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严陵滩下住,
秦时风物晋山川。
碧桃三月花似锦,
来往春江有钓船。
可能是出于我的文学细胞还没有死绝之故,我和他很快产生了相吸的引力。他何以对我背诵郁达夫的诗章,因为他这只几次从大墙电网中破网而出的不死鸟,曾经浪迹到郁达夫的故园富春江。
王臻原本是民政部干部中的一个笔墨秀才,反右之前曾经代笔为他的上司写过报纸社论,自然在单位里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划右的直接诱因,现在听起来犹如隔世的“天方夜谭”。当1957年反右运动如火如荼展开时,有一位同事,在他读过的一本《政治经济学》中,发现了书页中有红蓝铅笔勾画出的许多道道,还在有的地方打着“?”,这就成了他倒霉大半生的原因。其实这些铅笔道道是王臻用以表示自己懂与不懂或似懂非懂的符号,并不意味着他否定什么或对《政治经济学》存有敌意。但是在那个风雨年代,他标下的红蓝道道和问号,就成了他“莫须有”的罪状,说他意在否定当时被视为榜样的苏联(此书是由苏联出版而后译成中文的),而反苏必然反共,于是在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王臻成了千夫所指的阶级敌人。加上他在大鸣大放期间,说过一些同意储安平论点之类的话,于是罪上加罪,王臻成了最早上了《人民日报》的大右派之一。
可是就在披露此新闻的时候,王臻失踪了。是出自他文心不死的浪漫,还是表示他对“莫须有”的抗议,抑或是出于此公天性中的放荡不羁?他说是三种精神元素合而为一,支配他一拔腿就去了他文学偶像郁达夫的故土富春江。在秀丽的富春江畔,他首先寻找郁达夫的故园,由于时间的推移,富春江虽然仍在日日夜夜地流淌,然那儿已经没有了郁达夫的遗迹。孟浪了几天之后,他这个云游僧找不到投宿的庙门,只好踏上返家的路程。他走水路先从杭州而上海,又由上海而青岛。就在驶往青岛的客轮上,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当然家人知道他自杀也是痛苦的,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历经剧痛之后,家人毕竟会渐渐淡忘他的。主意打定之后,他便在船上寻找自杀的时机。白天船上的眼睛太多,他把时机选在了晚上。但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深夜在船舷上徘徊,随船的水上公安已然盯上了他,因而当他在告别这个冷漠的世界,跳海一闭眼的时候,那名公安一下子从后边抱住了他。王臻没能死成。其后果可想而知:待他在严密的看管下登上青岛码头的时候,民政局反右领导小组的成员,已然在岸上恭候他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私自出逃并企图自绝于人民,当然是罪上加罪。他被押解回民政部后,一辆西城公安分局的囚车,直接把他送进了延庆劳改砖场的大墙。
这只是王臻与众不同的生命传奇之一。之二,是到了1961年的困难时期,当时全国工业下马,他从砖场转到了茶淀劳改农场的于家岭分场。在那片荒芜的大芦花荡里,许多知识分子成了浮肿号,王臻亦难逃此劫。当时生吞活剥蛇、鼠、蛙、蚧者比比皆是,其理由不外填饱肚皮。为此,受难的知识分子,还找到一条理论根据:任何动物中都含有动物脂肪,这些动物脂肪能够转化为热能,有助于浮肿号闯过鬼门关。王臻虽然也得了浮肿,但他不吃这些所谓的动物脂肪,有别于其他同类的生存手段是拒绝出工,以保存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点热能。
一天,队长找到他说:“你干不了重活儿干轻活儿。劳改劳改,不劳动怎么改造你的反动思想?”
“我的手都拿不动铁锹了,怎么出工?”
“你真不出工,就送你到应该去的地方!”
“劳改政策是讲人道的,队长你不会这么做。”
“你是有意抗拒改造,我就不信无产阶级专政制伏不了你!”
“那是你滥用专政的权力,我也会做出我的选择!”
在专政的囚瓮中,还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顶撞劳改干部的。王臻以身试法,他当天就被关进了禁闭室。王臻告诉我,这是他整个劳改生涯中的灵魂闪光时期:“一个自杀未遂的人,还怕死吗?”当天,他就采取了绝食抗暴的行动。虽然当时劳役犯们已经饿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他还是把从洞口送进来的那碗白薯面掺苦麻菜的稀粥,毫不犹豫地泼在了地上。他想:饿死躺倒在地上,是个直直的“一”字,比弓着腰身倒下,死得更像个人。
该怎么说呢?算他命硬,在阴阳界的十字路口上,总有生门为他而开,几天绝食闹得沸沸扬扬时,狱医奉场里头头之命,来禁闭室为王臻做体检:如果是有意抗拒出工,升级严办。但是狱医的检查结论是:王臻浮肿已然到了中期,建议场里最高头头对他解除禁闭。王臻因此而离开了禁闭室,住进了满是浮肿号的囚舍,在那儿虽然也吃不饱肚子,但是配发一点点营养保健的葡萄糖粉,每天又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他心态豁达,他又闯过了死亡关。
这是王臻求死而生的命运传奇之二。之三,比他前两次的自戕,多了一些曲线。1962年,广州会议召开,周恩来做了“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小道消息传来,说陈毅还在会上亲自为右倾分子岳野平反,并当众为岳野斟酒。这个消息震动了劳改农场里的所有老右,蜗居在囚瓮中的受难知识分子,似都从中嗅出来一丝解冻的信息。王臻也不例外,他当时甚至为自己没有死在禁闭室而暗自庆幸——他产生了生存下去的欲望。但是那不过是天空中一闪而过、瞬间即逝的“海市蜃楼”,那一丝候鸟鸣春的声音,很快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雷暴所取代。接着,“文化大革命”的苦戏鸣鼓开锣,受难的知识分子梦断残更之际,生与死的冲突,又一次在王臻灵肉中爆发。在苦苦思索之后,他遴选了另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方式:能逃则逃,逃向远远的天之涯、海之角;逃不成则死,死在什么地方都比在这儿苟且偷生要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乱世之际,留下的人生坐标。
在劳改农场出逃是很困难的,但是上帝好像有意成全他——他的盲肠炎犯了。当地劳改医院对这种病是无法进行手术的,因而当他疼得直不起腰时,劳改队批准他去北京公安医院进行手术。行前的告诫自然是不可少的,不外是在医院治病期间不许乱说乱动之类。王臻对此连连称是。但是当他在医院割完盲肠之后,先到北京家里探视了一下年迈的老母,然后以乱裹乱地与红卫兵一起登上南下的火车。上车之前,他已然瞄准了地处边陲的云南。此时中国正在进行抗美援越的战争,何不借口去抗美援越混过云南边界?就是混不过去被子弹击毙,也比自杀色彩要壮丽得多。基于这种孟浪的情怀,他买了一册云南省地图,先是一路南下直抵昆明。到了昆明后,他登上了去往开远的小火车——目标是边塞河口。
待他到了河口之后,才发现要通过边界并非易事,这儿设有边防检查站,对过往行者皆要进行严格盘查。此时正是冬季,云南的气温虽然比北方高出许多,但因其常常腹中无食,不得不裹紧从北方穿来的破棉大衣,过流浪汉的生活。王臻自觉衣衫褴褛,不敢白天闯关,想借夜晚偷偷绕过关口。大概熬到了第三天的夜晚,他藏在边防战士们的菜棚子里,正在一边以白菜充饥,一边筹划如何夜过“华容道”之际,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束,突然照到了他的脸上——他被边检人员带到了检查站。起始,他凭借着他的聪明,还能应对一时,堂而皇之地大讲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为抗美援越之类的豪言壮语,可是当边检人员要他拿出身份证明来的时候,他无法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公民。显然人家看出了他的破绽,当夜把他送到了河口边防收容所。几经盘问,王臻无法自圆其说,挺到最后无路可走时,他不得不道出自己是个劳改右派,但他不忘说明,他是为了立功赎罪才来抗美援越的。
大约过了有一周时间,北京茶淀农场的刘队长和一个内勤干事,专程到云南押解他来了。有意思的是,这个生性豁达的王臻,在归途上,队长批判他的逃跑行为时,他竟然与劳改干部开起玩笑来了。
刘队长说:“你的胆子贼大,居然窜到云南边陲来了!”
王臻笑嘻嘻地回答说:“这地方风景这么美丽,我要是不来这儿,你们有机会来云南逛景吗?所以我虽然又犯了罪,对你们可是有功的!”王臻说这些话的意思,不外是想缓和一下专政者与被专政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希望两位在押解他回劳改农场的归途上,对他能够人道一点。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队长用毛主席语录回答了他,“本来可以考虑不给你戴铐子的,但是你档案中有前科,划你右派时你就逃跑过,还想自绝于人民,所以还是要给你戴上这个。”说着,队长从兜里掏出了黑亮的手铐。
王臻伸出手来:“行,只当我们演出的是一场20世纪的‘男起解’吧!”
“你还油嘴滑舌,无产阶级专政不吃你这一套。”一双冰冷的“铁镯子”套住了王臻的双手后,队长再次特别警告他说,“你一路上别找麻烦,找麻烦是罪上加罪。”
“队长尽管放心,我一定规规矩矩。”
此话说过没有两分钟,三人正好路过一个烟摊。
“报告队长,我想吸烟。”
“逃号还想吸烟,真是美死你了。不行!”
可是此时王臻已然用他那戴着铐子的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烟摊上拿起一包烟。等队长制止时,那戴铐的双手已然撕开了那包烟的纸盒:“队长,你们先替我付上钱吧,只当我是先借了你们的出差钱,回农场后从我每月的三十二块钱里扣除。”
“你这个反革命——”队长虽然狠狠地骂了王臻一顿,但还是把烟钱付给了烟贩。因为烟盒已然撕破,何况他们还急于赶路。云南到渤海之滨茶淀农场的路途十分遥远。之后,他们登上从昆明北归的火车,王臻一路上没给队长再出什么难题,只是一件事,他违抗了命令:队长让他合上大衣,以使乘客看不见他手腕子上的“铁镯子”,王臻则偏偏敞开大衣,向乘客表示他的囚徒身份。对此他还有个理论:“队长,这镯子是你们给我戴上的,干吗要怕别人看见?再说,你们俩只有四只眼睛,而车厢里有几百双眼睛,我自亮身份,不是有利于革命群众对我施行监督吗?万一你们夜里睡着了,我再跳车跑了呢?我这是替你们着想,也好减轻我一点逃号的罪行。争取回场之后,你们对我宽大一点!”
专政是铁。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只会给他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特别此时正是“文革”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期,就是刘队长内心真的同情王臻,也不敢对王臻的新罪有丝毫的开脱。归场后的第二天,一块“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就挂在了他的胸前。本来场里是要把他掷进禁闭室反省的,但是考虑到他是个活教材,便决定让他当一个“反革命靶牌”,白天干活劳动时摘下来,傍晚收工把牌子再挂上,拉着他四处游斗。大小批斗会连轴转,连批斗他的同类都感到疲惫不堪了,才算又熬过了一天。王臻在这段沉重的日子里,不是不想以自戕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夜间有专人值班看守,想死还死不成呢!
这种疲劳战进行了一个多月,有一件事使王臻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全场上下当时正在寻找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刘队长觉得王臻的嘴上很有功夫,每次在批斗他的会上,他都能熟背一些毛主席的教导,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当时哪个劳改中队能出这么一个尖子,那首先归功于队长对毛主席的忠贞。基于当时“形而上学”的风行,队长把“活学活用”的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队长首先让他参加“584”分场的试讲,经过场里对劳改成员中四个典型的评比,王臻以其无所不能之嘴,力克其他三个“活学活用”的典型而独占鳌头。分场场长最后决定让王臻参加了西荒地几个分场联合举办的“活学活用”讲用大会。
那天西荒地像过节一般热闹。有千余名劳改分子,从各个分场汇于一个空场,聆听同类讲述“活学活用”的伟大成果。我也是其中一员,于是我有了见识“马列语言魔术大师”王臻的机缘。当时他把“文革”形势说得天花乱坠,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坐在台下的小马扎上,曾把初次见到的王臻,视为一个当代的苏秦、张仪。当然,同类明知其是违心之言,还不得不为其诡辩术鼓掌叫好。王臻就是因为这次的所谓“活学活用”,而被摘下“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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