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是浪人张志华的生命传奇之一。记得,这段凄美的故事,是我们在凤河边上种树时讲的。当时,我俩面对面地挖着同一个树坑,大概是怕我笑他眼中含着的泪水,讲到这儿他转过了身子。我想用欢快的语言,驱散他心头的忧伤,于是说:“你先到凤河里洗洗脸吧,省得让同号看出来,说你‘男儿有泪也轻弹。’”他当真去了,蹲在河边用手捧了几捧水,洗他那张洗不净的脸去了。
本来,我以为他的浪人传奇,到此已然结束了,不曾料到的是,这只是他浪迹天涯生活的一个部分,当天晚上,他又来了一个出人意料之举,那是我半夜上厕所回来,发现他的被窝里似乎透出一线幽光。最初,我以为是院子里灯光的反射之故,仔细看去光源来自他的被窝内,他面朝墙壁似乎正在干着什么勾当。我出于好奇,猛然掀开了他的被子一角。他惊愕地把头伸出被子,看见是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队长查房来了呢!”
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反革命行为?”
他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掀开了他的被子。我看见了,原来他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往一个本本上写着什么东西。记得,当时尽管我们压低说话的声音,还是把我们炕上的近邻郭锷权惊醒了。他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被子还掀开着,是耗子钻进被窝里去了,还是你们在搞同性恋?”郭说的虽然是玩笑话,却提示了我们生存的环境——这儿是大墙里的监号。如果一旦有好事之徒,把张志华夜间不睡、躲在被窝里写东西之举告密,他就是有八张嘴,也是难以说清楚的。因而,我俩立刻钻进各自的被窝,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般,以求平安无事。
第二天的活儿还是在凤河边上栽树,我询问他写些什么。
他说:“我是性情中人,昨天对你讲了流浪的往事,夜里怎么也难以入睡了,便想记载下来。”
“何必那么着急?又不是第二天就送你到刑场!”
“你笔头子比我快,不能让你先偷了去!”他调侃地回答我。
“哎呀!我的文学梦早就死了,我的北大秀才,愿你好梦长存。”
他说:“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万一将来我得了什么怪病或出了工伤什么的,成了植物人,我的这段浪人历史就化成宇宙间的一缕云烟了。对不?”
我立刻制止他再说下去。因为在劳改队里,自我诅咒的预言,在有些人身上常常鬼使神差地弄假成真。在渤海之滨的茶淀农场劳改时,有一天几个老右到一个名叫“586”的地方去割芦苇(1958年6月开始使用的犯人墓地),一个来自钢铁学院的老右,在劳动的间隙,坐在一个坟头旁边,自我许愿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倒在这块土地上,烦劳各位把我葬在这儿。这儿地势高,可以看见你们来这儿干活,听你们南腔北调地齐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的歌儿,让我在地下与你们一块儿不断地进行自我批判。”结果不到半年时间,他因饥饿而得了浮肿病,从腿部肿起一直肿到了肚脐之上,当真到这坟场来报到了。虽然,同类把他葬到了他自选的芦花荡的制高点,但给活着的老右,留下了千万不要自我诅咒的典故。
“你是不是怕我的预言成真。你放心,当过流浪汉的人,等于孙悟空过了火焰山,命硬得像淬过火的金刚石!”聪明过人的张志华,似乎揣摸出我的心思,对我表白心声说,“你想听我后半截的浪人生活吗?那是我精神上淬火的过程……”
四
他经历了四川女娃的事件之后,觉得新疆也非一片净土——虽然那儿地广人稀,天山常年头戴银冠。
倒运了几趟火石,身上也有些钱了,他首先想回家看看。他首行的目标,依然是广州,他想从那儿回福建老家。之所以如此,因为那儿的几家临街小店与他都混熟了,只知道他是贩卖火石的贩子,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个隐形于社会的逃犯。出于那个四川女孩的刺激,他联想起在上大学时曾与他有过交往的一个同系的女同学,她的真名字叫彭令昭,笔名林昭(即在监狱里一直上书,后来被秘密枪决于“文革”年代,死前在狱衣上用鲜血写了个大大的“冤”字的人。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她与在“文革”中被割去舌头,仍然反抗“文革”暴政、后被枪杀于刑场的先知先觉者张志新齐名)。张志华渴望能去上海见她一面,当时她因咯血而保外就医,住在上海一个名叫茂名的小弄堂养病,并在那里接受街道的监督改造,张便乘火车去了上海。他当真如愿以偿了,但是让他汗颜的是,张志华自以为破茧而出地逃出大墙,已然是他的个人信念的胜利,但林昭对此却不以为然。
借着夜幕,在林昭住家的巷口,他们除了叙旧之外,他与她留下这样几句简短的历史对话:
“你觉得你真正自由了吗?”林昭问他。
“当然没有,走到哪儿都提心吊胆的,但比那些安心于在电网里为囚的老右,算是半个自由人吧。”
“这么说,那些没有折进大墙里的人,都是真正的自由人了。是吗?”
张志华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她会提出如此尖锐的政治问题。他很想就这个问题与她深谈一下,但是两个被打入另册的社会“黑人”,在那风风雨雨的年代,不可能在街头长谈。张志华记住了临别时,林昭向他述说的直面人生的几句话。她说:“1957年的反右,丢开我们被管制起来的知识分子不说,就拿躲过这一关、留在社会上继续工作的知识分子来说,有多少从此成为哑巴了?又有多少诚实的人,从‘傻兔’变成了‘狡兔’。你也可以算是变形的‘狡兔’之一了。我既不想当哑巴,更不想当‘狡兔’;我一直在上书申冤,既为自己,更为别人——说到底,是为了中国民主和自由的明天!”
与林昭匆匆的一面,对张志华的影响极深。他觉得他自己不过是一叶无根的随水浮萍,而她心中的根,却扎在中国的血脉之中。相形之下,自感惭愧不如。因而在后半截流浪生涯中,他少了“自由鸟”的愉快,多了不少对国事的关注和忧伤。他是带着这种惆怅,从广州转道去闽南的,但还没踏上家乡的土地,县城里的一个亲友,就对他进行了劝说,说是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儿考上北大的“张秀才”,当了反革命后逃出牢房了,北京劳改机构有文字材料下达到了县、乡政府。
张志华的梦里相思,顿时化为泡影。他揣着一颗沮丧之心,重返广州。为了表达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他买了两块手表,通过邮局寄给了亲人。以表示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怀,并间接告知家中他还活在人世。之后,他开始了心灵滴血的流浪。林昭的那番话,已让他感到生命之轻,探望乡土的梦幻又完全破碎,他觉得他像是个孤魂野鬼,在人世间东游西荡。一度,他曾想偷偷溜过罗浮桥,到自由世界香港看看,但边界关口壁垒森严,他几次鼓起勇气又几次望而却步。
失望之后,他开始自南向北漫游,从广东徒步而行,浪迹浙江全省。他寻觅过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留在南溪江的足迹,并在江边低吟过她的诗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以抒发他南逃浪子之悲楚心情。到了绍兴的鲁迅故居之后,他咏叹自古文人命运蹉跎,虽然精神上得到了某种阿Q式的平衡,但他发现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他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了。
为了生存,他开始了另一种贩卖。当时,饥饿的影子还笼罩着全国,粮票是另一种货币。他凭借着倒卖火石的经验,开始以倒卖粮票糊口。真是应了古人箴言中“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之说,有一次,他与一群流浪汉在码头过夜,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一个口袋里的粮票,不知被哪个饥汉偷走了。苦难的生活启示他,要想活下去,就得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好自己的生命之泉。该怎么应对生活呢?与他为伍的都是社会的穷苦人,夜里总不能睁着眼睛睡觉吧,苦思良久之后,似绝路逢生一般,从他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奇想:到街上修自行车的小摊上,买来几尺气门芯,把藏在另外几个口袋中的粮票掏出来,卷成小小纸卷,塞进气门芯里,最后他把长长的气门芯,围在了自己的腰上,以确保粮票万无一失。
尽管张志华为了生计,想了许多别人难以想象的绝招,凭着他超人的智商,在社会上混迹了一年多的时间,但任何聪明才智,都无法挣脱时代的大网。到了杭州,他与人在西子湖畔买卖粮票时,被公安的眼睛发现了。被带进拘留所之后,没等公安人员审问,他就自报了逃犯的身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年多的浪人生活,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狡兔三窟,他的身心已然疲惫如灰。他愿意回到劳改队去,哪怕是戴上手铐脚镣,被送进禁闭室关禁闭也好——反正他是一个淬过火的老右了,再无任何惧怕。
是苍天有眼,还真是张志华命硬?当他被押解回劳改农场时,正逢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广州会议召开,周恩来、陈毅在会上为“右倾”大吹平反风。在这个大背景下,劳改队中囚禁的地、富、反、坏、右五毒中,右派的政治行情上涨。不然,不会有右派集中调到北京郊区团河农场之事,张志华的悲惨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他赶上气候回暖之时,因而只写了一张思想检查,就被从茶淀农场转送到团河农场,与右字号同类睡到一条大炕上来了……
五
这就是浪人张志华生命中的一段历史履痕。他确实没有林昭“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巾帼之志,但在受难知识分子群体的眼睛里,他仍然是个充满血性的勇敢的人。古代有“庄周梦蝶”之成语典故,那是孟浪的神话,张志华在极端的困境中,演绎了一次破茧变飞蛾的中国神话,这不是一般知识分子能够做得到的。到“文革”年代,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他为那次浪人生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所有的文字材料都被查抄一空,并招来大会小会的批斗,因为他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下的文字,大都是对自由和文学的梦想,其中,不乏对林昭的崇敬与怀念。1969年底,在我发配到山西改造的时候,他被押送回福建老家的劳改农场去了,从此我和他的联系中断,直到1979年右派平反之后,他来北京大学回访母校时,我们才得以相见。至今我还记得他到我家做客时,说过的一段话:“我不后悔当初,虽然为此遭受了二十年的劳役之苦,但这所社会大学给予我的东西,是在顺境中无法学到的。特别是在众多知识分子逆来顺受的时候,我用行动写下过一个‘不’字,尽管那个瞬间,在我一生中短若流星,但总算在夜幕下闪过一线流光。唯一遗憾的是,苦难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好的身体,生命获得自由之后百病丛生,看样子,我年轻时的文学抱负,怕是难以兑现了。因而,我当真希望你能把昨天的历史真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新时期的读者,让他们知道历史新时期到来的不易,那条昔日的历史车辙里,留下众多受难知识分子带血的足痕……该怎么说呢,中华民族的民族性中,有喜欢歌舞升平不言失败的劣根。”
到了20世纪之尾,他在病中又给我寄来一封信,并在信中附寄来林昭在狱中写下的一首血诗:
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
自由昭临处,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
愿殉自由死,终不甘为囚。
他在诗尾旁注了这样几行小字:“林昭诗中的爱情寄托,是指与我同时被划为右派的北大同学张元勋(他今在山东)。在北大时,我曾在他俩编过的《未名湖》诗刊上发表过诗作,深知他和她都留下了生命的光焰。对比他们来说,我充其量不过是那个历史暗夜的一线萤火,虽然留下挣脱牢笼的往事,但与林昭以生命谱写的血色诗篇相比,我只不过是其血色诗章中的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而已。如果我的身体能健壮起来,就让我用人生的未来弥补人生的过去吧……”
我复信对他说,萤火之光虽然短促,但比我以及众多右派同类的生命,要奇伟壮丽得多。因为那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精神的火花。我们失语失声像是一块块让人随意雕塑的石头,而他却是划过夜幕的流星。信中除了叙旧之外,我叮咛他要注意身体,如有必要可来北京医治,北京的医疗条件比福建要好。我没有接到他的复信,却接到他从福建寄来的一箱荔枝。直到我吃完了荔枝之后,才从箱底发现了他的复信。他说他不想来北京的唯一原因,就是在北大期间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刻太痛苦了——那是一个中国青年破碎了的文学梦!
我给他寄了些钱去,但迟迟没有接到他的信函。不久,一个南方难友来电告诉我,他已然带着他刻骨铭心的文学之梦,因癌症不治告别了人世。接此噩耗,我立刻翻箱倒柜,把他昔日寄给我的一封封纸页已经发黄了的旧信找了出来。读罢信函随即打开电脑行文,以抒心中悲切之情。权且将此文当作一张祭纸,遥寄天堂里的冥冥汉河!
2005年春初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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