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3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谁跟你开玩笑?”我板着脸回答说,“我又不会给人家出馊主意,把水靴往鸡窝里藏。”

    他夺路想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从公爹那个百宝囊中,掏出一沓整整一百个防水套,塞在他的手心。哎呀!小妹你没看见小邱那个感谢我的劲呢!我不夸张,要是地上没有水,他准会给我跪下磕几个响头。他一边朝工作面飞跑,一边回头朝我喊着:“谢谢嫂子——谢谢嫂子——”一头扎进了工作面里去了。

    工作面里传出来矿工们的哄笑。我知道,这是小邱在向工作面的矿工,绘声绘色地描述我解了他燃眉之急时而引起的笑声。我从心眼感到高兴,心想:该叫腾虎这样的矿工们知道,女矿工有男矿工顶替不了的优点——葵花和她的姐妹们,劲头虽然没有你们大,心眼可比你们细得多;头发丝细的问题不放过,针类大的漏洞看得清……让你那个该死的哥哥,说辫子能缠住掘进队的虎腿吧!今天,葵花给你一个样瞧瞧。

    炮声隆隆地响起来了,我听着那沉雷一般的声响,就像听欢庆胜利的礼炮一样高兴。可是就在这当儿,“水帘洞”好似有意考验我葵花一样——炮声把小水库上顶一块大炭皮震落下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掉进水库里,溅起老高的水花,一下打湿了我的全身。在“水帘洞”里磨炼了一个月的女矿工,不怕水湿;但是使我为难的是,炭皮掉进水里溶成了煤泥,瞬息之间,就埋住了电泵的抽水龙头。

    工作面不断传来叫我抽水的电铃。可想而知,他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我把水迅速抽到井外。我最初想把龙头从泥里拔出来,便抱着胶皮管子使劲往上提。小妹,我真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水龙头纹丝未动。这可怎么办?时间不容我多考虑了,我跳下水库,长长吸了一口气,弯下身子用手抠着水龙头旁边的煤泥。一口气憋不住了,我就探出头来,再吸一口气,然后弓下腰去再抠……终于把水龙头从淤泥中拔了出来。淤泥中混杂着的煤渣,扎破了我的五指,疼得钻心,我顾不得这些了。当我从水库里爬上来时,就像个游泳运动员那样,从头到脚跟都在滴水。我哆哆嗦嗦地拧开电泵开关,满以为水龙头会开始抽水了;哪知电机马达干转,仍然抽不上水来,这不是要我葵花好看吗?小妹,这一下我可真急眼了,因为水库底下存了煤泥,水龙头只要接触淤泥,一抽水淤泥就堵住水龙头,这可怎么好啊?我曾想跑到工作面去求援,但想到工作面在炮后是最忙碌的时候;要是去找人家,要你这个葵花干什么的?不,这不是葵花的性格。我用目光巡视一下水库四壁,想找一个带叉的东西,把沉沉的胶皮管子支撑起来,使水龙头离开库底,可是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玩意儿呢?

    电铃像催命一样响着,要我迅速排水铃声就是命令,不容我再有分秒的耽搁了,为了矿山的荣誉,为了这个班完成731的掘进任务,我重新跳下水库。在齐胸口的冷水中,我把身子变成一个支架,把直径二十厘米的胶皮管子扛在肩膀上,让水龙头离开了淤泥。

    水泵正常运转了。水库的水抽上井口,工作面的水向水库泻来。电铃不再响了,矿工们只知道葵花在执行往务,但谁知道她是怎样完成的任务呢?地下水凉得透骨,我冷得牙齿碰着牙齿。渐渐地我不再觉得冷了,代之而来的是浑身麻木,最后,我丧失了知觉……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眼前闪烁着光怪陆离的水波,水波中突然出现一束花影,我缓缓睁开眼,那是插在床头小桌上的一束艳红的玫瑰——我不知道怎么躺到矿山医院病床上来了,一个穿着白衫的年轻护士,正含笑望着我。

    我第一个动作就是想坐起来,但没能成功。

    护士摆摆手,叫我安静。

    “不,葵花嫂,”护士轻声地说,“这儿不是‘水帘洞’了,那是窗外在下着雨。”

    我睁大眼睛望着病房的玻璃窗。窗外大雨滂沱,银色水柱顺着玻璃向下滑落着。我的思想一下飞回到“水帘洞”,不知道任务是不是按期完成了。小妹,一个好的护士都是心理学家,她趴到我耳边安慰我说:“葵花嫂子,是高矿长到水库去,发现了你……矿工们把你送来医院时,高矿长跳下水库替你当了支架……现在,腾虎他们已经转入732,开始新巷道的掘进了。”

    我点点头,朝着小护士笑了。

    “葵花嫂子,你替咱们长头发的争了气,你看——”她从病床旁边小柜子里,拿出几篓水果,“这是大翠、春杏她们送来的。对了,腾虎在你身边守了一昼夜呢!他说他一下班,立刻就来。”

    小妹,不知为什么一提腾虎我的眼圈就潮湿了。我躲避开小护士的目光,把视线投向大雨如注的窗外,猛然,我的目光不动了,我看见玻璃窗上一个头影,他站在雨幕中,脸贴在满是水柱的玻璃窗上,正凝神地向我遥望,连卷毛头发上都滴着水珠……

    “腾虎……”我虚弱地叫着,

    贴在玻璃窗上的头影不见了。我想,这一定是由于身体虚弱而产生的一种幻觉吧!不,不是幻觉,门吱扭响了一下,腾虎匆匆地走到我的床边。他两只大眼睛深情而内疚地望着我,不顾小护士还在旁边,就伸出手掌抚摸我的前额,并亲昵地叫了我一声:

    “葵花……”

    随着他颤抖而浑厚的声音,几滴水珠掉在我的脸上。不,不,那不是从他卷毛头发上滴下的水珠,而是从一个男人眼睛里淌下的眼泪——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呀:这一滴滴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淌进我的嘴里,虽然,又涩又苦,我咽下喉头时,感到没有比他的泪水更加甜蜜的东西了——那简直是蜜汁!

    “腾……虎……”我嘴唇翕动着,硬是叫不出声来。

    “原谅我吧!过去,我……”

    我从洁白的床单下,伸出手来,紧紧地把腾虎的手掌,握在手里……

    后来,我出了医院,一支井下负责后勤工作的娘子军正式成立了,我是娘子军队的队长……

    尾

    葵花嫂讲到这里,笑得眼角都弯弯下来,那模样可真美。望着我这个内心和脸—样俊美的嫂子,我攥着拳头说:“等着瞧吧!回家之后,我这个小姑给你出出气!”

    “用不着麻烦你了,我这口气早就出了。”

    “怎么出的?”我问。

    “眼下呀,就差他给我洗黑眼窝了。”葵花嫂眯眼笑着说,“我们不在一个班干活了,他每天还抱着小嘎子来接我呢!”

    “你看——”

    顺着葵花嫂子手指的方甸,葵花丛林中,一个身材矫健,面色英俊,长着一头自然卷发的青年人,走了过来……

    1980年4月5日脱稿于北京

    注释:

    [1]炮土,是开炮时封在炮眼外边的棍形土块。

    【第七个是哑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比如M地区劳改农场的政委章龙喜,竟然得了医学史上难以寻觅先例的病症。

    他坐在医生的小桌之前,托着双腮,皱着眉头,痛苦地向医生陈述发病起因时说:在M地区欢庆“四人帮”垮台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他正在跳着脚欢呼的时候,一个没有长着眼睛的“二踢脚”,“叮”的一声上天后,“当”的那声第二响迟发了;当那开了花的“迫击炮弹”垂直地落下来时,不偏不正,恰恰在他太阳穴旁边爆炸了。从此,他得了偏头疼的症候,疼起来牵动脸上的三叉神经,勾连着五脏六腑,使他浑身上下都像刀劈斧砍般难耐,所以请求农场医院给他出具一张去外地疗养院的诊断证明。

    这个要求,使医院的医生们感到为难了。之所以使医生们感到为难,并不是因为满天飞的小道消息,锁住了医生们开证明的那只手,尽管关于章政委致病的原因,每天由许多患者的窃窃私语中,灌满了医生们的耳朵。比如,有人说他得了这个病症,不是由于“二踢脚”之功能,而是因为“文革”中被他挤走了的老政委,即将返场;还有人说,他一贯对犯人横施淫威,绝灭人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眼下到了“收获”季节,他生怕因冤、错案而平反出监的犯人,向部里告发他的劣迹,因而心里如同揣着八只兔子,日夜不得安宁,才导致了偏头疼,云云,不一而足。

    这些来自底层的议论,虽然说得有根有据,但和医生的职业,没有多大关联。医生的美称是白衣天使,是追踪病理病态的“激光”“雷达”,是靠科学仪器来判断病理的。因而,尽管对章政委的议论满城风雨,医生们仍然给章龙喜做了仔细检查,特别是进行了头部的扫描透视。医生们为难的是:既没有透视出章龙喜头脑中有肿瘤硬块,也没发现他神经上有任何异常反应,这怎么能在诊断书上建议“去外地疗养”呢?

    已经会诊,落在纸面上的结论,都是千篇一律的两个大字:待查。后边还画着一个大大的“?”号。章龙喜从司药小窗拿到的药片,也很少有半点差异,不是“安定”就是“利眠宁”等同一类型的镇静药片,这,真使昔日跺一脚农场乱颤的堂堂政委,内心惶惶,一筹莫展了。

    这天黄昏,章龙喜照例拿着老三样“安定”“利眠宁”“睡必通”,刚刚从医院出来,顺着火车站的方向,蠕动过来一个人影,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立刻本能地停下脚步。其实,这个行者还离他很远,既看不清衣着打扮,也看不见来者的眉眼,可是他看见了余晖中,那闪闪发光的一头银发,心里那八只兔子都在他心中狂跳起来:老政委回来了?十年前,一次夺权的批斗会上,他揪下过老政委的一绺头发,那时候老政委的头发就白得像雪了……这两年,他像得了“白色恐怖症”,只要看见白头发的人,他就内心打鼓,他仔细地朝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影望着,来者面孔越来越清楚了,他看见这个人尽管也是满头白发,可是白头发太长了——原来这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

    他暗暗谴责自己太草木皆兵,扭身就走。刚走两步,背后那位妇女同志朝他喊开了:

    “喂!请问这儿是河滨农场吗?”

    章龙喜不十分情愿地点点头。

    这位妇女同志胳膊弯里挎着个小包裹,抹着发鬓间的汗水,走近了他:“狱政科在哪儿?”

    章龙喜心不在焉地用手一指,在他看来,这个挎着小包裹的老太太,一定是个犯人家属来探监的,因而不愿多费一个字眼,但当他转身的千分之一秒,看见这个女同志手里还有一只公文包,公文包上还印着“北京”的字样时,刚刚平静下去的心,像触了电源,又不规则地跳动起来。他走近女同志,赔着笑脸说:“您这是从北京来出差的?”

    “嗯!”女同志微笑地点了点头,“您是……?”

    章龙喜急于想知道这位女干部来这儿的目的,主动告诉她,他是劳改农场的政委。那位干部欣喜地说:“那太巧了,‘文革’初期,我们学院造反派诬陷了一个老教授,现在院党委派我来给这个同志平反,接他回北京工作。”

    一听又是一个犯人要回北京,章龙喜中枢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您……接谁?”

    “木易杨的杨,亚洲的亚!”

    “杨亚?”

    “就是他。”年过半百的女干部,拉开公文包的拉锁,把一件印着平反结论的打字纸,含笑地递给了章龙喜。章龙喜只看了前几句话,偏头疼的毛病就犯了,其他字句在他跟前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斑点,上下跳蹦,左右摇摆着……

    女干部敏感地觉察到了章龙喜脸色突然苍白起来,不解地问,“您……不舒服?”

    “不。我……我马上带您去吃饭。”章龙喜语无伦次地应声着。他迈着沉重的郁郁步子,朝那幢两层红楼走去——那儿是M劳改农场的招待所。

    一

    杨亚平反出监的消息,对于章龙喜来说,简直如同霹雳轰顶。这天夜里,尽管他在入睡之前,加倍地吞吃了“利眠宁”,仍然失眠到了天亮。章龙喜暗骂安眠药过了有效日期,实不知他自己神经紧张运动的剧烈程度,超出了药物所能够发挥的最高效能。

    一个劳改犯平反出监,何以使堂堂政委如此惶惶?这当然有它的内在原因。这里暂容笔者甩下一个“扣子”,旁出一枝,先用画笔简单勾画一下章政委的人物肖像,以供读者鉴赏。

    据有关资料揭露,世界上有一门学问,叫作“人才学”。根据统计,当今环球之上,各种类型的人才,都以矮子居多。如果笔者用漫画笔法,把章政委画成三寸豆腐干,那是夸张过度,因而不符章龙喜的体形;但他身高至多也就有一米四五左右,因而绝对属于人才的范畴之内。他的才能,集中表现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当夺权的黑潮淹没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每一寸土地的时候,他顺水撑船,一夜之间就贴出老政委四十七张大字报,字字血、声声泪地揭发老政委为刘、邓路线卖命,列举了一百三十八条老政委对犯人施行人道主义的罪行。那满纸的口号,满墙的惊叹号,加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合乎逻辑的条条罪状,一下获得省劳改局造反派头头的青睐。老政委被墨写的谎言打倒了,小跳蚤戴上了政委的乌纱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