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还原成人的尾曲
在本文收尾的时候,不能不提及一下与我醉斗一场的“何大拿”,不然他的老贼之名,怕是要跟随他进墓地了。进入历史新时期的1988年,有一天,我正在京城王府井新华书店签名售书,在排队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还认识我吗?”
1967年到1988年,尽管时间已然流逝过去二十一个年头,但是他那说话的声音和那光秃秃的大头,立刻让我认出来了,他是当年的“何大拿”。我立刻让他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来,以防我们之间叙旧,误了我为购书的读者签名。待售书结束之后,我请他在王府井附近的一个饭馆吃饭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从报纸上看见我于今天来签名售书的消息的,便骑着自行车从海淀郊区特意赶来,想看看我现在的模样。
我说:“你还很念旧,还记得当年我俩的那场……”
他立刻打断了我的话说:“怎么能忘记呢,当年你的拳头还有劲。现在你的拳头可不行了,你给别人签名的时候,我看见你手上磨出的老茧,都变成细皮嫩肉了。”
我翻开他的手掌看了看,虽然还很粗糙,但已变得干干净净了。他说他释放回家之后,靠蹬平板车生活,再也不干那“三只手”的营生了。这不是得益于我的拳头,而是得益于历史进入了新的时期。家里儿孙都成了有文化的人,他不能再往家里儿孙脸上抹黑。我要了一瓶“老白干”,想与他开怀畅饮,但他制止了我。他说他蹬车送货,每天穿行于汽车轮子之间,酒后蹬车会让他提前去阎王殿报到的。同时,他从背篼里掏了好一会儿,掏出来我签名售书的长篇小说《断桥》,在请我签名之前,他连连声明说:“这书可不是我偷的,书店里这么多人,如果我想偷这本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我不能重复过去,哪怕只有一次,我的儿孙就会和我断绝亲情关系。所以我时刻警告我自己,不能再有第一次!为了这一点,我有意在这儿,用烟头烫了个疤!”
刚才我只顾看他的手心了,没有细看他的手背,此时,我看见他手背的二指和三指之间,确实留下一块烟火烫伤的疤痕。我很感动,紧紧握着他的手说:“老何,祝愿你告别昨天!”
在分手前他忽然问我:“这本书里,你没有写到我们当年那件事吧?”
“没有。你愿意我写吗?”我问。
“愿意。那是我当‘神偷’年月的事。现在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我有空一定写出来,送你留念。”
我们握手话别时,我在他买的书上签名留念,并把他在书店买书的钱,强塞在他的掌心之中。时隔多年,我把这段生活记忆变成了文字,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笔者只好将其归纳到逝水流年的岁月笔记之中,雕塑下在不同历史时期,一个文化人与一个“神偷佛爷”人“狼”互变的两尊肖像……
2006年忆旧于书斋
[“黑鬼”白描]
2002年12月22日,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了纪实文学作家赵瑜。他说了一件让我动情的事:“前两年,我曾到晋东南一个劳改煤矿采访。那儿有个老煤黑子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劳改的煤黑子中间,曾经出过一位作家,他叫从维熙。’我说:‘知道,我们还通过信呢。’老煤黑子说:‘你要是能见到他,给我们带个好去。’我说:‘行,这事我一定办到。’”赵瑜说完了这段趣事之后,希望我深挖这段生活经历,因为其中深埋着的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咏叹,还蕴藏有中国历史上的阴霾。
他的话令我感伤和感动。我已经离开大山中的地下宫殿三十多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种来自人间底层的情愫,沉甸甸的,压得我心痛。其实,不仅当年的煤黑子没有忘记我,就连当年管理过我的劳改干部,也还记得我。前几年,我接到山西劳改局的一封来信,当年劳改矿山办公室的尹干事,在来信中除了表达对我们受难者群体的问候之外,还特别言及在我挖煤岁月里对我关爱不够,表示了他个人的歉意。
其实,在那个极端政治的年代,他们负责对敌人施行专政,能够自保平安就不错了,谁能有神力拯救知识分子于冰雪炭途呢!为此,我向他们深深地躹躬,除了表示一个曾经的地下幽灵的谢意之外,并于2009年的5月上旬,忘记自己已然是七十六岁高龄的老翁,与几位文学友人,一起回访了那座我终生难忘的劳改矿山——因为我在接受它惩处的同时,升华了自己的灵魂。
一
火神普罗米修斯,是因为偷了天上的圣火给人间,而遭遇厄运的;而我是遭遇1957年的厄运之后,在“文革”年代才去山西一座名叫晋普山的劳改矿山开采地火的。
本世纪初的2002年秋天,我在文学馆演讲的间隙,正在院子里吸烟缓解疲劳的时候,一个听众向我提问:你漫长的流放生涯中,最富有生命特色的记忆是什么?我说:当煤黑子的岁月,我真正了解了地火的性格。同时,在那大山的腹地,我找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象征。一个学习矿山地质的右派同类,曾经给过我一块龟化石,龟背上粘连着一块直立的煤矸石,很像一座写满经文的石碑,压在了龟背之上。
他很年轻,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时代不同了,知识分子的坐标,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有了新的定位。但是历史每每前行半步,脚下常常是淌着血的。说得确切一点,它需要一代人的付出,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文革”年代,我被流放山西,到一座超级瓦斯劳改矿山去挖煤矿。我从井上一直干到井下,一段时间之内,我还成了大山之腹的一个幽灵,一个人独行于地下蜘蛛网般的巷道,在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中,享受阴曹地府里独有的快乐和痛苦。多少年了,我至今还留着当年我在地下行走时,既当拐棍又当防险武器使用的一根长长木棒,两头分别安装着铁锤和铁铲——用来敲帮问顶时使用的器械。去年,凤凰卫视来采访我,一开始他们不知这东西为何物,当我向他们讲述了我挖煤的经历之后,他们将这个利器连同我在矿山挑水用的扁担,以及我装煤使用过的铁锹,都录进我风尘岁月的镜头之内。
人是有情物。面对这些已经锈迹斑斑挖煤时的器械,我常常回忆起我当煤黑子时,脚踏水靴,头顶矿灯,在大山之腹穿行的日子。眼窝里永远带有洗不净的煤尘,指甲缝里藏着黑黑的煤粉,浑身上下像个黑鬼,连囚号里睡觉的被褥,都永远带有一种黑色盔甲的颜色。按情理说,那是我生命中最为凄苦的一段时日,有的人害怕回忆那种人鬼不分的生活,但是我还是经常咀嚼那一段时光,因为那三年多的凄苦生活,不仅锻造了我的躯体,还给予了我许多人生的真知。这些真知,或许是只有在地下才能获得,因而对黑色的地火世界,我永远难以忘怀。
我是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被发配到这座劳改矿山的。当时,地面上阶级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劳改矿山也不例外,人人斗人,人人挨斗,成了那个年代的国情标志。地面上是难觅一个防风洞的,而我们这些劳改的煤黑子,有洞可钻——那就是地壳之下一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得井后,天黑地黑人这是我唯一一张当煤黑子时的照片黑煤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加上开山的风钻的声声轰鸣,开山的炮声隆隆,因而只有在这儿,谁都可以忘乎所以地呼喊:“我日你娘哩!你怎么这么黑?下到这阴曹地府来的,个个都是黑李逵——”除去黑人黑骂之外,还能听到国骂的音响:“他娘的,你脑袋就是花岗岩,风钻也要给你钻上个窟窿,然后装上雷管炸药,让你小子脑袋开花,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是谁在海骂?
骂的又是谁?
没有人过问。老鸹落在了猪身上,都属另册公民的黑人,有人发泄出劳改犯的心声,心里还挺舒坦哩——煤黑子不理睬煤黑子们的歇斯底里。倒是有矿灯的灯光,在黑墨般的煤壁上跳跃,那些灯光是在巡视着煤顶,防止矿井突然塌方,把我们变成石饼下的肉馅。当然,那闪烁的灯光,也是防止劳改队队长突然出现,听到海骂声音,从而发现张三和李四。可能正是缘于此故吧,尽管挖煤这个活儿十分危险而又埋汰,但我还是感悟到,大山之腹远比山上宽容。这儿是个无人问津的自由世界,黑是黑了一点,但是黑色比地面上的“红海洋”显得更有胸怀,更有气度。因而,每每下班出井,矿车把你送到了阳光世界,你先要闭上一会儿眼睛,以适应光线的突变,然后就是缄默无声,带着煤尘走向哑巴般的世界。
这是我怀念地火的原因之一。之二,在地壳深处,还能给我另一种失落中的孟浪,常常唤起我死了文学念头之后的幻觉。当隆隆的开山炮响过之后,炮药崩下来的既有煤炭,也有石头。当我挥锹往矿车斗里分门别类地装运这些东西时,时不时会发现各种动物化石。其中有鱼,有龟,有蛇……这些被炸药崩碎的石片,让我推算出亿万年前这儿是森林和沼泽,继而在头脑里勾勒出那幅原始的图案。这种幻觉不仅能解除你的劳动疲劳,还能使你的灵肉如同长了羽翅,忘记井下挖煤之苦。尽管带班的组长阎恒宝常常对我大声呼叫:“你他娘的瞎看啥哩!这儿不是考古所,是劳改煤矿——装车——装车——”我在他的呼喊声中,虽然不得不放下矿灯下的石片,但我的思维并没有因其呼叫而停止浮想联翩,我们这个班组,有三个老右,如果我和我的两个同类,一旦被矿井塌方埋在煤石之中,在若干年后成为三具“人化石”,未来大山的开掘者,会不会察觉到我们到底是谁,我们为何到这儿来挖煤,又怎么会变成了历史化石。
这种自问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回答不出我的自我质疑。道理很简单,历史常常因为政治功利的需要,而乔装打扮伪装成为一个圣诞老人,不是吗?自古帝王将相在世时,就有文人墨客,为了个人仕途,为历史梳妆打扮,使后人难以识别青史的真伪。我们如果被砸在煤石之下,未来的考古学者,能知道我们是为何来挖煤,并成为“人化石”的吗?当幻梦结束之后,带来的是声声自责:“砸死你也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在1957年多嘴多舌,你要是紧闭嘴巴,不写那篇‘写真实’的文章,不就来不了这大山之腹了吗?一切咎由自取。”
这是自己当时悲天悯人的自问自答,时至多年后的今日,我还记忆清晰如初。我很荣幸当过煤黑子,留下开采地火的勇士的记录。在我的认知中,中国知识分子群落里,没有几个人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将来更不会再有这种历史奇观。但我也留下了遗珠之憾:那就是在地壳下开山采煤的四年光景,没有能够留下一块动物化石。管那工头阎恒宝怎么发威呢,忙里偷闲地找出一块动物化石,并往兜里一塞的时间还是有的。一念之差,使我少了自我的历史叠影,假如我有一块出土的化石当标本,并将其摆在我的书橱里,便时刻能看到当年挖煤的我;因为我本身也是一块被出土的活化石标本,我们朝朝暮暮相视低语,不是两部历史的活字典的特殊情缘吗!
二
在我的认知里,在地上修理地球,大同小异;在地壳之下劳动,是一般受难知识分子没有经历过的特殊生活。当然,那种永远不见阳光的日子,更是在地上修理地球的人无法想象的。大山之腹潮湿阴冷,而且顶板的岩缝中,常年滴水。虽然矿山禁止在井下喝酒,几乎所有的煤黑子,都偷偷带上小瓶的白薯干酒,在劳动的间隙喝上两口。
这儿又是一座超级瓦斯煤矿,煤层里含有的瓦斯,超过一般煤矿的标定界限,是危险系数最高的煤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晋北一座同样类型的矿山,发生过瓦斯爆炸事故,其后果不仅使矿工在井下窒息而亡,更为严重的是瓦斯爆炸引起了地火燃烧,使亿万吨煤炭在地下长燃不熄,最后不得不封了这口优质煤井。鉴于这种血泪教训和地下资源的损失,我所在的劳改矿山,便把瓦斯视若猛虎。可能是出于我还有点文化的缘故,有一天劳改队队长把我从打眼放炮的队伍中叫了出来,让我到技术科学习了几天瓦斯监测技术,然后把一个状若照相机大小的德国(当时的西德)进口的瓦斯监测器交给了我。从此我背着这个洋玩意儿,每天的任务是巡视井下的瓦斯。
那是我最最怀念的一段时光。这个差事之所以令人难忘,实因这个担子太沉重了。每每开山炮声响过之后,别的囚徒还龟缩在防炮洞里,我则要身先士卒,闯进那冒着滚滚浓烟的掌子面(即开山之处的工作面),去检查开炮之后瓦斯浓度的数据。那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如果煤层中施放出的瓦斯过量,首先因呼吸窒息而倒下的是我。这是生死十字路口的危情之一。之二,开山炮响过,被炸药崩裂的煤层,都是松动无序的活石,而浓烟又遮住了矿灯的光线,使你无法得知顶板上,哪儿悬浮着可能下坠的活石。每逢那个时刻,我仿佛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忘乎所以地冲进浓烟,颇有点像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的架势,用手把瓦斯监测器的导管,伸向烟雾之中。当时不知害怕二字,时隔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常常自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年,你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贼胆?”
我回答不出这句自我质询,但那确实是当年的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