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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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与“狼”互变的往事]

    我变成“狼”的一次经历

    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曾写下哲理内涵十分丰腴的小说——《荒野的呼唤》。小说内容是描写一条原本十分驯良的狗,被贩卖到淘金圣地阿拉斯加之后,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在雪原的野狗群落中,先是在与同类的拼杀撕咬中伤痕累累,后来适应了生存环境,在不断的搏斗中,成了阿拉斯加旷野中狼群的领袖。这部小说,活生生地诠释了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这种生存哲理,更容易被生活于底层的人群认知。我在劳改生活中,就发生过这种蜕变,并演出过一回这样的故事。

    时间:“文革”年代1967年的正月十五。

    地点:滨海劳改农场中的一个监号。

    人物:我与一个绰号为“何大拿”的老扒手。

    那年的元宵节,正逢星期天。劳改队平日禁止喝酒,但每逢年关或重要节日,队长还是会破例允许我们热闹一番。铁丝网外有个小卖部,由班长限量地代买来白薯干酒,分发给花钱买酒的囚徒。那天,我之所以与一个惯窃“交杯”,一则出于节日里心情的孤独,更大的因素是在年节之前,队长曾责令我以“何大拿”为模特,写上一段山东快书,其内容为一个出了名的扒手,经过劳动改造,在出工的路上捡到了五毛钱,将其交公的好事。由于有这个媒介作用,他说感谢我那支笔,要与我喝交杯酒,我不好推辞,于是一个落魄文人,与一个落入法网的江湖窃贼,便一块儿举起了酒杯(以饭碗代替酒杯)。

    当时,我觉得五毛钱虽然数目很小,但对一个以偷盗为生的老贼来说,是本质的进化。场部还为此出了快报,以示“劳改政策的威力”,因而我很快完成了编写山东快书的任务。在春节晚会演出时,我们全班出动,由班长平克贤带头,同号中的希中信、泉福禄、张奎令等十个人上阵,有说有唱,又有琴弦配乐,加上全场劳改人员都认识这个老贼,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因而在年节之后,“何大拿”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

    他说:“感谢你给我扬名,咱俩今晚喝个够!”

    我说:“你的酒是白薯干做的,喝了上头,喝我母亲春节期间给我送来的‘二锅头’吧!”说着,我用牙咬开了瓶塞。

    在频频撞击饭碗的声响中,我虽然尽量控制入腹的酒量,还是渐渐地感到头脑有些发木,身子开始发飘。那“何大拿”完全沉浸在兴奋之中,得意忘形到了忘记这儿是劳改队的地步,加上没有下酒充填物而是空腹喝酒,很快进入了痴醉状态。他先是嘴里哼出锣鼓点的声响,东倒西歪地在地上扭起了大秧歌,之后便倒在土炕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吟唱开了歌颂他的山东快书,最后他开怀大笑着坐了起来,疯疯癫癫地对我手舞足蹈地摆划开了:“毬!捡了钱还交公?去他妈的吧,我还嫌我的钱不够花呢!每月十多元的劳改生活费,还不够我卷‘大炮皮’吸烟叶子呢!”

    这是他“酒后吐真言”。对此,我并没有太感到意外。之所以如此,我奉命写这个老扒手时,心里已然对其行为存疑。试想:一个惯偷,就如同犯了毒瘾的吸毒者那般,“见别人的东西不拿,手心发痒浑身难受”,这是他自我交代时,说过的话,在出工的路上捡到五毛钱,他能够主动交公吗?但是我还是接受了写他的任务,一则队长知道我折进大墙之前是个青年作家,我身陷囹圄之后,只有听命的份儿;二则那几天连降大雪,在蛮荒的雪地里干活,手脚都冻得裂开了口子,难得有在土屋中喘口气的时间。寒冬的监舍虽然也没有炉火,但四面毕竟有遮风挡雪的墙,队长让我两天不出工,完成这段山东快书的写作任务,正是一般囚犯求之不得的美差哩!

    “何大拿”怎知我的内心思绪。他把那瓶“二锅头”喝了个瓶底朝天,坐在炕上把酒瓶往墙角里一扔,继续口吐真经说:“秀才,你知道这出戏我是怎么导的吗?那天我出工走在队伍最后边,顺手扔在路上五毛钱,收工的时候,我又走在队伍最前面,在他妈的这块兔子都不拉屎的盐碱滩上,没有人会经过这儿。于是我扔在那儿的五毛钱,我又亲自把它捡回来,立刻交给押送我们出收工的队长。嘿嘿,这戏法变得还真灵,几天后我就成了囚犯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

    半醒半醉的我,此时已然躺在了炕上。好久没沾一口酒了,突然喝下几口辣酒,便想躺下睡觉。可是听了“何大拿”这段心灵自白,睡意变得荡然无存。我虽然知道他捡钱交公之事,其中可能有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幕闹剧是这么策划出笼的。此事的设计,看上去虽然像1+1=2那么简单,但是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的扒手来说,仍然不失大盗亚森·罗宾与神探福尔摩斯斗法时的周密。因为他几乎是个目不识丁的社会混混,有一次在田野干活,他喊我秀才时我问他“秀才”二字怎么写,他呆愣了好半天,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半天,硬是写不出那个“秀”字,看样子他对财字,倒是十分熟悉,把“才”字误写成了钱财的“财”。因而,这场闹剧的出台,不能用1+1=2来看待,而是他智商的集中展现。

    “秀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长着光葫芦头、大嘴巴的“何大拿”,忘乎所以地向我喊着。

    我没有睁开眼皮,思维还沉浸在一种躁动和不安之中。道理十分简单:他不仅愚弄了劳改队长,也愚弄了我,如果没有今天的醉酒,假戏就成了真戏了。尽管我对这个“秃头和尚”捡钱交公的举动,心里也曾存疑,但是听了他的醉后自白,心底还是升腾起一种被欺骗与被侮辱的感觉。偏偏在这个时刻,“何大拿”再次从炕上站了起来,一边哼唱着《贵妃醉酒》的京剧唱腔,一边用双脚不断踢着我的腰腿,让我看他神偷的本领:“你看,这是我回家探亲时,吃大轮(即在火车上行窃)弄来的一点小玩意儿。一个老太太挨着我坐着,怀里抱着孙子。我满以为她那大包包里会有钱包什么的,便顺手牵羊地拿下了车。咳!真够倒霉的,待我回到劳改农场一看,包里装的净是尿布和奶嘴一样的玩意儿,唯一的一张纸片片,是老太太的选民证。上写:六十三岁,名字叫什么……什么崔凤莲。”

    是好奇,是诱惑,还是“何大拿”这番自白,触动了我某根神经?反正我一个鲤鱼打挺,便从炕上坐了起来。此时的“何大拿”见我终于关注他了,变得更为扬扬得意,他摇晃着那两片尿布片片,学开了京剧中红娘的身段,在土炕上扭着碎步,用他那五音不全的沙哑嗓子,边扭边唱道:

    叫张生

    你休要担惊害怕

    我步步地走

    你慢慢地爬……

    我捡起飘落在地上的选民证看看,一种怪异的联想,立刻溢满了我的思维空间:六十三岁,与我母亲的年纪近似。我与“何大拿”一块儿喝的“二锅头”,就是我母亲带着我的儿子,顶风溯雪从北京乘火车送来的。下了火车,还要拐拉着两只缠过足的小脚,步行几十里雪原,才能看上我一面。本来劳改队是拒收白酒的,大概那天劳改队队长怜惜老太太带着孙儿看望我的痴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得到了这瓶酒。老母亲的用意我十分清楚,在冰雪覆盖的田野里干活,喝上一口白酒,能温暖我的胸膛抵御寒冷。我可倒好,用母亲的这片苦心,灌了老贼的肠胃。尽管被偷的不是我的母亲,但我心中的烈火还是猛然升腾了起来,便对着拿尿布当手帕在炕上扭来扭去的“何大拿”喊道:“你他妈的良心让狗吃了?”

    他停下扭来扭去的身子,反唇相讥说:“秀才,你小时候用尿布擦过嘴吧?说出话来怎么这么腥臭?”

    “浑蛋!”我从炕上站了起来,“你偷谁不好,为什么去偷带着娃子的老太太?”

    “干我们这个行当的,手上不长眼睛。”“何大拿”赤裸裸地对我摊牌说,“摸着鸡是鸡,摸着狗是狗。这回算我没打着大雁,还让大雁啄了眼睛,包里没钱只有两块尿布。告诉你,这是你何大爷少有的败绩,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是你娘养的吗?”我气急败坏地跳下炕来,并把他从炕上拉扯到了地上,“说话怎么没有人味儿?”

    “好你个‘吃屎分子’(劳改队对知识分子的专称),你还敢骂你老子?”“何大拿”先是拍拍自己的胸脯,对我高声训斥,“老子是贼,可老子在阶级划分中属于‘内部矛盾’,你是不偷不拿,但你这个右派,在阶级队伍中属于‘敌我矛盾’,我就不信你这个‘敌矛’,敢动手打‘内矛’,我上队部告你!”

    “在狼窝就得学会狼叫。”我狠狠照他前胸就是一拳,“这是我的进步!”

    很显然我主动惩处他,完全出乎这个老贼的意料。他先是把手中的尿布朝我掷了过来,然后如同猛虎扑食那般,整个身子向我压了过来。

    我闪开了。

    “何大拿”由于身子扑空,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势从他身后,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脚。他回过身来,挥拳朝我脸上打来,我只觉得头“嗡”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火苗烧了一下。这一拳激怒了我,我抄起墙架上的脸盆,朝他砸了过去,但是脸盆砸空了,发出“嗵”的一声巨响。我趁他发愣之际,像一头醉狮似的,用劳改生活中练出的蛮力,对准他的脸还了他一拳。

    他嘴角淌下血来,看见那红色血滴,我曾有过一丝的清醒,觉得应该结束武斗了,要是再拳脚相加下去,会闹得不可收拾。但为时已晚,醉熊一样的“何大拿”,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两只手像两把铁钳子那般,朝我的脖子夹来。我虽然躲过了他的手,却没有防备他的秃头,那铁头僧人般的光头,一下撞在了我的肩骨部位,我后退了两步,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墙角。他不失时机地扑了上来,骑在我的身上,嘴里骂道:“今天你何爷教训教训你这‘吃屎分子’!”海骂的同时,左右开弓地打了我两个耳光。

    面部的剧痛,使我全然清醒了过来。起始,我产生了放弃抵抗的念头:第一,是我首先动武的,我应该承受这个后果,且当自作自受算了;第二,尽管我折进了大墙,但文化人毕竟和社会混混是两类“物质”,与一个扒手格斗,是自我堕落的象征。但是“何大拿”却不依不饶,骑在我的身上不断用拳头击打我的胸膛。这种极端的侮辱,终于激起我生存抗争的勇气,乘其不备我用手抓住了他的喉咙,狠狠向后一推,反将他推倒在地上,毕竟我年纪要小上几岁,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之后,我反而将他压在我的身下,继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得他鼻青脸肿。这期间,他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都没能得逞。

    “服不服?”我以胜利者的口吻问他。

    铁嘴钢牙的“何大拿”,回答“不服”的同时,把一口污血吐在我的脸上。他继续挑衅说:“没听说过,摇笔杆子的‘吃屎分子’能斗得过‘佛爷’(小偷在劳改队里的专称)。”

    “那我今天就让你长点见识!驯良的狗也能变狼!”

    我大打出手,直到他“哎哟——哎哟——”地发出哀鸣。

    此时,去别的监舍闲扯的同号回来了。先是拉开了我,后又拉起了他。班长说要去报告队长,我沉默无声等待命运的审判。一场醉斗之后的“何大拿”,此时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显然意识到了欺骗队长、捞取“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称号罪行的分量,加上他“吃大轮”的重新犯罪,新罪老罪加在一起,那可真够他喝上一壶的了。因而,便一把拉住班长的衣袖,自我解嘲地说:“别去上报队长了,我和秀才酒喝多了,我拉着他表演‘就地十八滚’的绝活呢!人家秀才不愿意干这活儿,我强把人家拉到地上,后来两个人都发了酒疯,就……不信,你问问秀才。”

    同号的目光,聚光灯一般转向了我。我沉吟良久,终于吐出了这样两句话:“今天是正月十五,只当是我与老贼的一场酒嬉吧!”

    当一切都安静下去,我躺在土炕上,透过监号仅有的一块窗玻璃,望着那一轮银色的圆月,久久无法成眠。我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在棉被里自舔伤口。我想我之所以有这场醉斗的演出,第一是因为我珍爱我的母亲——如果“何大拿”偷的不是老人喂养孙儿的奶嘴和尿布,而是别人的什么东西,不可能刺痛我的中枢神经。我和我妻子同时被1957年的台风刮进大墙,家里就剩下老母亲带着孙儿了,因而精神本能让我一跃而起,才演绎出了这场醉斗。第二,我由一个文弱书生,能摇身一变成为自卫的武士,完全在于《荒野的呼唤》对我的启示——与狼在一起,就得学会狼嗥,否则一个正直的人就难以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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