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前,他特意到我的住舍一趟,除了彼此祝福的话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如果某年某月,当历史把我们从鬼还原成人的时候,希望能去看上一眼那个留下酸楚悲泣的大芦花荡——因为我和他是在那儿相识,那儿还留下了吕荧的坟茔。
追梦芦花魂
岁月如织,人生如棋。当中国进入了历史新时期,21世纪之初的一个秋天,我应天津监狱局之邀,参观了天津的几个监狱。与我同来参观监狱的,有作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潘宪立、青年作家邱华栋和中国文学馆的青年学者傅光明,还有文学馆的专业摄像师。因天津监狱离我过去受难时期劳改的大芦花荡,只有几十里路的行程,在我寻梦的欲求之下,他们特意送我来茶淀劳改农场的大芦花荡访故。
在途中,我内心十分酸楚:要是姜葆琛同来寻梦该有多好?可是老天有失公允,十多年冰雪驿路让这个苦难书生蹚过了,在平反后几年的光景,便因心脏病复发,到天堂与吕荧相会去了。归京后,他在轻工业部任工程师,工作地点和住家离我在团结湖住的楼舍,只有几百米之遥,共同经历磨难结下的情谊使我们经常见面。他是个工作狂,我是个创作狂,因而他带新婚妻子崔佩莉来我家相聚时,谈话的主题常常是如何追赶失去的时间,为历史新时期的到来献出热血等话题,因而昔日约定有朝一日重访大芦花荡的事,被紧张的工作淡化了。这是原因之一。之二,他在劳改队硬挺了过来,平反不久风湿性心脏病便复发了,两次在医院开刀更换心脏瓣膜,生与死的阴阳关口,又摆在了他的面前,因而他就是想来芦花荡追梦,怕是也没这个精力了。在他告别苦涩的人生之前,我到医院几次探望他。他与悲楚人生告别之后,下葬在北京城郊,与我母亲同一个墓园,因而每年清明时节,我去祭奠老母的时候,都要到他的墓碑前,静默上几分钟,对他诉说我对他的思念。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明节,我在他的墓碑前默哀时,用心语告诉这位当年的“偷火者”,他的逃亡经历与另两个逃亡者张志华与王臻的经历,已然被我合而为一写成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名为“逃犯”三部曲,台湾新地出版公司也以《鹿回头》为书题,出版了这部小说。在他的墓碑前,我摆放了中青版的《逃犯》,还特意告诉他,小说中的第三部标题就叫“太平无事”,以慰藉他那颗苦寂的心……
车开了半个多时辰,下午三点整,汽车终于开进了浩渺无垠的大芦花荡。
依旧的秋风。
依旧的芦苇。
唯一不同的是,迎接我们来访故的劳改干部,换了崭新的面孔。时间荏苒,岁月无情,从60年代到70年代之尾,时间已然流逝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了,劳改干部新面孔的出现,是自然而然的事。这倒也好,避免了相识的劳改干部见面后的尴尬。这个年轻的农场干部,既给我们开车,又给我们当向导,当汽车把我们拉到当年吕荧和姜葆琛所在的老残队时,这里已然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留下芦苇包围着的残破大墙。
我询及当年“586”劳改人员的墓地时,他用手向前一指说:“就在那片芦苇旁边,现在已经变成了养鱼养虾的水塘了。”我向这个劳改干部询及吕荧坟墓的情况,他说他到这儿来工作时,“586”已无任何一座坟墓了,至于吕荧是谁,他无所耳闻。我内心一声长叹,吕荧的尸骨到底是被其家人迁走了还是进入了地下龙宫,随着几十年的斗转星移,成了文学史中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奈何?我把目光从水塘收拢回来,转向大芦花荡,想找出当年“偷火者”拉着满车芦苇,奋力前行的小路,令我失望的是,当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几个年轻的文友,钻进大苇塘看芦花回来,看我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揣摸到了我的心思,便询问我说:
“除了吕荧的孤魂留在了这儿,还有别的知识分子殉难于这儿吗?”
我说:“有。”
“谁?”
“清华大学的陆浩青,南开大学的敖乃松,他们是以自杀结束右派生涯的。”我说,“他们的亡魂没有埋在‘586’,是埋在芦花荡的东北角,那儿名叫‘北砖窑’。”
摄像师提议到东边的墓地去看看,以便留下一个回访劳改农场的完整的影像记录。我看看太阳已经西沉,不愿再麻烦那位农场干部为我们领路。西边墓地已经成水塘了,东边的墓地怕也难寻其踪影了。当晚,我们夜宿在农场场部招待所,新的劳改场长为我这次回访,晚餐时不仅为我们准备了苇塘里自产的鱼、虾等,以让我们了解今天狱政的变化,饭后还举行了一个“卡拉OK”晚会,让我们一行抒发各自的心绪。
记得,邱华栋和傅光明唱的是当时流行的时尚歌曲,因为我背负的历史沉如磐石,便在这个瞬间忆起我赶着马车去拉芦苇,与“偷火者”相遇的往事。因而,我低沉地吟唱了那首俄罗斯《三套马车》的民歌:
冰雪笼罩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
是那赶车的人……
第二天中午,农场派车把我们送回北京。走进书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从芦花荡里采摘下来的两束芦花,插到我的花瓶之中——它没有玫瑰那么瑰丽多姿,但那轻盈而又洁白的花束,提示我不能忘却昨天的历史和那两个知识分子悲壮的文魂……
2011年秋日忆旧于书斋
[书殇]
昔日在劳改队改造,是无书可读的。当时,监号里的大炕上,躺着的“五毒”,盗窃犯叫“佛爷”,流氓犯叫“氓爷”,旧社会的遗老遗少中的罪犯叫“大爷”,抢劫犯叫“闯爷”——唯独囹圄于其中的知识分子,没有“爷”的绰号,被其他的“爷”们称为“吃屎分子”。但在那个特殊的地方,也只有被冠以“吃屎分子”的知识分子,还留有偷偷地翻看一些书籍的嗜好。但是“文革”年代劳改队中只有《毛主席语录》可读,早请示晚汇报都要以这本红色经典为纲,反复地对照自己,检查自己的犯罪根源。
记得,我当时唯一的一个蓝纸箱子里,在破旧衣服之下的箱底,藏有四本书:一本是方志敏烈士留下的《可爱的中国》,一本是高尔基的《母亲》,第三本书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第四本书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这四本书之所以能与一个囚徒为伍,是我借回家探亲的机会,偷偷带回劳改队的。我之所以遴选了这几本书,而不是其他书籍,是我当时的心绪使然。《可爱的中国》一书,是警示自己在屈辱的环境中,不能因个人恩怨,而在大节上失聪,这可是屈原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遗传。《母亲》一书,则更有针对性了,我母亲大半生的苦难遭遇,比高尔基书中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把这本书带在身边,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忘却自己苦难重重的母亲。那本薄薄的只有几万字的《荒野的呼唤》,内藏的是我的生存法宝:小说描写一条叫布克的驯良家狗,在淘金的阿拉斯加雪原上,饱受野狗们的欺凌和咬噬之后,逐渐失去了原有的驯良,激发出动物野性,不仅成为狗类家族中拉雪橇的“头狗”,在严酷生活的磨砺中,后来居然还成了阿拉斯加狼群中的领袖。此书,可谓饱藏人生哲理,作为一个文弱书生,我要想在劳改队中活下去,必须用其书的魂魄,激励自己在逆境中的果敢。至于长篇小说《悲惨世界》,则为了提示自己无论遭遇到多大的不幸,一切都可以失去,但不能失去小说主人公冉阿让的善良。学会狼嗥是为了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自卫,而不是用以扼杀善良,以防狼嗥失度,真的成为一匹两条腿的“人狼”。
这虽然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但今天梳理起这些陈年往事来,仍然感受到这几本书,是我为囚近二十年的强大精神支撑。比如,当我感到对中国的“文革”无法理解,对中国的前途心灰意冷的日子,我从《可爱的中国》中悟出,灾难重重的中华民族,是高压征服不了的,正好相反,这是物极必反的前兆——“文革”中的五更苦寒,预示着离天亮不会太远了。当我在漫长的劳改生活中,产生绝望念头、想自我了断的时候,高尔基的《母亲》,立刻让我清醒,因为我还有一个受苦的母亲,她在遥望着我的背影,期盼着我坚强地活下去。说不定在梦中她都在为我祈祷平安呢,我如果走了,老母亲还能活下去吗?至于杰克·伦敦那本书,很长时间内成了我的行为信条,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当劳改队中的一个“佛爷”,欺辱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时,我居然能够文攻武卫,把那个绰号“何大拿”的窃贼,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对我再不敢无端挑衅。这是《荒野的呼唤》给予我的自卫的力量。而雨果的《悲惨世界》,则制约着我这种野性的发挥,以防失度变形,悲悯人生是我生活的极致。
当然,在劳改队中是不能随便读这些书的。特别后两部小说,是永远也不能见天日的。记得,当时劳改队各个监号滋生了吸人血的臭虫,这种藏身于各个夹缝中的吸血虫,在我那两本小说上拉满了臭虫屎。即使这样,我也不敢拿出来清理一下。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岁月,为了能满足一下精神需求,偶尔拿出前两本书来翻看一下,也属于犯规行为。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正躺在大炕上翻看高尔基的《母亲》,以了却一点对母亲的思念,一位姓翟的驼背队长,走进来问我读的是啥书,我已无将书压在枕下收藏起来的可能,只好一个鲤鱼打挺从大炕上坐了起来:“报告队长,我看的是高尔基的书。”同时,我把手中的《母亲》递给了他。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书籍的封面,把书往大炕上一掷说道:“什么高尔基、低尔基的,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么书也不许看!”
我有点不服,对他解释说:“这是列宁喜欢看的书……”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拦腰打断了:“我说过了,只许读毛主席的著作,你听见了没有?”
我只好点头称是。这位队长是个半文盲,但他是主管我们的队长,你还能争出个孰是孰非来吗?由于当天是周日,同屋住的囚号都看见了这件事,便有一个名叫希中信的“氓爷”,悄声对我耳语说:“我上学的时候看过高尔基的《母亲》,是革命书籍。可是他不让你看,你就不能看,要看你就得变个魔术。”他低声为我出谋划策说:“你把这书包上《毛泽东选集》的封面,来个‘狸猫换太子’不就行了吗?”尽管当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年代,但寻找“毛选”的封面还不困难,但我不敢拆了“毛选”,将其封面包装在这几本书之上,因为那是比读书更大的犯罪。但他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我便到宣传室找来几张白纸,用墨笔写上“毛选”的字样,再用黏粥将其贴在书的边角之上,不仅包装了高尔基的《母亲》,连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雨果的《悲惨世界》,也穿上了我自制的时尚的新衣,以求得读书时遮人耳目,为自己挖一个读书的防空洞。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文革”中期的1970年,我们被发配到山西曲沃劳改砖厂的时候,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我的这些书籍都被抄走了。当时我很害怕,最担心的是“狸猫换太子”之举。尽管这几本书本身都没问题,但在那个年代将别的书籍贴上“毛选”的封面,可以上纲上线到亵渎伟大领袖的反动行为的高度,因而我的厄运将无法预料。但是天下的事情,永远是多元而不是单一的,毕竟天下像秦王大帝那般“焚书坑儒”的只有少数,人间还有大量惜书和爱书的人,因而我的命运发生了峰回路转。当时有个来劳改砖厂支左的解放军吴排长,他是厂内执掌大权的二把手。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并没有对我进行审问,而是与我交谈了与书有关的问题:
“你过去是个青年作家?”
我说:“滥竽充数,算是一个吧。”
他说:“你还想不想要你的书?”
我心虚气短地回答:“如果首长发还给我,我……我……”
他考虑了好一会儿,竟然对我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来:“现在不是读书的年代,把书都发还给你,是对你的不负责任。这一点你一定明白。”
我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茫然地听着。
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这么办吧,你挑选一本带走,但是到了新劳改点,不许随便看它,当然更不许把书进行伪装。”
“我们又要转移到哪儿?”我问。
他对我摊牌说:“你们要调到晋东南的一个劳改矿山去挖煤,这是好事。古话中不是有‘人挪窝活,树挪窝死’的成语吗?至于我为什么单独找你谈话,你们知识分子都是聪明人,应该是响鼓不用重槌敲——一点就‘通’了。”
对我说来,那次谈话是我终生难忘的。之所以难忘,因为那是一场人与人的对话。直到我们奔赴劳改矿山的前夕,他才对我直言一切,他过去是个文学爱好者,因而知道抄走的书,都是人类的良师益友。为此,他除了把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退还给我之外,还把我主动向他索要的《悲惨世界》,也一并还给了我。当然,还给我书是在夜幕的灯光下进行的,包装于其外的封面,已然不复存在了。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没有忘记那个身着军装的吴排长。正逢岁尾年初,整理书斋时想起了有关读书的往事,故而写此读书短章,作为跋涉者的拾荒手记,一是向在我漫长劳改生涯中,给我精神火光的人致敬,二是重温我在风雪驿路上,为读书所承受的重载,以及苦难岁月中留下的醉人书香……
2005年夏初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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