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依然亮着,亮着……
它成了我在静夜中相思的朋友。
严冬,透过飞舞的鹅毛大雪,它的柔和光束激起人的缕缕情思;夏夜,穿过滂沱的雨幕,它那时断时续的萤火之光,使人思绪潮涌,内心涨满崇敬之情……
终于,撩开这灯光帷幕的时刻来到了——1982年盛夏,我义务参加了居民楼的人口普查。我拿着户主名为尹士贵的卡片,堂而皇之地登上这栋楼的第三层。当我轻轻叩打房门时,竟然虔诚得像个童心复归的小学生,有点手足无措。
“笃……笃……笃……”
没有回声。
“当……当……当……”我从轻敲改为重叩。
仍然没有回声。
“也许他太困倦了,白天睡了吧?”我想,“或许这个人不是我遐想中的残者,是个有正式职业的机关工作人员,上班去了!”当我失意地下楼时,突然楼道白墙上贴的两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吸引住了我的眼睛:
尹处长:
当我们局的职工搬进这座新楼时,您也带着扫帚来打扫了这套住房,并给房子挂上了窗帘。
将近一年了,为何这套房子始终空着?经我们了解,您一家四口已经有两套住房了。据说,这套住房是给您即将落生的孙子或孙女准备的。孩子尚未出世,您就占下住房,是不是显得太霸道了一点?
楼内全体家属×月×日
尹处长:
看样子,您没有占有这所新房的福气。据说,您那大肚子的儿媳妇,不幸地摔了个跟头小产了;婴儿虽经医院抢救——在保温箱里躺了两天,但那不足月份的小孙孙,还是夭折了。
我们为此而难过。难过之余,那些三世同堂的住户,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们估摸着,这回您总该把房门钥匙交出来了;可是您儿媳妇小产产假早已过了,还是不见动静。何故?
传说,您儿媳妇散出口风来了。她说:“怎么?想要我家这套房子?直说了吧,门儿也没有。我头胎死了还要生二胎哩!二胎再小产,我还要生第三胎哩!有本事,你们也当个戴乌纱帽的官儿,这房子我公公就给隔代人留定了……”
尹处长!我们为了照顾您的面子,两次都把家属意见贴在这楼道里,假如,您还坚持把房子留给在儿媳肚子里还没成胎的“未来小主人”,对不起,我们楼里的家属,要往市纪委写信了。
楼内全体家属×月×日
“这告示为什么贴在这间楼房门口?”我茫然不得其解,“尹处长难道就是尹士贵?”可他这套房子里,是彻夜亮着灯的呀!
一个老头走上楼来。我询问道:“这告示是给哪个户主贴的?”
他指指尹士贵的房门。
“他家里夜夜亮着灯啊?”我问。
他还是指着尹士贵的房门。
“您说话呀!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指指自己的嘴。
我明白了,他是个哑巴。
当我拿着这张“人口登记卡”,郁郁走下楼梯时,我的两条腿,比上楼时还显得沉重。
灯,明明是亮着灯嘛!怎么会是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呢?这不会是真的!也许是那哑巴老头张冠李戴,指错了房门。我想。
晚上,我对面那间房子的灯又亮了,我拿着“卡片”,匆匆走出我那栋楼房,又匆匆爬上这栋楼房的第三层。
“驾……笃……笃……”
“当……当……当……”
和白天的遭遇一样,仍然没人答应。
我透过房门上小小的钥匙孔,向里望着,我希望能看见灯火,可是房内一片漆黑;当我颓丧地走回我的住房,那盏灯又亮了,那一线萤火之光像是对我打着招呼:同志!来吧!我在灯下等着你,我们该好好攀谈一下了。
多少遐想……
多少情思……
一下都被这盏灯火点燃起来了。
我再次下这栋楼,再次登上那栋楼——我又一次碰壁了。
我在几次碰壁之后,开始寻找这间屋子的光源。是路灯的反光?不是!是高大建筑物上的折光?也不是!当我转到这栋楼的楼后时,我才解开了这个谜:原来这栋楼的背后,建筑工人们正像辛勤的蜜蜂一样,忙着修盖一栋新楼;工地存料场上高悬着的那盏大灯,紧紧挨着“未来的小公民”房子的后窗户。灯光很亮很亮,那强大的光束正好和我的窗口成为一条直线……”
夜,很静很静。
我的心却失去了平静……
我看见了灯。
也看见了灯的投影。
有几只吮血的长腿蚊子,围着这盏灯飞来飞去……
1984年2月初于北京
【爱的墓园】
冬天,它被冷风吹得端肩缩脖,那疙疙瘩瘩的藤条,就像是僵死的老人身上一条条外露的青筋。夏天,这枯树又活了过来,捧出一串串翡翠色叶片;这些叶片编织成一把大绿伞,就像姑娘的长长筒裙,一直快拂到了地面。
这棵伞槐究竟有多大的树龄了?这无关紧要。但它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有一天,制革厂的孟老师傅下中班时,赶上了一场雷暴。他忙不迭地跑进这棵伞槐里去躲雨,他“啊”地惊叫了一声,又立刻钻了出来。借着雷暴闪光的一霎,他看见一张漂亮秀气的脸蛋,他究竟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她,孟老师傅记不清了,反正她是个不无名气的女演员;至于那个男人,当时正好背对着他,孟老师傅没看清他的面孔。他冒雨往家里跑,边跑边骂着自己是“老糊涂”了。
虽说是人老珠黄,孟老师傅凡心并没褪尽。他每次下中班经过这棵伞槐时,都情不自禁地向伞槐下扫视两眼。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有收获:那姑娘总穿着的那双白皮凉鞋,出自他们制革厂,他不觉着惊奇;那男人穿着的皮鞋,每次都更换款式。棕色的,米色的,黑色的;带盖儿的,带漏眼儿的,三接头的……他娘的,这小子是鞋店经理的儿子吧!不然怎么会不断更换鞋子穿呢!马科斯夫人伊梅尔达才有二百多双皇后鞋,孟老师傅已经在伞槐下发现过十八双不同式样的男人皮鞋了;虽说这数字远不及“夫人”鞋数的十分之一,在中国已经是非常可观了。
孟老师傅觉得这是偷艺的最好契机,便常常坐在伞槐对面的长椅上,偷偷画下这些皮鞋的式样,以便带回厂子去,提高厂内皮鞋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力。可是他画了几张鞋样之后,发现了一个奇迹:这个男人穿的皮鞋型号有大有小,鞋帮有宽有窄,鞋底有肥有瘦。他娘的,难道这鞋店经理的崽子,多肥多瘦、多宽多窄、多长多短的皮鞋他都能穿?
他失去了对皮鞋描样的兴致,开始琢磨躲在伞槐下露出的白皮凉鞋。她是个什么电视剧里的演员?她名儿叫什么来着?孟老师傅暗骂自己记忆力衰退得太早,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她叫啥样的一个名儿。
终于有一天,电视屏幕为孟老师傅恢复了记忆功能——电视台重播了神话剧《白蛇传》,他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扮演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白娘子——白素贞的演员。他“叭”地一下子把电视关闭了,心里又苦又涩。
“唉!好一个坚贞的白素贞!”
孟老师傅从此绕路而行,躲开伞槐里的另一个舞台……
【附录《从维熙短篇小说选》序】
孙犁
如果我的记忆力还可靠,就是1964年的秋天,我收到一封没有发信地址的长信,是从维熙同志写给我的。
信的开头说,1957年,当我患了重病,在北京住院时,他和刘绍棠、房树民,买了一束鲜花,要到医院去看望我,结果没进得去。
不久,他便被错划为右派,在劳改农场、矿山做过各种苦工,终日与流氓,小偷,甚至杀人犯在一起。
信的最后说,只有组织才能改变他的处境,写信只是愿意叫我知道一下,也不必回信了。
那时我正在家中养病,看过信后,我心里很乱。夜晚,我对也已经患了重病的老伴说:
“你还记得从维熙这个名字吗?”
“记得,不是一个青年作家吗?”老伴回答。
我把信念了一遍,说:“他人很老实,我看还有点腼腆,现在竟落到了这步田地!”
“你们这一行,怎么这样不成全人?”老伴叹息地说,“和你年纪相当的,东一个西一个倒了,从维熙不是一个小孩子吗?”
老伴是一个文盲,她之所以能“青年作家”云云,不过是因为与我朝夕相处,耳闻目染的结果。
一年之后,她就更为迷惑:她的童年结发,饱经忧患,手无缚鸡之力,中年闭门思过,与世从来无争的丈夫,也终于逃不过文人的浩劫。
作家的生活,受到残酷的干预。我也没法向老伴解释。如果我对她说,这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国情,她能够理解吗?
她不能理解。不久,她带着一连串问号,安息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安息,这一点颇使远近了解我性格的人们,出乎意外。既然没有安息,就又要有人事来往,就又要有喜怒哀乐,就不得不回忆过去,展望前景。前几年,又接到了维熙的信,说他已经从那个环境里调出来,现在山西临汾搞创作。我复信说:
“过去十余年,有失也有得。如果能单纯从文学事业来说,所得是很大的。”
回信,我劝他不要搞电影,集中精力写小说。
不久,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洁白的睡莲花》,来信叫我看,并说他想从中尝试一下浪漫主义。
我看过小说,给他写信,说小说写得很好,还是现实主义的。并劝他先不要追求什么浪漫主义,只有把现实主义的基础打好了,才能产生真正的浪漫主义。
再以后,就是我和他关于《大墙下的红玉兰》的通信。
写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但因为前些日子,为刘绍棠同志写序文时,过于紧迫,意犹未尽,颇觉遗憾。现在就把那未了的文字,移在这里,转赠维熙,并补绍棠。
在为绍棠写的序文中,我喊叫:要维护现实主义传统。究竟什么是现实主义传统呢?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需要何种努力?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我曾写了一个简单的提纲,在绍棠的来信之上:
我以为,现实主义的人物,首先是反映现实生活。在深刻卓异的反映中,创造出典型。不可能凭作家主观愿望,妄想去解决当前生活中的什么具体问题,使他的人物成为时代生活的主宰。现实主义的作品,对于生活,对于人物,不能是浮光掠影的。作家在创作这样一部作品时,其动机也绝不是为了新鲜应时,投其所好,以希取宠的。
现实主义的作家,要有多方面的修养准备,其中包括在艺术方面的各种探求。经过长时期的认真不懈的努力,才能换来发觉和表现现实生活的能力。因此,凡是现实主义的作家或作品,都不会是循迹准声之作,都是有独创性的。
另外,现实主义的作家或作品,都具备一种艺术效果上的高尚情操,表现了作为人的可宝贵的良知良能,表现了对现实生活和历史事实的严肃态度。
写到这里,真的完了。但还是有一点尾声。直至今日,我和维熙,见面也不过两三次。最初,他给《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投稿,有一次到报社来了,我和他们在报社的会议室见了一面。我编刊物,从来不喜欢把作者叫到自己家里来。我以为我们这一行,只应该有文字之交。现在,我已届风烛残年,却对维熙他们这一代正在意气风发的作家,怀有一种热烈的感情和希望。希望他们不断写出好作品。有一次,我写信给他说:
“我成就很小,悔之不及。我是低栏,我高兴地告诉你:我清楚地看到,你从我这里跳过去了。”
我有时还想到一些往事。我想,1957年春天,他们几位,怎么没有能进到我的病房呢?如果我能见到他们那一束花,我不是会很高兴吗?一生寂寞,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别人送给我的一束花。
现在可以得到了。这就是经过他们的努力,不断出现在我面前的,视野广阔,富有活力,独具风格,如花似锦的作品。
1980年1月27日上午,
收到维熙来信,下午2时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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