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伴听(从维熙文集⑩)(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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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宝天满想叫老模范给他们吹笛抬轿,万没想到他用一盏嘎斯灯,在几千号人的礼堂,来个直观教学,进行有力的“反宣传”。麻宝天一步蹿上讲台,用手去夺扩音器话筒,老模范用最后几秒钟,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出老矿工的心声:“叫我昧着良心批‘毒草’,我批不出口,依我看,这是一朵大香花!”

    “大香花!”

    礼堂里响起同一个声音。

    麻宝天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恼羞成怒,一下子把老模范推下台去,头摔在水泥地面上。矿工们忙把老模范送到医院,谁知刚被抬上病床,就因脑震荡停止了呼吸。死时,手里还抓着这盏嘎斯灯。

    柳俊生说到这里,船姑早已满眼泪花。她用哆嗦的手,撩起夹袄的衣襟,擦着灯上的斑斑锈痕,呜咽着说:

    “俺都明白了!”

    柳俊生沉痛地说:“我这几年,总把它带在身边,累了,我看看它;失败了,我看看它。它就像个汽筒子,在我泄气的时候,总要把我的劲头鼓起来,叫我在‘四个现代化’的大道上,迈步快跑!”

    路短话长。两人都感到,还有几车皮要说的话,但是已经来到了渡口。船姑好像想起了什么,跑进了渡口房,从屋里出一篮鸡蛋,递给柳俊生,深情地说:“恨俺船姑文化浅,帮不上你造机器的忙。这是俺喂的芦花鸡下的蛋,你带上,留着熬夜的时候煮着吃,啊?”

    柳俊生只是微微笑着,死活不接篮子。

    船姑一急,把篮子往地下一放,不觉又瞪圆了杏子眼,说:“这是俺船姑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接呀!俺船姑也有一招,不摆你过河!”说着,往老槐树下一坐,斜眼瞥着柳俊生。

    柳俊生傻眼了。他腼腼腆腆地从地上挎起竹篮,结结巴巴地说:“船姑!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哪?”

    “谁要你谢?”船姑那双杏子眼,笑得眯缝起来,“只要别把俺这片心忘了就行了!”

    柳俊生的脸忽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他露出那对稚气的虎牙:“船姑,你……”

    船姑眼珠一转,说:“以后,你别像别人那样,叫俺船姑了,俺叫邬翠环。”

    柳俊生抬起头,望着船姑晕红的脸,答应说:“行!”

    “上船吧!太阳快出山了。”船姑拿起了船篙。

    三

    到了盛夏时节。邬翠环三间石板房后种的几棵桃树,结出的歪嘴水蜜桃,压颤了枝,羞红了脸。

    这些日子,往返摆渡的人,都在嘴巴咬耳朵地议论,说船姑性子变了。过去船姑爱皱眉,动不动瞪圆杏子眼,现在变得喜眉笑目,喊人时不再用“嘿——”,发火时,去了“船姑奶奶”的口头禅,而是满面春风地喊人:“同志——”

    芙蓉河的姐妹们,用她们比针尖还尖的眼光,发现船姑忽然喜欢打扮起来了。行船的时候,她时常偷看水影中的自己。她的脸,真像芙蓉河的名字一样,常常罩上芙蓉花似的绯红。

    谁知道船姑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当渡口寂静无人的时刻,船姑捧着柳俊生给她的书,坐在渡船里,双脚踢蹬着水花。读累了,便望望对面的青山,唱一支芙蓉河女儿家常挂在嘴边的歌:

    芙蓉河,

    芙蓉河,

    手里摇船心想哥。

    哥呀!

    你在哪儿搞建设?

    芙蓉河水,掀动满河朝霞,带着船姑的歌声,滚滚东流,惊起成双的水鸟,引出满河的渔歌……

    8月,一个满天彩霞的早晨,邬翠环撑第一班船过河。一个每天到后山送报送信的老邮递员,为了宣传新时期的总任务,在船上给渡客读了一篇人物特写。内容是表扬一个百折不挠的青年电工,经过八十多次失败之后,在党委的支持、老工程师的指导和矿工们的帮助下,终于制成了井下开拓巷道的掘进机的事迹。

    船姑初听时愣了神,继而忘了支篙。当念到电工名字是柳俊生时,船姑身子歪斜了一下,几乎激动得掉下水去。她稳住了脚,可是船篙却离了手,顺水漂流而去。船姑顾不得追船篙,一把抢过老邮递员手中的报纸,眼睛盯在文章前边的照片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几乎从沸点降到了冰点。照片上这个人,不是往常的柳俊生。他头戴着胶壳帽,帽子上别着一盏矿灯。最让船姑吃惊的是,照片上的人没戴眼镜。莫非这是和柳俊生重名字的人?她把报纸挨近了鼻尖,细细端详,不觉又笑了。她看见嘴唇的空隙间的小虎牙了,她心跳着埋怨道:“这个该死的!照相换了装,又没戴眼镜,吓了俺一大跳。”一惊一喜,激动得泪水滚下腮边……

    这时,老邮递员提醒船姑:“船篙可漂远了。”

    邬翠环打了个激灵,从极度兴奋中清醒过来,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把报纸往邮递员手里一塞,跳下河去追船篙。

    船,没了篙,又走了主人,被河水冲得转开圈子。渡客们的心里,也像这船一样转着圈子,都在纳闷:“船姑今天神情有点不正常,为什么?”

    当邬翠环浑身滴水爬上船时,老邮递员代表渡客提问:

    “船姑,你今天怎么了?”

    船姑抹着眉眼间的水珠,笑而不答。她怎么能说呢?再爽直的姑娘,心灵上也有一把锁,紧紧锁住那只能对一个人说的话语。不过,经老邮递员这么一提醒,船姑倒想起一件事。她托老邮递员往引水工地送信时,一定要把今天这张报纸,叫她爹好好看看。

    船姑怕任务落实不了,一连叮嘱了三个“一定”。逼得老邮递员只好摊牌,说:

    “船姑!不瞒你说,我今天选这篇文章来读,可是有的放矢呀!”

    船姑的脸腾地红了:“您……”

    老邮递员说:“你忘了,‘五届人大’会议文件,全国科学大会文件,是谁亲自交给我,托我送给你的啦?”

    “哎哟——”船姑捂着脸叫了一声。

    过午,邬翠环找了一个住在渡口旁边的姐妹,替她代管一下渡口,又摘下房后树上的歪嘴蜜桃,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过河看柳俊生去了。

    到了矿山,正逢交接班时间。平峒大巷巷口,人来人往,那飞驰的电机车,那旋转着的天轮,那乌金墨玉的大山……使这个久居芙蓉河渡口的船姑,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了一会儿,邬翠环终于认出了穿着矿工服,背着电工“四大件”,眉眼乌黑的柳俊生。他刚上井,邬翠环上前斗着胆子叫了一声:

    “俊生——”

    “翠环!是你!”柳俊生惊喜地说,“走!先到我家去。”

    “不!”船姑说,“就在这儿说吧,俺还要赶快回渡口哩!”

    两人来到矿车后边,躲开了沸腾喧闹的井口。

    邬翠环那双饱含笑意的杏子眼,瞪着柳俊生说:“俺是看了报纸,找你来咧!”说着,把盖着竹篮的白毛巾掀开,露出了歪嘴水蜜桃。

    船姑笑着把篮子往柳俊生手里一塞,说:“我呀,也得说你两句!”

    柳俊生微笑着:“说吧!”

    船姑说:“你犯了个错误!”

    柳俊生认真地收敛了笑脸。

    船姑娇嗔地指了指柳俊生的脑门,说:“记者给你照相,你干啥把眼镜摘了,变啥戏法哩!把俺吓了一身冷汗,差点认不出你来!”

    柳俊生长出一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拿给船姑看,原来眼镜只有一条腿,那边套了一圈线绳。柳俊生说:“这条眼镜腿,一直也没时间配。今天是星期六,傍晚想进城一趟。一去谢成年累月指点我的老工程师;二去配眼镜腿;三想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

    船姑说:“给俺啥礼物?”

    “这个……”柳俊生有点诡秘地笑了,“暂时是个秘密,是你渡房里缺的一件东西!”

    “有话下晚在渡口说吧!”船姑说,“你看,有人往这儿偷看哪,我走了。”

    这是个少有的美丽月夜。银月把清幽幽的光辉,洒在芙蓉河的水面上,像给河面镀上一层白银。鱼儿不断腾跃水面,溅起一串串珍珠似的水花……

    河心里停着一只船。船上,船姑和柳俊生对面坐着。船姑说:“你说要送给俺的礼物,俺想过了,屋子里啥也不缺,俺不要你的啥礼物!”

    柳俊生摇摇头,说:“我从城里带回来,你准高兴。”

    船姑说:“你许是看俺常赤脚吧,俺可有鞋穿,箱子里锁着三四双新鞋哪!”

    柳俊生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说:“不对!我知道你喜欢光脚。”

    “哎呀!”船姑皱着眉心笑了,自问自答地说,“这可难了,俺缺啥东西呢?”

    柳俊生提醒说:“你最急需的……”

    船姑有点焦急了,“俺不猜了,俺没你那份拐弯抹角的脑子。再告诉你一遍,啥也不要,俺看中你的那股子钻劲。”邬翠环话音突然低了下来,“这档子事,俺也写信告诉爹了,爹捎回话来说,他信得过闺女这双眼睛,可就怕你……”船姑有点不安地皱了皱眉,“心里没俺邬翠环!”

    入正题之前,柳俊生还挺自然。船姑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来了,使这个成天埋在“电路网”里的青年电工,倒有点难为情了。他使劲捏着手上的骨节,捏得咯咯响,可是回话却没出口。

    邬翠环胸脯起伏,不眨眼地盯着对面的小伙子,等待着他点头、摇头,或者说声“好”,或者说声“不”。

    柳俊生的心早被船姑吸引了。自从船姑护送他过渡口,青年人就发现,她是个爽朗可爱的姑娘。特别是在六里桥头,那尊“大理石雕像”的影子,总不断萦绕在他脑子里。每当他失败了,似乎就感到她在身旁;成功了,感到她在和他一起微笑。

    想到这些,蕴藏在柳俊生内心深处的话,终于冲出他那难张的嘴唇。他鼓足勇气对船姑说:“翠环,我心里一直挂记着你……”

    “真?”

    船姑激动地站起身来。

    “真的!”柳俊生也站起身子。

    邬翠环紧紧把柳俊生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灼热的掌心里。多少炽烈的思恋,化成洁净的泪水,从她俊秀的眼帘里淌出……

    柳俊生感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他的手背上。他抬头看见船姑微笑的脸上流淌的泪珠,叫了声:“你……你怎么了?”

    邬翠环迅速转过脸去,说:“俺也不知道这是为啥……”

    此时,天落下来的不是七月夜露,也不是船姑流下的高兴的泪水,而是滂沱大雨。痴情的船姑正向南山山麓,呼喊着柳俊生的名字。

    她担心把柳俊生淋在山路上。因为柳俊生曾告诉她:八点钟,要赶回矿山参加改革采煤机的第一次会议。又有一个山峰等待着这个青年人去登攀。她多么怕柳俊生误了开会的时间,这时候,她忽然想到家里要有个小钟就好了。

    山路上,出现了柳俊生的影子。船姑飞跑着迎了上去。她顾不上说话,忙把自己身上的雨衣,往柳俊生身上一披,尽管柳俊生浑身上下,早已成了一个水人。

    柳俊生推让着,高声说:“你穿上,何必两人都成落汤鸡!”

    邬翠环索性把雨衣往柳俊生头上一盖,她往里一钻。两个人合披着一件雨衣,用依偎着的身体暖流,驱散着黎明时风雨的冰冷。

    柳俊生嘴唇都冻紫了,但他还是一边走一边笑,对船姑说:“翠环,我给你把礼物带回来了。”

    翠环说:“刚才俺想起来了,缺个小钟。”

    柳俊生诡秘地一笑,龇出两颗小虎牙,把一个包得很紧的塑料袋,贴近了船姑的耳梢,说:“你听!”

    船姑屏气细听,风雨声中,传来时钟“嘀嗒嘀嗒”的脚步声。船姑晕红的脸上,一笑露出了酒窝,她称赞地说:“还是你这脑子弯弯多,比俺想得周到咧!”

    “你说我为啥送你这件礼物?”柳俊生低声问。

    “为了你过渡口有个时间,俺摆船也有个准钟点呀!”船姑不假思考地立刻回答出来。

    柳俊生停下脚步,认真地对船姑说:“翠环!把这件礼物送给你,可不光是为了有个钟点,而是为了我这双手和你渡口上这条船,走在时针的前边……紧追‘四个现代化’的列车轮子!”

    船姑愣了片刻,似乎理解了这话的深刻含意。她再也压抑不住对身边这个青年人的崇敬,伸手从发鬓上摘下那朵滴着水珠、洁白而透明的睡莲花,插在柳俊生的胸前。然后,把小钟抱在怀里,望了望波浪喧哗的芙蓉河,说:“走!我立刻送你过河!”

    片刻,在茫茫雨幕中,芙蓉河里荡出了一叶飞舟。水浪一下把渡船推进浪谷,一下又推上浪峰……

    1978年

    【狗的死刑】

    那条细腰、尖嘴的军犬“阿利”,并没意识到它面临着灾难;但是站在黑狗旁边的四个被揪来陪斗的老头儿,却有点忐忑不安。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审判这条狗,更不晓得为什么把他们拉来陪斗。

    “奇怪吗?我们‘砸烂公检法兵团’经过内查外调,终于查清楚了。”兵团头头秦司令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摇着一把像济颠僧使用的破芭蕉扇,驱赶着在他那条缠着药布的伤腿上吮血的苍蝇,说,“你们这四个‘牛鬼蛇神’,和这条狗的罪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为什么叫我们国产狗去里通外国?又为什么让这条杂种狗来劳改农场?没别的,交代吧!”

    “牛鬼蛇神”中的“牛”,是北京附近某地训练军犬的科长。他不亢不卑地说:

    “为了优选良种,我们让它的母亲同德国狼犬交配,有了这条小‘阿利’。这是为了提高军犬的格斗威力。”

    “鬼”的身子虽然弓得像个“?”号,话里可明显带着火药味:

    “这条‘阿利’,也真瞎了眼睛,怎么咬坏了秦司令的小腿肚呢?我把它从军犬队带来农场的几年中,它曾追捕过七名越狱的逃犯,为劳改工作立过大功……”

    “蛇”的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他粗声大气地说:

    “狱政科长的话一点也不假,‘阿利’给我这个管果园的队长帮过大忙呢!它对偷公家苹果、蜜桃的小偷,决不口下留情!”

    “神”是这个劳改场的场长,他接过“蛇”的话茬,顺水推舟地问道:

    “秦司令,你……不,您要是不去果园伸手摘桃,‘阿利’何至于咬伤您的腿肚——”

    秦司令猛然跺了一下脚,也许因为他用力过猛之故,伤口被震破了,血一下渗出药布。他把扇子狠狠向“牛鬼蛇神”面前一摔,吼叫道,“你们这些走资派,竟然包庇里通外国的‘阿利’,你们屁股坐到哪儿去了?这条狗从血统上看,从表现上看都是反革命。你们既然不认罪,对不起,都挂上大牌子去刑场‘陪绑’!”

    片刻之后,“牛鬼蛇神”胸前都多了一块二十公斤重的大铁牌。“牛”牌子上写:“里通外国的牵线人”;“鬼”的牌子上写:“里通外国的辩护士”;“蛇”的牌子上写:“里通外国的支持者”;“神”的牌子上写:“里通外国的保护伞”。细细的铁丝,勒进四个“老公安”的脖子里……

    他们和那条“阿利”一起被带进果园,刑场置在秦司令伸手“摘”桃的那棵树前面。“牛鬼”为一伍站在狗的左侧;“蛇神”为另一伍站在狗的右侧。可怜的“阿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声就响了;它——痉挛着身子,离开了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血,溅到秦司令的身上。人们发现了一个奇迹,原来狗喷出来的血,比他伤口上流出的血要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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