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北京人艺演出了话剧《我爱桃花》。笔者观赏了演员尹铸胜和梅婷“让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情感戏剧之后,当即激起我对当年一场桃花梦呓的怀想。不过,它不属于儿女呢喃的情爱范畴,而是知识分子的一道梦中彩虹。在那旋即而逝的桃花梦中,深藏着中国历史的经纬,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绝唱。故而笔者行文,将当年驿路桃花之情梦,呈现给今天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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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前几年香港凤凰卫视采访我时,曾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在你二十年马拉松长跑的悲怆记忆中,有没有留下一点点美好的记忆?”我说:“有。在北京南郊的团河农场,那儿曾经有个几百亩的桃花园。那里不仅是我个人——也曾是受难知识分子的‘桃花源’。令我难以忘却的是,在那片桃花园旁的小河沟旁,还有幸与潘汉年有过一面之缘。”
今天回眸起这段日子来,近似于一篇冰雪驿路上的历史童话。1962年3月,周恩来召开了“为右倾分子平反”的广州会议,会上不仅宣布为写下《洞箫横吹》的剧作家岳野平反,在进餐时,陈毅还特意为岳野敬酒。虽然这只是一条短而又短的新闻,但就是在这股送暖的东风中,我们这些与地、富、反、坏杂居于一条大炕上的“老右”,在1963年便从东、西、南、北、中的各个劳改场矿,一块儿被送到这片桃花驿站来了,让受难知识分子看见了一线生命的曙光。
当时,我在这儿当上桃园班的生产组长,从春天桃花吐艳到秋时结出满树的蜜桃,桃子的品种从“五月鲜”到“晚黄金”,还有各种偌大的蟠桃(俗称寿桃),我在桃花丛中劳动的时候,比在铁矿开矿和在艳阳烈日下插秧,要轻松得多了。因而,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暗暗吟诵起郭沫若在《棠棣之花》中的桃花诗章: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朵万朵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落
人从花中双双来
心中吟诵这个诗章,并非有什么白马王子的孟浪情怀,完全出自于对愁楚心绪的释放——因为在这片桃花园和旁边的千亩葡萄园中,不仅有“老右”群体,还有假释到这儿来的蒙冤的老革命潘汉年——他常在桃花园一条小河对岸垂钓。最初我以为这个钓鱼的老头儿,是赋了闲的农场领导,在桃花丛中享受晚年。但是在场部剧班搞美工的“右派”画家赵华川对我耳语说:“他就是当年在白区搞谍报的潘汉年。”最初,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的名气太大了,后来在一次回京探亲时,曾向我的前岳丈张宗麟询问——他在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工作时,曾与潘汉年有过多次的接触,他根据我述说的形象,确信就是潘汉年。因为他知道潘汉年已获得假释,但具体地点不详,这与赵华川对我谈起的情况十分吻合。昔日,读中国史料时见有记载,潘汉年的谍报工作几乎覆盖了旧中国的方方面面,从青、红帮会一直搞到汉奸头子汪精卫身边。这么一位开国功勋,步入大牢已经让人费解。此时此刻,我能与之隔河相望,简直近乎一个时代寓言。
心中越是疑惑,越想得到对钓鱼老人的准确定位。有一天,一个机遇来了:管理桃园的中队指导员董维森,来桃园检查工作。我身为生产组长,在值班室向他汇报完桃树的施肥情况后,斗胆询问说:“董指导员,我……我……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河沟对岸那钓鱼的老者,是不是潘……”记得,当我的“潘”字出口之后,董先是望望窗外的河沟,然后那双闪亮的眼睛,立刻盯在我的脸上。很显然,这是一个超越阶级界线的问题,尽管他在劳改干部中,属于关爱知识分子的类型,但他毕竟与我们隔着一条时代的阶级界河,我有失身份的询问,不是给人家出难题吗?
我有点后悔我的鲁莽,但并没有失去希望。因为在此之前,我和他在一次特殊的接触中,对他有一种全新的理解:一天收工后,他把我叫到队部办公室并打开他办公桌上的一个纸盒子。正在我不理解其意之际,他从里边拿出来一支蓝色花纹的钢笔。我顿时愣住了,因为这支蓝色的派克笔,与我50年代行文时用的派克笔一模一样。1960年我被收监后,上缴给了收容所一位姓严的队长。三年多过去,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动,早就把它忘却了——因为它和我这个劳改犯再没有任何关系。
“看看这是不是你过去写文章那支笔?”董维森一边问我,一边把那支派克笔推到我的面前。
我拿起来看了看,立刻百感丛生。我在反右之前出版的三本书(短篇《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长篇《南河春晓》),正是用它写成的。由于写字时食指不断用力之故,钢笔上面的螺纹已经有所磨损,因而我点头称是之余,便坦言这支钢笔对我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了。几年之后,怎么也和我一样,“流浪”到桃花驿站来了?
董维森对我木然的表情,有点愠怒。他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是你感到怪异吧?让你感到怪异的事还多着呢!我告诉你,除了你的笔转到桃园来了之外,去你家查抄的书稿,也一块儿转到咱们桃园中队来了——我翻了翻,其中有你写北京青年去开垦北大荒的手稿(即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长篇《北国草》),还有……”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显然是在控制他对我的急躁情绪。放下水杯后他的情绪缓和了许多:“从维熙呀,你的脑子进了水了还是得了痴呆症,你怎么不想想,你的笔和文稿,为什么和你一块儿来到咱们团河农场,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真是应了古代传留下来“响鼓不用重槌——一点就‘嗵’”的这句民谚了,我顿时明白了董指导员这些话中的意思:知识分子的命运正在发生变化,不然的话连人带物,都不可能到首都之畔的这个桃花驿站里来。我向董维森表示了谢意,接过那支派克笔后,鼓着勇气询问了他一句:“那些书稿……也是退还给我的?”
董抿嘴笑了笑:“你醒过闷儿来了?”
我答:“我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
他告诉我,查抄我的书稿和往来信件,整整一大纸箱,临时存在场部档案室。我星期天休息回家时,可以取出来拿回去。我要离开队部办公室时,他又低声地告诉我,让我回家安慰一下老母亲,形势如果没有大的变故,希望团河农场的桃园是你们最后一个劳改驿站了。
我的心狂跳如同捶鼓。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和董维森对我倾吐出来的心底之声,我才有勇气向董维森询及钓鱼老人的事,否则的话,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他反问我道:“你听谁说的?”
“过去我看过他在报纸上的照片,隔河看去有点像他。”我没有把赵华川的名字说出来。
“噢!你的记忆力还不错嘛!”董含糊其词回答我说,“那你就凭记忆去判断吧!”
当年,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就算是很难得了。之后,我对那位垂钓的老者,本能地增加了亲切感。试想,一位开国功勋,一个地下工作奇才,也要承受这时代的苦难,实在比我们还要痛苦得多。因而,我对他隔河招手或偶尔相视一笑时,自然而然地多了些对革命长者的敬意——因为他在1955年肃反时就身陷囹圄,落难的日子比我们还早上两年。前有车,后有辙,此时我和他能在桃花林中相见,真是应了那首古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基于内心的敬仰冲动,我有过一次十分出格的行动:那是夏日采摘大桃的日子,组里成员都去装筐运桃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房,负责过秤等待汽车来拉走桃筐。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那位钓鱼老者正在树下发呆。这时我突发奇想,让那比我心灵还要苦涩的前辈,也尝尝生活的甘甜。我从桃筐里遴选了两个熟透了的蟠桃,先是想给他扔过去,但怕损伤了蜜桃的形状,想来想去,忽然计上心头,我从值班室找出来一个塑料盒子,再把两个蟠桃放进盒子——我想如同放河灯那般,让两个寿桃漂浮到小河对岸。
干此事时,我心跳如同擂鼓,但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因而是只有天知、地知、我知的事儿。但当我把果盒要放进水里的时候,这位惊世的老“地工”,似乎看穿了我的用心,先是连连对我晃动他头上的草帽,然后便夹起钓鱼竿匆匆离开了河沟对岸。
我失望至极。觉得老人有点令人费解:微笑可以,招手可以,为什么动真格的时候老人反而选择了逃避?事后剧班的画家赵华川,是为我这么解疑的:他认为老人对目前的形势,不像我们这么乐观。他举了一个事例说给我听:“我工作的剧班,在他囚居的小院旁边。有一次他在院内树下看书时,我好奇地扫了一眼。你猜他看的是什么书?果戈理的《死魂灵》。我仔细看看,他没有阅读文字,而是在翻看小说中的一幅幅插图。这是不是他内心世界的自白?”
“什么自白?”我不太理解赵华川话中的含意。
“就是灵魂已经死亡的意思呗!”他说。
我说他的微笑和招手,似乎对生活没有失去希望。赵华川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只是老人的表象,内心世界比我们要悲观。谁能准确地号准这位老革命的心脉呢?
我虽然觉得赵华川的话不无道理,但内心深处仍然沉迷于希望之中。这不仅因为我的派克笔和查抄书稿,归还到我的手里,更有一个逃号事件,让同类们感觉五更寒天可能即将过去:一个名叫张志华的右派,逃离津北的茶淀劳改农场后,在广州和新疆“自由”了两年多,被抓捕后既没有判刑,也没有受轮番批斗,只写了篇书面检查,就被送到桃花驿站来了。这是震撼老右们的一个解冻的信号,因而在桃子事件中,潘汉年对我的影响,很快被解冻的热浪化解为零。
特别让我永生无法忘却的,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家探望老母和幼子的日子:我的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一袋刚刚采摘下来的鲜桃(多少钱一斤,由于年代久远我已记不清了),车后座上捆绑着一个纸箱,里边装的是退还我的书稿和信件,这是我劳改生涯中最为快乐的时刻。从地处大兴的团河农场桃园到我家,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我骑的自行车又是一辆破车,加上夏日炎阳似火,大汗淋漓的我忘记了疲惫。何故?只因为生命中的一丝曙光,覆盖了我的精神伤痛。
到了家里,老母亲惊异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年幼的儿子,虽然还不太理解人世间的沧桑,但全家团圆之乐也让他兴奋得又跳又蹦——特别是我又带回来蜜桃和被查抄走的书稿,让这个苦难之巢中,突然有了欢乐的音符。记得,老母亲曾泪眼汪汪地问我:“是不是快有盼头了?”我一边为母亲擦着眼泪,一边安慰她说:“快熬到头了,连队长都这么说。”
谁也没有料到,这就是知识分子美梦的顶峰。进入1965年之后,第一件让人费解的事,在桃花林中发生了。一天,我正在桃园为桃树剪枝,赵华川神色不安地走到树下,匆匆地对我耳语说:“有个不好的消息,潘汉年不见了。听说他不再假释,又被收押到监狱去了。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从他结束假释重回监牢,是不是历史要‘杀回马枪’的不祥信号?”听到这个信息后,我手里那把修剪桃树的剪刀,从手里脱落下来,扎在了我的脚背上。好在当时正是初冬,我脚上穿着的是棉鞋,没有伤及皮肉。对于赵华川提出的问题,我回答不出一个字来。
桃园钓客的突然重新收监,当真是中国历史的风向标。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在那山摇地动的日子里,来自东西南北中的劳改右派,重新踏上漫漫的风雪征程,重新回到津北的茶淀农场。记得在临行的前两天,董维森特意把我叫到队长办公室,对我袒露他的心声说:“天有阴有晴,月有圆有亏,你们知识分子改造的路还很长,你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我感谢了他语重心长的叮咛,在离开他办公室之际,他又叫住了我,破例放我一天假,让我回家一趟,第一看看老母亲和儿子,第二让我把发还给我的手稿,让老母亲要收藏好。我听得出来,他的弦外之音是在提示我,我们这些专政对象的家宅,在“文革”中还有可能被查抄……记得,我走出他办公室的瞬间,心跳如同擂鼓;眼泪也随着心跳默默地滴了下来。因而,它成为我离开桃花林时,不能漏下的最后一笔——因为他是我二十年流放生涯中,众多专政人员中难觅的好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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