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史进入新时期的1979年,我才从一个劳改之囚,由鬼还原成人回到北京。多年的苦水,已然淹没了我对桃花残梦的记忆。1983年的一天,河北家乡电视台采访我的主题,就是重回旧地觅故。如同一声惊雷,我想到了团河农场那片富有历史斑痕的桃花林。经电视台和北京劳改局联系,说农场欢迎我去访故,于是在当年的春夏之交,便踏上了寻梦的行程。
重新走进那片桃花林的时候,桃花已经快要凋谢,但留在枝叶间的桃花,依然唤醒我逝去多年的梦幻。董维森已然调走,到北京西城公安分局搞刑侦去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昔日难友,也都返回自己原来的城市——引起我内心极度忧伤的是,那位曾与我有过苦难情缘并隔河相望的潘汉年,没有返回自己的星座,他已离开人间去了天国。我回归京城之后,曾迫不及待地寻找这位前辈的下落,历史资料告诉我如是的史实:在“文革”中,他的假释作废,这位当年的桃园钓客,与他的妻子董慧一块儿被送往秦城监狱。“文革”后期的1975年,他和妻子又被发配到湖南茶陵农场劳改,1977年春天肝病暴发,这位为挽救民族危亡而走上谍报工作战线的元老,于当年的4月14日,含冤病死在湖南一所普通医院,时年七十一岁。更为令人感叹唏嘘的是,他住院时的名字和死后出现在湖南墓碑上的名字,都不是用潘汉年的实名,而是用当年从事谍报时的化名肖淑安。是出于他个人的怀旧,还是当时不许泄露潘汉年的消失?笔者不知,披露历史资料的人,也不知其内情——直到他死后五年的1982年,潘汉年得以平反之后,沉冤了二十七年之久的他,才复用了潘汉年这个真名。
历史何以如此无情?历史何以又深藏着前辈人的伤痛?因而当我回访团河农场时面对他曾经垂钓的小河和那片桃花林,突然想起几句悲情诗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陪同我觅故桃花林的是新任的劳改农场的场长,还有曾经管理过我们的高元松队长和技术员云照洋。这块土地真比得上一面历史的镜子,不仅知识分子受难群体,在这儿留下了足迹——我们离开这儿之后,又有一批批另类人群,在这儿接受过审查:比如,林彪飞机坠毁在蒙古的温都尔汉之后,林彪之子林立果选中的美女张宁,一度曾被囚禁在这儿接受审查;与我一度为邻的文坛硬汉萧军告诉我,他和北京作协许多作家,“文革”中后期也曾被关在这儿接受“文革”洗礼。因而,当我穿行在桃花林时,我忽然感到那一片片坠落地面的桃花,红色中都沾有历史的斑斑血痕。这不是孟浪的臆想,而是桃花林演绎出来的历史真实。
出于心中百感交集,加上农场干部们劝酒——那天我在农场午餐时,喝了酒便失控了。据电视台的记者事后告诉我,我曾在餐桌上,说起两只天鹅的轶事:当年东北兴凯湖劳改农场,曾经给团河农场送来捕获的两只白天鹅。当年人们还不知珍爱鸟类,农场干部怕它飞走,便剪断了它飞天的翅膀。我每每看见它们步履蹒跚行走的时候,便立刻联想到这是知识分子的化身。但是让我想象不到的是,这两只善良的天使,在环境的熏陶下也能渐渐地失去天使的善良,而变成人间的恶神——这两只天鹅,只要看见衣衫褴褛的劳改人员,便拍打着被剪断的羽翅,朝劳改人员追赶过来。人性能变,鸟性也能变,这是我在桃花林这个劳改驿站,最为独特的感悟。酒后吐真言——在餐桌上,当着劳改农场领导干部的面,我竟然忘我地说开了天鹅异化的童话,当真是到了忘我境界。
可是人是有情物,酒也是有情物。两情合二为一,便有了我回访桃花林的上述表演。自从进入历史新时期,到今天的2017年,我有三次醉酒的经历:第一次,是我1982年出访澳大利亚归来,刚刚踏上国门广州的时候;第三次大醉,是1988年,我在宝岛台湾台北联合报社的招待会上;酒醉劳改驿站桃花林,是其间的第二次。那天我在桃花园酒醉后——在电视台送我归来的汽车上,便开始呕吐,就像在桃花林倾吐心声那样,把午餐时的食物吐个精光。
待我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我并没有对醉酒自悔。为什么?那是我内心世界的真情道白,而真诚是做人的根本。但是我也有所失落,因为没能看见在苦难的历史岁月中,关爱知识分子的董维森。知恩当报,我开始寻觅他的踪影,但令人感叹的是,当我找到北京西城公安分局的时候,董维森已经在不久前离开人世了。我悲叹时间无情之余,亲自赶赴他的家里,去探视他的妻子。我除去给她带些补品,让她好好活下去之外,还送去一束红白相间的桃花——还有一本我初版的《走向混沌》,因为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也曾留有董维森的名字。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鸡年2017年春日即将到来的时刻,我这个生于1933鸡年春时、已然八十四岁的老翁,见时令又快到桃花吐蕊的春时,写此《风尘路上桃花情》的忆旧拾荒文章,以不愧对昨天的历史与今天的人生。
2017年春日整理于书斋
【生命绝唱十三弦】
[犹记柳暗花明时——我在1979年重返文坛之后]
一
岁尾年初整理书斋的时候,除清理出文学长者和文坛友人的许多信函之外,还清理出一些历史新时期以来的各种文学资料,有胡耀邦给我的复信、胡乔木的几封来信。其中最牵动我中枢神经的,是历史新时期开元之时,因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在《收获》问世后,引发出来的各种麻烦:有某省劳改局讨伐该小说的会议材料,还有来自天南地北支持该小说出炉的近千封读者来信,重温这些文字时,不仅让我感到当时的酸甜苦辣,它还拨动我的心扉,让我在岁末年初,开始了文学的拾荒之旅。
1979年到2010年,时间已然飞逝过去了三十一个年头,如今我保存的那本1979年第2期的《收获》,纸页早已发黄,因其封面残破而被贴上了一条条的胶带。即使如此苍老斑驳,它原来的所有权也不属于我——我的那本刊物不知被谁借走,作者反而成了没有那期刊物的人。前两年我去深圳时,深圳金威酒业的老板,原来是请我签名留念的,但当他听说我自己已经丢失了这本刊物,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割爱送给了我。他之所以难以割舍这本期刊,是因为他从湖南来深圳创业时,随身带来一些对他产生深远影响的书籍,而《大墙下的红玉兰》,是让他走出神坛的光环,精神上与历史新时期发生相融的开始。一个从湖南背负着它远途而来的行者,自然不情愿将其送给别人了。他肯于相赠,全然因为我是小说的作者。
我相信他自述的真实。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一曲《大墙下的红玉兰》,在乍暖还寒的岁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记得,小说问世之时,正是我结束了二十年囚徒生活、回到京城的时刻——我于1979年1月6日乘夜车离开山西,1979年小说在《收获》发表,如一石击水,掀起了惊涛骇浪。让我最为惊愕的是,一篇五万多字的中篇小说,竟然连接着社会的中枢神经,在当年的夏天,我接到来自全国各地读者的一千多封来信。信件中的绝大多数,是赞誉作品对生活的赤诚和作者的勇气的,但也有少数信件,是指责我“意在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使我陷入了惊喜和心悸两种迥然不同的境地之中。
《收获》编辑部的编辑告诉我,他们刚刚复刊不久,刊登《大墙下的红玉兰》的这期刊物,从开印时的一万册左右,后来飙升到了几十万册,尽管如此还是脱销,因而需要不断加印,这是《收获》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现象。但另一方面,刊物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人写信指责编辑部,给反党小说开放绿灯。一时之间,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记得,我曾和好友刘绍棠说过,我做好重回劳改队的精神准备。若干年后,我把这个历史阶段心绪上的潮起潮落,几乎已经淡忘了,但是因为家里装修房子,在搬运文稿时把一份当年让我心惊的文件重新找了出来。文件记载:我曾经所在的某省劳改单位,于1980年1月26日,在省劳改局召开“政治工作会议”,此会是专门为笔者这篇拙作召开的。发黄的纸页上,留下了中国历史的拨乱反正时期某些政法部门在当年的真实心态。他们上书中央有关部门,除在称谓上称我为“从犯”之外,还在这份材料上,留下如是的文字记录:“从犯所在的劳改农场,现有犯人七百多人,现在就有一百二十多人不认罪了。”言外之意,是受了小说的影响(服刑的犯人,看不到小说,据说是从广播中听到小说广播的),开始反抗改造了。文件的后半部分,通过我这个案例,开始了对历史新时期“拨乱反正”政策的质疑:“这样的小说一登再登,反复发表。1979年2月号《收获》杂志刊出后,《新华月报》第6期予以转载,《电影创作》第6期改为电影剧本再次发表。上海电影制片厂还到该省劳改农场去察看外景,这对劳改干部刺激极大……”与此同时,我也找出来一封来自劳改单位一个干部的来信,他在信上说:“你知道吗,上影来看拍摄电影的外景地时,劳改农场的头头紧张死了,他们一方面杀猪招待导演和工作人员,一方面派人去盯他们的梢——目的只有一个,绝不能让电影在场里拍摄。老从同志,这一点你应当理解他们,‘文革’的历史暗夜刚刚过去,‘两个凡是’还像紧箍咒一样,锁着他们的心灵……”
这就是新时期之始,中国文学处境的一幅真实写照。如果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不要说我的文学命运了,怕是真要回过头来再进大墙吃那“回头草”去了。不是吗?历经“文革”后的新时期文坛,虽然再也不是“八亿人民一浩然”的文化禁锢主义,但是要冲出过去的阴影,真是难而又难的事情。记得1979年的《文艺报》(当时还是期刊),自当年第7期开始讨论《大墙下的红玉兰》,在同年的第11期与第12期,又拿出两期的大部分篇幅,让文学界和读者讨论该作。之后,又给它戴上了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奖的头冠,我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算是恢复了正常的跳动。但无论怎么说,碍于当时的具体情况,上影虽然给电影剧本发了优秀剧本奖,但开拍却被当时的压力搅黄了。我是写小说的,留下历史文字就可以了,对电影流产并没有在心理上留下过多的阴霾,但是当时的上海电影局局长石方禹却为此感伤不已。这次整理文稿和书信时,翻出他的两封来信,他除了对“中国左症”深恶痛绝之外,同时对我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因为是他把我拉到上影去写剧本的,而在当时,北影导演谢铁骊已经表示北影愿意直接分镜头开拍小说,只不过是上影抢在北影之前,出于道义我只好婉谢了北影而去了上影,结果才演绎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这是大墙文学的一段尘封往事,其中深藏着中国社会在转型期间的历史必然。一个饱尝了文化禁锢之灾的知识分子,写出《大墙下的红玉兰》是历史的必然。即使是我没有写,受难部族中别的知识分子,出于对民族命运的关注和对历史的反思,也会写出这样的小说的。而当时有些政法机构,要封杀《大墙下的红玉兰》也是历史的必然,因为当时“两个凡是”刚刚走下神坛,中国的历史新时期刚刚开始。因而,我对当年想封杀大墙文学的人并无恶感——恰恰与之相反,我通过那段五更天的日子,更懂得了黎明的可贵,看到了中国还有许多历史沉疴,需要有良知的作家加以清理。
历史是公正的。当二十年后的1999年的夏秋之交,我去山西重访昔日曾经为囚的劳改农场时,由于时间、历史和人的更迭,我曾经驻足过的土地,已然大为改观。场长亲自陪同我去看了我当年为囚时的囚舍之后,又带我参观今天的犯人生活。之后,农场各部门的领导,特意在场部与我开座谈会。场长的开场白,我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去,从维熙同志在咱们的农场劳动改造过,这是我们农场的光荣。今天他来访故,我最想说的就是,当年的劳改干部怎么会那么迂腐,来咱农场拍电影不是好事吗,过去的知识分子在咱这里挨整受罪,是过去历史因素造成的。拨乱反正的含义,就是要纠正过去政法机构中的‘左祸’。二十多年过去了,回头看看我们当年之所为,真是让我们今天的劳改干部脸红。”
我说:“不提过去了,今天这里的变化很大。”
场长笑着说:“欢迎你留下来,对比一下昨天和今天。随着中国的民主进程和法制的日益完善,《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故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将来有时间,我一定再来访故。住下来几天,深入地了解一下今天的劳改人员的生活。”我说,“回京后我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今天就不能留在‘娘家’了。”
大家都笑了。
场长说:“一言为定。”
这就是一曲《大墙下的红玉兰》在中国历史变革转轨年代,引发的文化事端。笔者在这里所叙说的,不仅是人文故事的沉浮,还意在透视人文故事背后,深藏的中国历史经纬。笔者认为,新中国成立之后,历次政治运动的导火线,常常是文艺这个怪物:胡风的三十万言书,引发了反胡风运动;戏剧《海瑞罢官》,拉开了“文革”的序幕。笔者有幸赶上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如若不然,我当真无法设想其后果,把我再一次掷进大墙,回炉再冶炼一回,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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