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吕荧当时常被流氓、小偷捉弄而精神恍惚,姜望着那张纸不解其意。直到吕荧从茅厕出来,用手指了指天上飞的小麻雀,姜葆琛才渐渐悟出其中的寓意:是让他离开这块收容“五毒”之地。
他低声对吕荧说:“我放心不下你!”
吕荧回答他说:“我不需要殉葬人。”
至此,姜葆琛完全明白了吕荧对他的期望。他向吕荧点头示意后,先是撕碎了那张字条,并于临近年节的时刻,他以外出购物为由,逃离了天堂河农场。到了北京他姐姐家,用手里仅有的钱,先买了指南针和一张全国地图,然后找出在清华大学参加军训时穿过的一身“国防绿”,套上红布缝成的袖章,便去了火车站。当时正值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期间,南来北往东游西串的红卫兵,挤满了各列车厢,姜葆琛凭着那身“绿皮”和红袖章,登上了开往云南的专列——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他离开了过去曾给过他温暖、也给了他苦难悲楚的北京城。
在列车上,他凭着超人智慧,背诵出毛泽东多段有关阶级斗争的语录,还被北京一所中学出来串联的红卫兵,选作了他们的头头。尽管如此,在火车上,他还是差点儿露出马脚。他说:“这源于知识分子的本能。当火车通过黄河大桥时,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之所以落泪,因为我是学水利的,曾有过毕业之后到黄河来工作的宏愿。谁能想到,现在我是以一个奔命的逃犯身份,路过黄河大桥。我还想到黄河是养育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我此次南行的目的,是要与母亲河诀别了……未曾想到的是,在我默默流泪的时候,尽管是低垂着头颅,还是被坐在我身旁的红卫兵发现了。他问我:‘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人人都为之振奋,你为什么反而哭泣?’我只好以谎言掩护自己的失态:‘我的老家在黄河边上的河南兰考,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把我母亲给冲走了,看见黄河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火车上的危险躲过去了。从昆明下了火车后,他的下一个去处,是奔往界邻西双版纳森林的景洪。到了公交车站,他立刻傻了眼了:由于乘车的人太多,连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百般无奈之际,他只好尾随几个小青年,爬上公交车的顶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开往景洪的是山路,车子一路颠簸得像摇煤球,他用力攥住车顶捆绑行李的绳索,才摆脱了途中被甩下车去的厄运。此时他当真有些后悔这次的南国边陲之行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然是个逃犯,回归的路是没有的。
姜葆琛说到这里,屋里进来人了,他的话戛然而止,我也只好离开那间屋子。在我返回铣工车间的路上,完全沉浸于他的生活回叙之中。在反复咀嚼他的生命轨迹之后,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瘦弱的病号,在大芦花荡中为吕荧去“偷火”的精神之源。吕荧敢于在文联会上,逆批胡风的政治大潮而动;姜则在劳改的群体中,演绎出了出逃的大戏,除了使我感到自我生命的失重之外,当真感受到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圣洁。
自我愧疚之后,我把姜葆琛当成了苦难中的挚友。每逢休息的假日,我都主动去找他叙说往事,以补充我生存下去之勇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向我陈述的逃跑经过,只是冰山一角,就是编织小说的顶尖高手,无论如何也编织不出来他到了景洪之后,走向西双版纳森林的艰辛。
记得,那天临近春节,我请他到我住的农舍中来(因监号人满为患,我住在离化工厂不远的农家),我俩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听他倾诉这段野人般的生活。他说:“本来在出逃前,我在北京已经阅读了一些有关西双版纳的资料,让我最担心的是森林中有一种名叫‘见血封喉’的毒树,只要是这种树叶扎破了你的皮肤,是没有解药可救的,可是要躲避人们的视线,我必须藏进林子。每到晚上,我要打着手电仔细观察树形,然后才敢在树的枝杈中搭窝睡觉。像动物中的长臂猿那般,以躲避地上的虫叮蚁咬。不用我挑明了,你也会想象得到,我不是到西双版纳来欣赏南国森林风景的,我是想从森林边界,逃往中国邻界的缅甸,但林子中几天原始人的生活,这么艰苦难熬是我意料不到的,你也知道我是个风湿性心脏病病号,万一病发了死在那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已选了这条路,一切都只好听天由命了。
“从北京带来的压缩饼干,给了我几天的生存热力。但总有吃光了的时候,我便像野人那般,采摘林中的浆果充饥。但是老天似乎不愿成全我这个梦想,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指南针丢了。我的天哪!这可怎么办?林木丛丛让我能到哪儿去找?那天我几乎急疯了,坐在一棵倒木上发呆,觉得自己已然到了人生绝境。中国有句古话,叫‘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就在这天我晕倒在那棵倒木边。是我误食了林中毒果所致,还是生命到了恐怖的极限?今天我也无法理清其原因,反正我倒下了,倒下了……
“当我醒过来时,已然躺在一个傣族姑娘低矮的竹楼里。事后我才知道是这个姑娘去林中拾柴时,发现了我并把我背回竹楼的。她敢于把我拖回到竹楼,是因为我是身着绿皮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好在我身体干瘦,这个乡野姑娘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不然的话我怕是早就去见上帝了。她说她听出我的口音是北方人,从我背包里的本本和地图上认知,我是个读过书的人。我以谎言欺骗真诚,说我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借红卫兵串联之机遇,到森林中考察稀有植物来的。她听说我是大学生,不仅对我崇敬有加,还喂我吃浆果饼子,给我喝云南的菜粥。每每林子中来了割胶人,她都本能地把我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按说她认为我是红卫兵,没有必要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离开家到林中编织篓筐的姑娘,让一个陌生男人住在她的竹楼里,她会说不清道不明。这倒也好,省得我露出狐狸尾巴。但是好景不长,姑娘告诉我红卫兵串联到了附近的林寨,我强作镇静却心乱如麻,他们来了即使我能混过去,但中缅边境能偷越过去吗?就是侥幸能跑过去,跑到缅甸那边我连语言都不通,何以生活下去?那天吕荧指指天上麻雀的寓意,只是让我逃离‘天堂河’强制劳动的农场,自己却一时头脑发涨,竟然跑到西双版纳的中缅边境来了。
“我又想:指南针丢了,可能就是天意,我决定走回头路了。第一,别让这个善良的村姑再为我的生存奔忙;第二,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都能养人。就在一天夜里,趁这位傣族姑娘正在熟睡之际,我穿起她为我洗净的绿衣,挎起我那小小背包,悄然无声地重新钻进林子。此举虽然对不起那位傣族姑娘,但别无良策。你想,万一红卫兵当真来到她的竹楼,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找来边境公安,我想走也走不成了……”
姜葆琛与我说起这段艰险的逃亡往事时,竟然几次忘记了吃饺子,几次眼圈红涨起来。我也为这位昔日的清华大学学子的经历深深地感动。他说他一生最大的亏心事,就是有负于这位傣族姑娘的一片挚爱之心。我安慰他说:“古语说,‘物极必反’,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获得自由了,你专程跑一趟云南,去向她表达你的谢意吧!现在我想听你走‘回头路’的往事。”
姜葆琛本来是不喝酒的——特别是摆在我俩面前的是六毛钱一瓶的白薯干酒,只有苦涩,没有一丝酒香;但他那天在情绪无法平静之际,一个理性的受难书生,居然往嘴里灌下去一杯。之后,他开始了他归程的叙述:“一句话,没有那身绿色的时代‘圣装’,不要说回到北方,连景洪、昆明也不用想离开。几天几夜我回到北京后,在朋友家里过了一夜,又从姐姐家里弄了点糊口之钱,姐姐说先回准格尔老家避避风头,那儿毕竟是生养姜家的根,乡里之间还可以有个照应。我则对姐姐的话心存疑虑,因为越是知根知底,越难以伪装下去。但是我还是按她的话办了。当时已是秋初的九月,我带上几件夹衣和棉服,一路奔向内蒙古,因为那儿的气候比北京要冷得多。但是走到河北和内蒙古交界的西北,碰上了一个从我老家出来觅食的流浪汉,他说那儿不仅‘文革’内斗的风声很紧,因草原旱灾吃粮也有困难。面对新的难题,我索性掉头向山西境内的雁门关而去。
“算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吧,当我来到吕梁山侧的时候,因当地水源奇缺,便更名改姓地混进一支找水的打井队伍——当地老乡把这个活儿叫打‘锅锥’。我是学水利的,按说在找水上能发挥点专长,但吕梁山麓山峦重叠水位极低,找水打井是难上加难的活儿。但无论怎么说,这是我过去学的专业,因而很快成了羊群中的骆驼。比如,找地下水的时候,哪儿初雪融化,我就提议在哪儿动手打井,因为那儿地下水位较浅,才能有雪融现象。为此,我很快成了打井队中的骨干。古人说:人生总是祸福相依的。这句话真是说到了根子上,我在打井队得到了称赞、成为骨干队员的同时,‘树大招风’之古代民谚,也相继在我身上得到应验。这群打井工人之中,有人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在一天夜里的大清查中,因为我没有身份证明,便被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人带到存放打井工具的帐篷里,对我进行单独审问。我自知再装模作样以假乱真已无可能,便向武警言及我是个出逃的‘强劳’分子,为了活下去才混进雁北打井队的。当然,我略去了逃往西双版纳的重要一笔,如果言及那一段往事,在‘文革’那个疯狂的年代是会掉脑袋的。
“那位武警当夜就用摩托车把我押走。他怕我逃跑,手铐的环扣系在了摩托车后座上。我梦想尽快把我转送回天堂河农场来,这半年多的时光,吕荧不知变成什么样儿了?但是我的好梦破碎了,武警没有立刻把我转回到天堂河,而是先押送到一座四面环水的特殊监狱。我之所以用‘特殊’这个字眼来形容它,实因到了20世纪的60年代,这座环岛监狱,还在延续远古的牢房‘喊号’制度,以安狱管人员之心。
“维熙,你一定要记住我对你说的这段东方‘天方夜谭’。过去我读中国史书时曾经读过,在宋朝时监狱曾例行一种以‘喊号子’报安全的制度。没承想,我头一天躺在牢房大炕上,想缓解被押解的疲累时,先是被一阵梆子声响惊醒,梆子声响过之后,值班犯人的喊话之声便跟踪而至:
“‘太平无事噢——’
“‘太平无事噢——’
“这儿的监狱牢房是夜间不熄灯火的。我被这号子声惊醒之后,用眼仔细观看,才看见那个值班的犯人,喊着‘太平无事’的时候,是面对牢房与牢房之间墙壁上的窗子喊的。这儿的数间牢房相连,房与房之间都有方格子的洞窗相通,接着2号、3号、4号牢房也接连喊出‘太平无事’的号子声,真称得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至于劳累了一天的犯人,能不能睡上个觉,狱吏们是不予考虑的,想不到新中国到了‘文革’年代,我们又重弹千年前封建帝制时的古弦,真是让人返古到了千年之前……
“不瞒你说,尽管我当时已然筋疲力尽,这声声号子搅得我不仅无法入睡,还生生潸然地流下了眼泪。号子有声,眼泪无声,我感到我生不如死,便想起诀别人间的各种方式,但是人生的命运无法预测,第二天上午,我便被抓我来监狱的那个武警,押上了东去的火车,当天夜里,我就被押回到天堂河劳改场院来了。谢天谢地,当时天堂河在我的心里就是天堂,这儿不仅有忘年之交吕荧,此外,对我这个吃尽苦头的逃亡者来说,押回老窝也算是给我的生命奔波画上一个句号了。当然,出逃要接受出逃的惩办,就是真蹲大牢,也总比留在夜夜听号子声的监号,要心静得多。
“长话短说吧,回到天堂河之后,吕荧对我耳语,让我做好接受加重处理的准备。我心里觉得此事更加费解的是:一个逃离农场近一年的专政对象,按照正常推理,为何不立刻把我关到禁闭室里去,反而让我回到原来的班组?这多少有点游离了‘文革’的铁血本色。就是活神仙也想象不到,我归场后不到一周,天堂河强劳人员中的老弱病残,就来了个连窝端的大迁移——我和吕荧都在其中。火车停下我才知道,新劳改点是大芦花荡中的茶淀农场。老兄,我和吕荧到了这儿,才有我去拉芦苇、你过来帮忙的事儿,不然的话,你和吕荧哪有见上最后一面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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