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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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当危情过后,在井下我也有同类们享受不到的安闲和潇洒。在例行炮后的瓦斯监测之后,我不必在那儿装煤,不必架棚支顶——那不是瓦斯监测员的事儿——我的任务,是巡视地壳之下那些属于我管辖的一条条巷道。地下煤巷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就好像电影《地道战》里的地道那般星罗棋布,那儿就成了我的自由世界。嘿嘿!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之中,只有一线矿灯的光束陪伴着我,穿行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乌金王国。这种死亡般的寂静,会使我的千般遐想和万种幽思,都一块儿涌上心扉。我有时感到自己已然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了,头上的光束,是幽灵飘忽不定的闪闪萤火,煤顶的滴滴答答的滴水之声,是幽灵世界独有的音乐。

    在煤巷里走累了,有时便背靠着煤巷的支柱坐下来。在落座之前,首先要用矿灯向上照一下,看看有没有悬于头上的浮石会突然下坠,真的让我变成地下幽灵。地壳运动是无规律可循的,今天看上去平安无事,明天就可能表演“变脸”,上演一出飞石滚落的戏剧,让你防不胜防。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初次到地壳下层来体察地火的性格,很可能会被吓得惊魂落魄,因为那黑黑的煤顶犹如阎王殿中龇牙瞪眼、各式各样的厉鬼,在冥冥中窥视笑看你这阳间动物。我不怕这些“天堂使者”,因为我是老煤黑子了,腰里挎着瓦斯监测器,手里还拄着一根长长棒儿的新式武器,叫做敲帮问顶的铁榔头,那东西头头上有个铁钩子,专门为处理头上浮石用的,我可以把那块悬浮于头上的煤石,用钩子钩下来。

    之后,我安然地靠在煤壁上闭上眼睛。当我把矿灯关闭了,这儿就是地下的冥冥世界。那是一种在人世间无法享受到的安静,因为这里距离地表有一百多米,一个人蜷缩在地壳深处,就如同大山之腹中的小小虫儿。大山不知道我的存在,地壳不知道我的存在,连我自己也当真觉得已然借山遁去了一般。由于在井下穿行的疲惫,我常常躲到这冥冥世界来享受休克般的短暂死亡。有时我突发奇想:自己已然是一具埋骨于此多年的木乃伊了,人生的喧嚣已远离我而去。当我真正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在活着:梦国出现的是童年时戏水的小溪,是青草和鲜花的原野,那儿曾是生我养我的故园,是人生永远回味无穷的圣土。这种鲜活的景物,在我醒着的时候全然死去,只有在死亡般的休克中,才死而复生。记得有一次,我又在冥冥世界中睡着了,梦中出现的是长长无尽远的火车铁轨,我在铁轨上走啊走,怎么也没有尽头。猛然,我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了,那仿佛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睁开眼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感到是不是哪儿发生了瓦斯爆炸?那将是我的失职,怕是为此我要终生蹲牢房的。惊愕过后,发现这里依然是静静的死国,没有任何声音。我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的同时,自悟到刚才的声响,不是火车鸣笛,也不是瓦斯闹妖,是自己睡沉了时的鼾声。我是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的。

    我不知道与我同时代的知识部落——包括我的后辈知识分子,还有谁能够有在冥冥死国睡上一觉的福分?这是我的独有,这是我的财富。尽管其中深深藏掖着不可名状的悲情,但是我享受过的睡眠场景和睡眠感悟,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应该怎么捕捉那种意境呢?似天籁之声在九泉之下,与你共眠……

    那儿既是地火的王国。

    那儿也是冥冥的天堂。

    三

    严格说来,前文的自白都带有感性的主观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受难的文人,才能有上述的情怀。其实,大山的外在表情与内在的情韵,都具有浓烈的哲理精神。这是只有在大山内外呼吸过的人,才能获得的一种认知。

    天塌地陷后岩浆筑成的山峰,上边绝对不长草木的,光秃秃的像个和尚的脑袋。它的外表就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穷汉,世界永远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只有这样光葫芦头的山腹,才有可能蕴藏着能量极大的炽热地火。亿万年前,它曾经是草木葱茏的山之骄子,在历经天塌地陷之后,它的外表变得一无所有了,那些被埋进岩浆之下的葱茏草木,形成了乌金王国。

    多少年后,当我回味大山的哲理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爱因斯坦。有人曾询问成功之后的爱因斯坦:“你已这么有名,怎么还穿这身不入时的衣衫?”爱翁回答得挺有意思:“我就是穿得再褴褛,我也是爱因斯坦。”我之所以本能地把大山与爱翁联系起来,是因为他们在贫瘠的外表下,体内都深埋着无尽的金玉宝藏。内藏金玉的大山,也有爱因斯坦的外形和性格,因而我离开矿山二十多年了,在我走过的所有劳改驿站中,最最牵动我哲理思考的,是那一座座不长草木的大山。尽管对受难的知识分子来说,那儿有过血泪的记忆,但在付出血泪的同时,也收获成熟的思想: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在于他外在形影的高低,而在于他的内心,是否真正广阔而富有。

    大山之内蕴藏着的地火,则给了我更为深远的启迪。它通体乌黑闪亮,如果它始终在地下沉睡,而无人理睬,那么它永远与石头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从大山山腹采掘出来,便立刻成为温暖人间的圣火。同样是煤,也和人一样,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比如人间有轻浮浪子,终日沉溺于花街柳巷,煤炭的品种里也有这种滥情于世间者,在煤炭的家族中,它的名字叫做烟煤。这是地火中的劣质品种,用一句哲理性的语言来概括它:“它最容易点燃成为火焰,也最容易熄灭成为灰烬。”这种烟煤不仅火力微弱,而且在其发光时,必然伴随着一阵阵黑色烟雾。我所在的劳改矿山,挖出来的是煤炭家族中的无烟佳品,它不仅不以冒烟虚张声势,而且极不易被点燃成为火焰。唯因其难以点燃,便有了它耐燃的特性。“不易点燃的火焰,也最不容易熄灭”,这是我挖煤挖出的又一哲理。它与那些十分易燃并在燃烧中不断冒烟的尤物,是同一家族中的两类不同的物质。

    我偏爱后者。当我在大山为囚时,为了抵御严冬时节的奇寒,常常出井时在肩上扛上一大块煤炭,归到巢中放进火盆之中。虽然点燃它十分困难,但是它一旦起火,一天之内总是火光四射,使囚号温暖如春。如果将其意象化一下,不仅可以隐喻人间情爱的短暂与永恒,还可以区别人类中的极品与次货。不是吗?因而,在纷繁的人世中,我便有了一种透视“烟煤”与“无烟煤”之本能,哪些属于“驴粪蛋子——外边光”,只会以冒烟壮其火力的货色,哪些属于“驴球戴帽——假充圣人”,而其内不过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角儿。

    四

    挖煤的岁月除了给我以上的人生认知之外,还让我获得过一个在任何劳改驿站无法获得的天造之宝。从宏观上说,那是一个时代历史的缩影,从微观上去看,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灵肉写真——它就是我在“文学馆”回答那位年轻人提问时,说到的那块龟化石。我在井下挖煤时,组长阎恒宝为了抢时间装运煤车,不许我捡地下的动物化石。可是在井上负责开绞车往井上拉煤的绞车工,却给了我一块天然雕塑成的龟化石。

    此公也是个老右。他本来是在井下与我一起挖煤的,但是不知怎么得了“肌无力”的怪病,在井下不仅抱不住风钻风镐,甚至拿不动铲煤的铁锹了,便被调到井上绞车房当绞车司机,负责把井下采出来的煤炭,用矿车运到井外的煤山之上。他虽是浙江人,大学毕业来山西工作后被打成了极右。说起来,来这儿当煤黑子,是他个人争取的结果。他身陷囹圄之后,命运并没让他来挖煤,是他主动向所在的劳改单位,要求到矿山来挖煤的——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学矿山地质专业的。

    是迂腐,是天真,抑或是难忘他所学的专业,心中还揣着赤子般的报国之志?在劳改这个行当里,谁不知道在地下挖煤,是生死攸关的阴阳界,可是他义无反顾地来了。记得,我与他相见于井下时,就觉得他身体过于单薄,瘦削的骨架似乎支撑不起那身采煤人穿着的衣装。加上他一口绕嘴的南方话,老煤黑子阎恒宝对他喊话时,不叫他的姓名,而是喊他“怪物”。但就是这个怪物,在因患上“肌无力”到了井上之后,有一天,我在井上巡看煤山时,把我叫到了他工作的绞车房,并拿出他在井上矸石山(随拉煤的矿车拉出来的石头堆积成的石山)捡到的龟化石。

    他说:“你过去是搞文学的,形象思维丰富,你看看它像什么?”

    我说:“艺术细胞早就让大山压死了,哪还有什么形象思维!”

    “你仔细看看……”

    它通体皆黑,龟头和龟壳的纹路清晰可见,就连龟背上的“八卦”图案,还能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我说:“这是一具成年龟的化石。”

    “这个我知道。我甚至能计算出它形成的年代。”他说,“我让你看的是龟背上粘连着的这块石头,它像什么?”

    我立刻惊呼了一声:“像龟背上驮着块石碑!”

    他苦涩地笑了。之后,我才明白了他把我叫进绞车房的用意:他在自喻为驮着石碑的龟。他自白说:“劳改单位有好多轻松的地方,我为什么要请缨到这个鬼地方来?不到这累死活人的地方,我也许得不了‘肌无力’这个怪病,而我偏偏要到这鬼城来!当时还想把自己学的知识找个实践的地方,真是咎由自取!”他这番话已然让我神伤,下边的一番话,就让我心如刀绞了:“我去医院看过病了,我快走了。这个玩意儿送给你吧,看见它,你就会想起一个痴心报效中华的知识分子。”

    不久,在大山向阳的山坡上,多了一个新坟——那就是“龟驮碑”君的长眠之地。在几个相知的同类用铁锹为他添土拍实之际,我把属于他生命象征的尤物,放进了他的地穴之中。多少年过去了,当我在静夜咀嚼昔日劳改生活时,我忽然想到那个在地下的石雕“龟驮碑”,它的肖像权不属于“肌无力”君一个人,而是属于受难的一代知识分子。古代神话传说中,驮碑的龟形之神,是龙生的第八个儿子,名叫赑屃。中国号称是龙的民族,从远古到现在,龙一直是庶民的精神图腾。但是龙却让它的后代,千年万代驮着写满经文、沉沉的石碑。那些龟的形影,不就是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肖像吗?

    这是大山对我独特的哲理馈赠。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怀念地火世界,因为它给了我强大的精神,我更难忘那具龟化石,它就是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身背重负并时刻不忘碑上神谕,在泥泞的沼泽中爬行的知识分子。

    最后,让笔者以当年冬天写下的一首在井边提水的《绞水歌》结束此文:

    初春花如锦

    雏鸟漫天游

    少年遇神童(指神童才子刘绍棠。——作者注)

    文海荡双舟

    声声泥土歌

    字字心泉流

    愿当文苑草

    苦学孺子牛

    何罪触雷霆

    五七沦为囚

    李白捞月死

    我发晋阳丘

    哀哉一炭翁

    井边拉铁钩

    冰手握冰绳

    井台滑溜溜

    低头窥水镜

    白发染黑头

    抬头问云天

    太阳何日出

    笔者附言:时至21世纪之初的2008年,中国文学馆想留下我劳改历史中当煤黑子的影像资料,该馆的青年学者傅光明曾带着摄像器材与山西作协秘书长顾大同等人同行,一起回访了我当“黑鬼”的那座劳改煤矿。我曾想头顶矿灯,足穿水靴,再次感悟一下历史的过去,但因摄像机等皆无防爆设置,而未能如愿下到大山腹中的矿井。但是山西中煤集团,得知我曾当过井下的煤黑子,在邀请我和蒋子龙等作家去到他们的井下参观时,誉我为他们的荣誉矿工,并让我留影于中煤集团的会议大厅。正好此时山西作家赵瑜也来到中煤集团采风,我们便身着矿工服,头顶矿工帽上的灯,一块儿下了一次矿井。归京后,我将此影像悬挂于我的书斋,以志自己不能遗忘历史,并温故知新。

    2013年1月于书斋

    [浪人传奇]

    1997年春夏之交,我曾回访山西永济监狱的伍姓湖劳改农场。之所以重访劳改故地,是因为那儿不仅是我劳改生活的最后一个驿站,还有一个非常关爱受难知识分子的劳改队队长陈大琪。遗憾的是当时陈大琪因病在外地住院,我没能当面向他答谢对受难知识分子的关爱之情。

    但当回访到我住的那间窑洞时,一个曾经浪迹天涯的难友王臻,却像脱缰野马似的,闯入我的心扉。归京之后,缘分又让我和他在银雪飞舞的公园相遇,因而激起了为这个知识分子中的“另类”画像之愿。笔者为浪人王臻画像的文字中,涉及了当年陈大琪关爱知识分子之往事,因而在追溯王臻曲线人生的同时,此文也是代表当时受难的知识分子群体,表达对“文革”年代劳改干部陈大琪的诚挚敬意。

    上篇:浪人王臻的肖像

    王臻在我二十年劳改生涯的同类中,算得上一个十分平凡而又富有传奇性的人物。该用什么文字来勾画他的肖像才准确呢?在众多循规蹈矩的受难知识分子部落中,他是一条不安分的瓮中游鱼,说得更为形象一点,他是老右群落中的“吉卜赛”人。我最早知道他的曲线人生,是在1968年北京茶淀农场七千名劳改分子“活学活用”毛泽东著作的讲用大会上,他巧舌如簧,引用毛泽东的语录,把他自己逃离劳改囚瓮的罪行,批判得体无完肤。当时,我就觉得其人是个怪才。但因当时我和他不在一个劳改分队,因而只知其表,而不知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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