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严冬腊月的深夜,那只被圈在五楼阳台的灰猫,“嗷嗷”地叫个不停。
这扰人清梦的哀鸣声,使整个居民楼都心神不安。第二天,十七户居民先后找到居委会去质询,但人们终于谅解了这颗痛苦的灵魂,因为猫的主人的妻子已出走。他——是个鳏夫。
不久,猫的主人吐故纳新,娶来一位新的妻子。新婚之夜,正逢寒流袭来,风吹电线发出的声响,如同一个巫师吹着千万把口哨;再加上猫的凄厉叫声,使人神经都为之战栗。可是善良的人们又寻找理由谅解了这颗幸运的灵魂:新婚之夜嘛,新郎一定是忘记了整个世界,何况猫乎?
猫的主人的蜜月期已经过去了,这只灰猫依然被拴在阳台的铁栏杆上;在寂静的冬夜,它依然发出哀叫……
居委会的一位妇女干部带着十七户居民的意见,终于叩开了猫的主人的房门。一个斯文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是精神病医院某科主治大夫A君。
“我代表群众给你提点意见!”
“欢迎。”
“那只灰猫,夜里叫得人心焦,它太冷了。你能不能让它进屋。”
“屋里没有耗子,为什么要放进屋来?”
“那你为什么养它?”
“万一楼里有了耗子呢?”
“那你也不能让它冻得嗷嗷乱叫嘛?”
“猫又没到别的阳台上去乱叫,它生活在我的居住空间里。”
“你这位同志怎么不懂人情道理,十七户居民对你都有意见。”
“是不是他们都有精神病?”
“你……还算个医生?”妇女干部终于发火了,“现在提倡精神文明,你却连一点普通人的感情都没有,怎么能给别人看病。我找你爱人去评评理。”
“她走了。”
“她……到哪儿去了?”
“法院。”
“去法院干什么?”
“单方面提出离婚。”
“为什么?”
“我也捉摸不透。”A君垂下头,有点感伤地说,“论地位,我是一个主治医生;论工资,三位数。可她们都背叛了我。”
“我搬来这里以前,已经离过三次婚了,这……算是第四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
妇女干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车转身走了,回头教训这位鳏夫说:
“你别诬蔑我们妇女,最好你用光透视一下你那颗心,看看它是不是肉长的?”
猫还是彻夜地叫着,直到暮冬之夜,有一只公猫在楼下叫春,那只受尽欺凌的灰猫,用尽力气挣脱绳子,从五层楼阳台上的下水管道上溜了下去,寻找它的爱情去了。
A君又当了鳏夫,不过,他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一只黄猫,把它照旧拴在阳台的铁栏杆上……
【凹】
“这个凹字能成为一篇小说的题目吗?”一个来访的青年人,惊异地看着我写字台上的稿纸说——他是不大不小的M市一个非普通人物的儿子。
“我写的是你们住的那条街。”
“我们那条街?”他有一双大眼睛,一笑,还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牙尖。
“你想想你们那条街上,有什么凹下去的东西没有?”
他黑亮黑亮的眼睛转悠了一会儿,喜出望外地说:“我猜着了,你是写我们那条马路上的下水道。前两天,由于清洁工人没盖上铁盖儿,夜里摔下去一个行人。那不是一个凹洞作的怪吗?”
我默默地望着他——他显得太天真了。
“我爸爸已经严厉地批评了‘环保局’。”他哗啦啦地翻开当天的报纸,指点着说,“你看!他在讲话中指责了凹洞伤人的事儿。你一准是在写这件事情吧?那可是和我爸爸说到一堆儿去了。”
“不!”
“不?”
“摔伤一个人,到医院治疗一下,构不成写小说的题材。”我说,“我写的不是小凹,是大凹;不是伤了一个人,而是伤了许多老百姓的心……”
“那可怪了!‘大凹’……”他认真地思考着,“我们那条街上平平整整,找不出和凹字有关联的东西了。”
“它不在地上,而在空中。”
“空中?空中不是空气吗?”他问。
“我指的是你们临街的那排楼房。”我被他刨根问底搞得无路可寻,只好对他直言了,“你们那条街上一水六层高楼,唯独中间凹下去一大块,出了一幢三层楼房。
“是这件事?”他垂下了睫毛。
“据城建局工程师告诉我,有那么一位干部,住在临街的一个四合院里。他早晨要在院子里散步、打太极拳,怕高楼遮住阳光,下令他那院子旁边,只许起三层楼。有这么回事吗?”
“……”他垂下了头。
“在空中制造的这个凹字,可比在地上清洁工人漏盖阴沟盖儿,摔伤一个人要复杂得多了。它不但破坏了城市建筑的和谐美,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一个人要垄断阳光,少起三层楼,以六个单元门每门少盖三层九套房计算,就要少盖五十四套房间;每套房间以四口人核算,由于一个凹字,二百一十六口人就没了住房权利,这不比阴沟凹洞摔伤一个人,问题要大得多吗?”
青年人开始用手绢擦汗了——他很尴尬。
“你怎么了?”
无声。
“你说这该写吗?”
他眼里涌出了泪,但还是点了点头。
“要是你写这篇《凹》,你能从楼房的凹字形,联想到那位干部的心也是凹字形的吗?那么,他心中究竟欠缺点什么呢?”我来回在室内踱步,并对他提出询问。
当我回过头来时,发现那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桌子上的稿纸上,留下一圈一圈洇散开来的水纹——那不是水,那是青年人的泪水——可他为什么哭了呢?
这是个谜。
【凸】
最近,杨柳青甲十号楼六单元的新住户,发现楼里出现了一点异常:时值盛夏,可是三层楼里住的那个精瘦精瘦的老头,不知为什么紧闭着门窗。
住在一楼的孟大嫂——她是被新居民推选的“楼长”,终于去叩打老头儿的房门了:笃——笃——笃——
“喂!有人吗?”
“有人请答应一声。”
没有回响。
当晚,孟大嫂召集了全楼会议。在研究楼道卫生问题之余,提出了叩不开干巴老头门的问题。参加会议的新住户纷纷发言:
“人家可能到外地去避暑了。”
“那老头拄着个拐杖,挺神气的哩!”
“我看他面熟。好像是咱们区房管局的头头!动员我们家拆迁时,这老头儿给我上过政治课,什么‘国家利益第一啦,要为国家建设着想啦’……”
“噢!还是个不错的官儿嘛!”
孟大嫂看看离题太远了,忙说:“我是怕这个老头在屋里闹了病,或中了煤气,他那么大岁数了,万一……”
大家都觉得孟大嫂的这两句话合乎情理。用不着大家提议,热心肠的孟大嫂第二天早晨就出现在派出所户籍警面前了。民警告诉她:新户主名叫魏林,的确是房管局的干部。孟大嫂当即拨通了区房管局的电话,问这个老头是不是在上班,对方告诉孟大嫂:那是他们的副局长,最近已经离休了;至于会不会病在屋里,叫她先去看看他是否在儿子家。查清楚之前,撬开老头的房门是不合适的。
本来,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并没有关心街坊老头的义务;可是孟大嫂从派出所归来后,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吃过中午饭后,她顶着烈日,乘公共汽车到了西郊。按房管局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地址,她很快找到了魏林儿子的家。
她轻轻敲了一下门,里边走出一个农村打扮的姑娘。她手里抱着个婴儿,用满口安徽腔说:“你找哪个?”
“你是魏林老头的儿媳吧?”
姑娘难为情地摇摇头。
“是他女儿?”
姑娘抿嘴笑了:“我是在他儿子家帮忙来,主人上班去了。来,屋里坐吧!”
“老头到过这儿吗?”孟大嫂焦急地问。
“你是说这孩子的爷爷吗?最近总没来过。”
孟大嫂一愣:“那……他到哪儿去了?”
“没听说出门呀!”姑娘一边颠着怀里的婴儿,一边思摸着,“你问这事……”
孟大嫂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姑娘笑了:“大嫂,你可真是个热心肠人。该怎么对你说呢?你跑的都是冤枉道。人家魏老头活得挺好挺好的,昨天这孩子的爸、妈,还到‘前三门’看望老头去了呢!”
“前三门?”孟大嫂感到奇怪。”这老头住我们杨柳青居民楼啊!”
“大嫂!看你这人心眼厚道,我就对你都抖搂出来吧!”姑娘隔窗向外看看,见周围没有人影,低声说道,“这儿的三间房是老头儿子的,老头儿‘前三门’,还有三间房。有一天,老头儿、老婆婆过来看孙子,在饭桌上对儿子、媳妇说:‘我快要离休了,离开那把椅子以后再要房就难了。离休前,我还得弄他一套。’儿子挺惊异,向他爸爸说,‘都六间房了,咱家才五口人,您……’老头儿说:‘给我这孙子留着。我要下房子后,把户口从你妈那儿先拉过去,得到那儿晃上几天,然后把门一锁……”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孟大嫂疲累地长出一口气,她感到委屈,感到难过,感到恼火。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这孩子才多大呀,就占房子?”
“八个月。”姑娘回答。
“谢谢你——”孟大嫂连姑娘给她倒的那碗水也忘了喝,就匆匆离开那儿。走了几步,她忽然忧心起这个好心肠的姑娘来了,又反身回来说,“这事情我要到区纪委去告状!你甭怕,他们要是为这事把你辞了,在杨柳青我负责给你找个帮忙的地方,那儿知识分子家庭多得很。在没找到人家以前,你就在我家吃住!行吗,姑娘?”
姑娘感动得哭了:“大嫂!我看不惯这样的事儿。不管他们辞不辞我,到月头上我都走。我到杨柳青那儿去找大嫂。”
孟大嫂回杨柳青之后,当晚就召开了全楼会议。还用问吗?会议开得像一团烈火。凑巧,楼里新居民中有个漫画家,他当场挥笔为这位离休干部画了一幅肖像。画面上的魏林,瘦得如同刚出土的木乃伊。漫画家有意突出了他的肚子,把他肚子画得凸凸的——凸得就像怀着个即将分娩的婴儿。
画面下角,漫画家书写了几行打油诗。诗曰:
此公胃口大如牛,
八月婴儿当户主。
妙?
丑!
孟大嫂立刻跑上三楼:“叭”的一声,把这张漫画贴在叩不开的房门上……
【灯和灯的影子】
夜静更深,我常常凝望这盏灯火。
它不是我写字台上的伞灯,也不是楼窗外的路灯;而是像遥远天际上的星星似的,镶嵌在对面楼窗里那束橘黄色的灯光。尽管它的光线幽暗而模糊,但它在我眼里不是星星,而是一轮朗月——因为当对面楼窗里那些星星似的灯光,都消失了的时刻,它依然亮着,有时一直亮到拂晓。
“屋里住着个什么人?”我常常对着灯光遐想,“是个瘫痪的病号?不,也许是个精神病患者!”瘫痪病人也要有人照顾,离不开灯光;有一种精神病患者惧怕黑夜,即使是闭上睡眼也需要与灯光为伍。这是人所共知的生活常识。
“不,也许这盏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个我的同行。他正在不知疲倦地在稿纸上耕耘,在一个个方格子内播种,汗流浃背地劳动着,以迎接秋天的收获。”我又对这盏灯做出这样的揣测,每每想到这里,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扔下手中的钢笔,步上阳台,用凝视恋人的目光,深情地端详着那束灯光。我希望在这一霎间,我的眼睛变成一台万能的透视机,透过那淡乳色的窗帘,看见那个挥汗如雨,用生命追赶着时间的人——无论他是老人,还是青年;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也许灯下斜靠着的是另一个张海迪吧?”我望着那盏灯光默默地想,“一个凡夫俗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毅力,彻夜不眠地陪伴着这盏灯呢?她也许正在攻读西班牙语,或者解答着一道数学难题,用满腔心血,铺染着祖国明天的朝霞!”想到这里,连我的笔端都似乎倾注了千钧重力,一泻千里地写了下去。
我总是希望能看见窗口晃动的人影——哪怕是仅有一次,他(或她)的形象,哪怕只停在窗帘上三四秒钟;但是,我很失望,我没见过那个人的影子,我只能看见那束闪亮的荧光,伴随着那个完全陌生的朋友,也伴随着我到天明。白天,我也常常出现在阳台上,遥望着对面的阳台,盼望他(或她)能出现在阳台上,看看蓝天,看看鸽群,看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潮水般的人群;但是他(或她)从没出现在阳台上,竟连一次也没有过。
怪人!真是个怪人!密密麻麻像鸽子笼一样的楼群中,哪家阳台上没有花草?月季、山影;燕子掌、夹竹桃……用红色绿色,以点缀生活的情趣?唯独这户闪着长明灯火的人家,阳台上没有红色,也没有绿色,有的只是那盏静夜里闪亮的灯。由此,我更加坚信了我的判断:这间楼房里一定住着一个残废者。他像一只受了伤的蜜蜂仍在吐蜜那样,像即将诀别世界的春蚕仍在吐丝那样,用全部心血浇铸着一件博大宏伟的工程。或许这个人是个牙雕师傅,在米粒大小的圆玉上,刻下《长江截流图》;也许这个人是个身体有残的待业青年,忍着精神和肉体的伤痛,不分昼夜地在知识的海洋里,从捞海带海星,潜向海底索取玛瑙和珊瑚,他全部心身完全沉浸在劳动的喜悦中……
这盏灯是个谜!
这盏灯下的人更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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