼色,算是无声的开幕讯号铃。一个膀阔腰圆的流氓犯,在杨亚身后一个“扫堂腿”,把杨亚“扑通”一声,放倒在泥水里;接着上第二个犯人,用“牛不饮水强按头”的蛮劲,按着杨亚瘦长的脖子,往泥水里揿。杨亚拼命在泥水里挣扎,梗着脖子以保持头部露在水面之外。这真好比瘦螳螂和大象的搏斗,任凭杨亚用劲抵抗,也抗不住流氓犯人铁钳子一样的手;他的头越来越低,鼻子尖已经挨着水面,马上嘴就要喝着浑泥汤了……

    这时,章龙喜正在望远镜中仔细观察着杨亚的表情,他渴望着听到杨亚呼救或者抗议的呼喊;但是他失望了,他眼看着杨亚头部已经入水,竟然没有叫出一声。之后,绝灭人性的第二幕戏开始了。章龙喜看见杨亚像个泥鳅一样刚从水里爬起来,吐着嘴里泥浆时,一个流氓犯人用手扒开他的嘴,另外一个流氓罪犯抓起一把稀牛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进他的嘴里,上下左右晃着他的头,迫使牛屎咽入喉。杨亚拼命地向外喷吐着抵抗着,但是没有一声呼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