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此时已接近中午,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之上,如果两眼只往上看,这儿的太阳与北京上空的一样,但当我用眼环视四周时,心里立刻塞满了悲凉。那些蓬头垢面的老号,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风的墙根,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身上围着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尽管这镜头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陌生,但还是让我心颤——因为这儿的皇历,似乎一成未变,几年前什么模样,几年后依然如故。这个劳改部族中的最为卑贱的群体,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无力挣扎,他们没有别的期盼,只待上帝的那一声召唤。

    这些老残人员,已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因而我拉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竟然没有一个人打量上我一眼。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车拐过了一排红砖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处,他让我把小车停了下来。姜葆琛用手挑开了一块破布(当门帘使用,以挡冬日的寒风),一股酸臭之气立刻扑鼻而来,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两口空气,才跟随着姜葆琛走进这间监室。由于房内光线太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姜为我拉着了电灯,并用手指指向土炕上躺着的人:“这就是吕荧。”

    至今,那幅画面还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吕荧下半身包着一条破被,因而我没能看见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棉被之外的脸庞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该怎么比喻才贴切呢,当年光彩照人的吕荧,此时的脸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枯藤。仅仅这一眼,就让我心灵战栗了——历史真是无情,当年神采飘逸的文坛才子,在历史的大蒸锅里,居然变成了一具活着的骷髅。如果换个场合,这巨大的精神冲击波,一定会使我眼圈膨胀,继而泪水夺眶而出的,但在这间昏暗的房子里,我没有流出眼泪,也没有一声感叹和唏嘘。这不是我没了人类共有的悲悯情怀,而是眼泪早已被生活耗干了。

    姜葆琛显得比我还要冷静,他指指土炕下部黑黑的灶膛,告诉我他之所以去拉苇子,就是为吕荧烧炕取暖用的。这儿的人,烧炕要靠自己,吕荧无力自理生活,姜葆琛就充当了火头军的角色。姜说:“我还要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远拿不净。有时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里去晾晒,哪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十几度都冻不死它。”

    我久久凝视着吕荧的脸,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哪怕看上一眼,对我也是个安慰。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我和姜的谈话。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那是他在等待走向刑场时,在那间斗室里写下的心灵之声,吕荧此时还不如陀翁,虽然他也在等待死神宣判,不要说是拿笔,就连睁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使我这颗早已冷冻了的心,立刻结成了冰。

    在1955年批判胡风的日子里,我是文学圈里的小字辈,没有资格去参加批判胡风的大会,但是会后关于吕荧的传闻,我还是听到了许多。其中画龙点睛的一笔,是在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他不识时务地几次要求发言;待他上台之后,因为其发言是为胡风辩解,台下有人呼喊要求他停止发言时,他却像是粘在了台上,如同聋了那般,对台下的呼叫声不予理睬。最后,直到大会主持人周扬、郭沫若制止他再说下去,这个外在文弱、内在狂放不羁的中国书生,才默默地走下讲坛。老实说,在反胡风运动之前,我对吕荧知之甚少,对他文字的唯一接触,只是在西单旧书摊上,买到过他的几本译作。直到1955年反胡风运动之后,我才对这位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来了兴致。通过书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1941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后来,从武汉的“七月”丛书起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之后去了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怀着赤子情怀,毅然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中国大陆来。他先在山东大学任中文系系主任,因其精通英、俄、法多种外国文字,曾有多种译作出版。这么一个爱国的文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成为瓮中之囚,并关在这间小小牢房里等死——待我到这间小屋里来看他时,他确实已成了活着的木乃伊。

    姜葆琛为圆我的梦,把嘴唇贴着吕荧的耳根,轻轻呼唤了两声:

    “吕荧——吕荧——”

    我虔诚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能够听见这声呼唤。有那么短短的瞬间,我以为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眼专程来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谷底,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响应。姜葆琛还想再呼唤他,我用手势制止了他——不要说吕荧已无力与这个冷漠的世界进行交流,就是他生命中还有一丝余火,在这间不见阳光的死屋,他能对我述说什么,我又能向他述说什么呢?因而,我最后凝望了吕荧一眼,算是对这次匆匆来访的告别。

    多少年来,我难忘那次的死屋之行。如果没有姜葆琛当我的引线,留在我印象中的吕荧,是一幅意气风发的才子肖像。姜葆琛把我引进了这间死屋,让我心灵中永远刻下了骷髅般的吕荧——两个肖像之间的反差,就是中国世纪风云的历史写真。当然,我也为姜葆琛超凡的精神而震撼,他本身是个疑难症的病号,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中,还在为吕荧的生存而输送生命之火,让我想起了神话中的偷火给苦难人间的火神普罗米修斯。神话是演绎幻想里的故事,而姜葆琛则将其人性的完美,谱写在那块囚徒聚集的芦花荡。

    我之所以如此赞美清华大学的受难学子,不仅因为这一车为吕荧取暖的芦苇,还因为在去往“585”的路上,他对我叙说了他多年与吕荧的关系。他虽是清华大学的学子,但在校期间就是文学社团中的一员。1957年遭五雷轰顶之灾后,由于他身体有病,落了个“自谋生活”的宽大处理。在北京谋生的日子,缘分让他结识了吕荧。那时孑然一身的吕荧,精神已然开始失常,姜常去吕荧家里,照顾吕荧的生活。有时,吕荧将大便解在屋内,姜出于对吕荧的崇敬,常常为吕荧清理室内卫生,有时还帮吕荧做上点吃食——一句话,他自愿充当了吕荧的生活拐棍。

    说起来也真是缘分,吕荧先被收容、后进大墙,他就像是吕荧的影子,也被“文革”的强台风吹了进来。真是应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句古话,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是铁硬的胡风分子,又在这里碰在一起了。姜葆琛是如此形容当时的吕荧的:“真是个书生,他居然是背着一台英文打字机,走进劳改队的。那押送他的警察,想必是见他精神有些失常,而放了他一马。除此之外,他还带进来许多蜡烛,这是不是他心里向往光明之意,抑或是文人职业的积习,到这里边还想写书时用?”姜告诉我在天堂河收容所期间,为了这些蜡烛,吕荧为自己制造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那些不知吕荧心中所思的流氓小偷,天天以偷吕荧的蜡烛为乐,每到这个时候,姜的任务就是去安慰吕荧,让这个不食“劳改烟火”的书生,转移精神去处。吕荧从愤世嫉俗到了无可奈何之际,便像痴呆病患者那般,天天面壁而坐,从人变成了非人。最后,上面一声令下,他们被押送到远离北京的这块芦花荡中来了,有病的被分到“585”老残队。

    姜葆琛最后说了句风趣话:“这是天意,让我和吕荧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我如同吞吃了黄连,苦涩迅速地传遍了全身。我紧紧地握了握姜葆琛的手,百感丛生地说:“你真是个世上难找的好人,一定多多保重!祝愿文坛前辈吕荧早日恢复健康!”

    在大芦花荡的土路上,我与姜握手话别。待我回到马车之前,大张早就装好了车,并把满车的芦苇用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他开玩笑地询问我:“这儿都是光葫芦头,又没有‘长头发’(指女性),你咋去这么久?”我没有一丝快意,支应他说:“一言难尽,路上我再详细地说给你听吧。”他跳上车辕,我爬上车顶,一声响亮的鞭子声,惊飞了早春的野鸟,那挂马车拉着我们上路了……

    大约没过半个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芦苇,这次虽然不是与大张同行,但还是那挂桃花马驾辕的胶轮大车。劳动之余我忙时偷闲,偷偷钻进那块埋葬囚徒的“586”墓地,以了却我上次没能一睹“天堂”的心愿。在一排新坟的角上,我看到在一座土堆前面竖着一块红砖,红砖上面留下了粉笔写下的死者姓名——吕荧。

    “偷火者”的人生曲线

    这就是我见到的吕荧葬身的墓穴。在这个瞬间我百感丛生,为吕荧感叹之余,不禁想起了我的同类姜葆琛——一个被关进老残队的病号,为了给吕荧暖身,竟然不顾自己的病痛,到芦花荡里来拉芦苇。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有点自责,当天我对姜葆琛过于冰冷。吕荧埋骨于此,他是不是能熬过这条阴阳界河?望着远处的“585”的残破围墙,我想有时机一定去看看这位好心肠的清华学子。

    这个愿望落空了。因为在当年严冬的12月底,我们就像“文革”风暴中飘零的芦花,离开了这片大芦花荡。被押上火车,转往山西的劳改场。先在曲沃烧砖,后到晋城去挖煤——当我第三次移位到长治大辛庄化工厂去劳改时,竟然“蒙太奇”般地与为吕荧暖身去“偷火”的姜葆琛,相遇在化工厂的医务室。

    当时,正是严冬时日,我着一身褴褛的棉衣,排队在医务室外。突然有人从后边拍了我肩膀一下:“喂!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穿棉猴、高高瘦瘦的人,正在对着我凝视。由于棉帽压得很低,我只能看见他瘦瘦的脸,待他摘掉棉帽让我仔细辨认时,我一下握住他的手说:“姜葆琛——你是姜葆琛——我怎么能忘记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呢!”

    记得,我俩顾不上看病,就到一个僻静角落,悄声低语地说开心里话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当年你可是趴在芦苇小车上喘气的,想不到你还活着!”他看看候诊的囚号越来越多,便向我摆摆手,带我离开医务室通道,三拐两拐到了一间挂着化工厂绘图室的屋子,走了进去并关上了屋门。我有点瞠目结舌,不知他怎么敢带我进这间生着炉火的绘图室。俩人坐在木凳上之后,我才渐渐纳过闷儿来,他原本是清华学子,在芦花荡他是一颗野草籽,这地方虽然也是劳改单位,但化工厂需要理工人才,一颗野草籽飘到了这儿,就变成了一棵大树——于是寒冬腊月,便能有炉火与之相伴了。

    我的推理没有错,他说这儿是他的劳改的“窝”。他脱掉棉猴、我甩开棉袄后,我问他的第一句话是:“吕荧是哪天走的?”

    “你见他之后约有一周多时间。确切的日子是1969年的3月15号。”姜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在临终之前,有强烈的回光返照。他睁开双眼对我说:‘一定要活着……活着……出去。你还年轻,有时间……亮晒这段历史……’说完,他就没有了呼吸。”

    “坟头红砖上的姓名是你写的?”

    “你见过那块砖了?”

    “我又到那儿去拉过一回芦苇。”

    姜回答说:“是。不过那吕荧二字,是我特殊处理过的。先用粉笔写上姓名,然后从木工那儿找来胶水喷上,以防止一场大雨过后,就成无姓名的鬼坟了。你也知道‘586’劳改犯的墓地,一个个坟头是连片的,一旦没了字号,吕荧的女儿如果来祭悼,怕是会空跑一趟。”

    “你真是学理工的坯子,我要是你,可没有那么多点子。”

    “我只知道吕荧的女儿叫潘怡,不知她去芦花荡祭悼过亡魂没有!”姜葆琛一声长叹,十分感伤地摇摇头。

    吕荧去了天国的事到此结束,我的思绪渐渐从昔日的芦花荡中走了出来。心中那个“χ”解开了,我才有心情凝视坐在我身旁的姜葆琛。昔日芦花荡中匆匆一面,他只给我留下弱不禁风的病魔缠身的肖像。这天有机缘近看他,身板虽然还是那么消瘦,但脸上的五官排列极富有性格特征:他的前额外突,脸腮却向里凹去,就像高山和河谷都云集在他那眉宇之间似的。因而我按捺不住快意,对他微微笑了笑。他很不解,询问我说:“说的都是苍凉往事,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幽默地以童谣回答了他:“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谷有河流。”

    他咧开嘴似笑非笑地回答我说:“这是我的命运之相,说不定哪天风湿性心脏病犯了,就去会吕荧了。”

    我想让他活得快乐一点,便对他说他的分量比在芦花荡时重多了,昔日在老残队他与快入土的病号同住一条大炕,现在他一个人能占有一间绘图室。对比之下,今天我与他不能相提并论了,他当上了技术人员,我却在脏乱的铣床车间,当个什么都不会的学徒工。他说今天相遇是缘分,今后这儿就是我俩彼此倾吐心中苦水的“巢”。

    之后,我当真常去找他倾吐心声。在多次的交往中,我加深了对他精神伤痛的了解。他落生在内蒙古准格尔草原,后随母亲迁移到河北张家口,从小就是根苦苗苗,但就是这样一个苦苗子,凭着个人的天赋和苦斗的精神,在20世纪50年代,考进了清华大学,之后被检查出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但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个缠人的病魔,让他难以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在1957年反右中落难之后,落了个被清华开除自谋生活出路的结果——在当时处理右派的惩罚性条例中,属于最为轻微的处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