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臻骨子里的百无禁忌的精神丝毫未变,几盅“二锅头”下肚之后,他就开始了灵与肉的自白。他重新回到民政部工作之后,主动请缨到信访部门工作。之所以躲避开上层,而选择烦琐的工作,全然在于在漫长的劳改生涯中,体察过了社会底层之苦。因而凡是遇到来自底层的诉求,他都一丝不苟地上报,直到问题画上圆满的句号。此外,他重新审阅了1957年的许多资料,无意间读到刘绍棠和我发表在当年《文艺学习》上“写真实”的文章,他大加赞美之后,便对我来了个富有哲理而又尖刻的黑色幽默。他说:“维熙,五七年时你虽然年轻,但可是个‘真儒’;现在头发白了,可不能从一个‘小真儒’变成个‘老犬儒’。”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他的话让我的前额冒出了汗,我很快就消化了他的警示。回到家,我从书橱里拿出二十年劳改纪实《走向混沌》,又掏出悲情系列三部曲集《逃犯》给他,让他充当最有资格的“真儒”与“犬儒”的审判官。
他咧开大嘴笑了:“这《逃犯》是不是拿我当的模特?”
我说:“其中有你的影子,但不是你。咱们的同类中与你有过相同人生经历的,还有来自清华大学的姜葆琛、北京大学的张志华,其中最惨烈的是来自燕京大学的姚祖彝,1970年他被枪决在南京,到了1981年才被平反……”
我不想再沉溺于历史的血色之中,因为这是我和他的雪中初遇,该说点我俩的往事,便从我的相片档案库中,拿出几张回访劳改老巢时的照片让他过目。那是1997年春夏之交,我与作家出版社以及临汾文联的友人,访故伍姓湖的照片。果然,当他见到我和今天的劳改干部,站在永济监狱大门前时,神色顿时轻松起来,特别是他看到我站在那间青砖木窗的窑洞前时,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哎呀!这不是你由‘鬼’还原成人的前夜,我们聚集在一起,听朱小梅唱《凤还巢》的窑洞吗?”
我说:“你的记忆没有失聪,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有点怪,监狱怎么会接你回访呢?”他不解地询问我,“对社会来说,那是个神秘兮兮的地方……”
我告诉他,我不仅回访了关押过我和他的永济伍姓湖,我还回访过他没去过的曲沃监狱,还去过我和他都没待过的天津监狱和保定监狱。用一句话概括:“随着历史新时期的到来,狱政管理有了很大变化。”
他摸着他的秃头,无言了许久。最后道出了他的真切心声:“中国知识分子,不能忘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没有火车头开路,不仅没有我们的今天,就连我们的子女,也还要背着反革命子女的黑锅。”自白了他的心声之后,他告诉我一个他的家庭新闻: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他的儿子,今天已然出任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副市长了。父亲昔日当过叛逆的反革命,儿子当了副市长之事,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几乎是一个神话,而在改革开放以人为本的历史年代,阴阳倒转演绎成为现实,其中包容了中国多少思想因子的巨变,因而王臻的心绪也是我的感悟。但我很想见一见王臻的妻子安世茹——王臻在窑洞里对我说过,因为他的几次逃跑,曾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劳改单位要去向她询查他的去处,街道要像猫防老鼠那般时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而她除了身背王臻的重负之外,在贫寒如洗的家还要抚养幼小的一儿一女,这简直如神话中的“女娲补天”那般艰难。
之后,我去了他家才知道,她不仅培养了儿女,还把第三代人——她的孙儿揽于怀中。这个伟大女性的心血没有白费,她和王臻的孙儿,一反王臻在地上东窜西逃当逃犯的历史——他飞在九天之上,当了国航某个航班的飞机机长。面对体态瘦弱的安世茹,我内心百感交集,最后我向她弯腰鞠了一躬,向这位时代的“女娲”致敬。我之所以如此,因为我记忆中1957年后沦为囚徒的家庭,有许多夫妻都“大难当头各自飞”了,安世茹不仅没有离开她的浪人丈夫,反而以自己枯瘦的身体,支撑起这个困顿的家庭。为此,在今年的大年初五,我又特意再去看望浪人王臻。我想,由于儿孙的成才,他或许搬到新居去住了,所以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儿孙想在东郊通县给我们买新楼,我和我们那口子拒绝了,现在仍然住在你来过的旧居。”天哪!那是北京最为破旧的简易楼,记得我去他家时,楼内没有电梯,还要靠两条腿一层层地攀登楼梯。王臻和他老伴,已然是快奔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了,何以会宁愿意拄着拐杖上下楼?王臻在电话中告诉我:“我无法忘却历史的音弦。”这对当代人来说,可谓真是浪人传奇的续篇!
我知道王臻仍嗜酒如命,便给他带去两瓶醇香的家乡老酒。登上老楼,走进老屋,我俩坐在沙发上叙旧时,我的目光飞到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笔飞墨舞的书法作品上。那是王臻的生命自白诗。诗曰:
静夜四无邻,
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
灯下白头人。
我读他生命的自白诗时,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在与他紧紧拥抱后,不禁潸然泪下。继而忆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穿梭于中国历史夹缝中时无畏而洒脱的精神光环。之所以我要为他画像,因为在那愚忠的历史年代,他属于知识分子中的另类,直到今天依然如故。以此为镜,不是可以扫描当年与今天各种生存环境下知识分子的灵魂吗?
我起身告别时叮咛他说:“老兄,你可不能再洗冷水澡了……”
他打断我的话说:“老弟,对你我来说,健康固然重要,但你我没有死在大墙里边,就已然都是超期服役的‘士兵’了。挺直脊梁度过晚年,对你我来说才是第一位的。对吗?”
我说:“感谢老兄的提示,在黄昏年纪,我一定记住要给自己‘补钙’。”
2012年新春于书房
[寄往天堂的书简]
一
1979年我重返京华之后,在该年的秋天,我接到来自福建南安的一封来信。他就是当年的北大新闻系才子、后来一度与我为伍的张志华。他是在1957年的苦夏快要毕业时,与被毛泽东点名的谭天荣以及后来被处决于上海的才女林昭,同时被划成右派的。他说他是通过作家协会,查找到我的住址的。在信里他除了追述我和他在劳改队中的患难情谊之外,还寄来一首题为《还乡》的长诗。虽然,历经多年的岁月洗礼,白白的纸页业已发黄,但今天重读这首诗时,我的思绪仍然被带回了满目疮痍的历史画面中去。笔者摘抄其中几段,当作此文的开篇。
怀着幸存者的喜悦
回到三十年前的故乡
叩访了所有的亲友
又去拜访那陌生的墓场
走进长满蓬蒿的死国
顿感头上的太阳失光
这里的人口密度
居然也在急剧增长
…………
这不能算真正的寿终正寢
更不是人类的正常死亡
犹如再现了古罗马的自相角斗
更像走进了古希腊的悲情剧场
面对故乡的遍体鳞伤
还乡的游子祈祷上苍
“文革”的暗夜绝不能再卷土重来
中国不能再有这样的死亡
记得,我读张志华这首来自南国的诗章时,眼里是含着泪水的。之所以引发了我的伤痛,因为在我劳改期间,他是我最为亲近的难友之一。我结识他是在1962年,有一天,队长让我们那间囚室紧缩一下大炕上的铺位,说是有一个逃跑的右派,被从杭州押解回来,要编入我所在的小队,并住在这个大炕上。我睡在大炕的边上,于是张志华便成了挨着我睡的近邻。
他个子高高,身体瘦削,最初与我为邻时不仅沉默无语,甚至在晚上睡觉时,也总是把后背对着我,把脸对着墙壁。后来,在一次学习会上自批右派罪行时,轮到我回叙1957年的右派结论,当晚他的脸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回旋,把脸对向了我。我之所以对这一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因为当了几天哑巴,他这时突然开口了:“在北大,我读过你的散文集《七月雨》。”他低声地说,“想不到,在这儿你我睡在一个大炕上。”
我说:“说点高兴的事儿,别捅我的伤疤。”
“怎么是伤疤呢,你是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作家。虽然落难了,但留下你光荣的脚印了。”
“我出版的三本书,都被原单位抄走审查去了。”我说,“只剩下一支派克笔,折进来时也被收缴了,现在我一无所有……”
他还要说什么,我怕惹是生非,翻个身,把脊背甩给了他。这是我与他的初次对话,文学成了相知的引线。从这天之后,他仿佛获得某种精神平衡了似的,一改他初到这儿时的消沉与颓废,不断向我倾吐他对社会的认知。其中最让我为之神伤的,莫过于他逃跑在外,在一段时间之内,当了中国“吉卜赛”人的悲情故事。他与我后来接触到的浪人王臻、姜葆琛出逃在外浪迹江湖的经历并无多大的不同,但是他的浪迹天涯的旅痕中,不仅回响着那个年代的历史的音响,更是苦难的底层人一曲凄美的人生绝唱。
二
逃出大墙之前,他做了非常周密的准备:将他所有的几十元钱,缝进他的破旧衣衫里,以备出逃之后使用。有一天早上,机会终于降临在他的头上,劳改队队长让他拉着小车,提前给出工挖河的大队人马往河边的工地运送工具。那个地方界临金钟河,河的对岸就是自由世界。他把工具拉到工地之后,放下车把就钻进了高高的大芦苇丛里。等巡逻的武警过去,他选择河面最窄的一段,泅渡过了金钟河,爬上了自由的彼岸。其中有一个小小插曲,让他终生难忘:衣服湿了不要紧,缝在衣衫里的钱也让河水洇湿了。
在劳改队这个大染缸中,知识分子虽然接触了不少的盗窃犯,但由于书本的教育和道德的约束,难以变成靠偷窃生存的“三只手”,钱被洇湿了何以生存?他游过河之后,便急不可耐地钻进一个小树林,拆开衣服拿出缝在里面的人民币,把它们一张张地贴在树干上让它风干。那地方临近天津的塘沽地界,待渤海海湾的风把衣裳和钞票都吹得半干时,已至中午时分。张志华并不信佛,但人在难处让他想起了天地之间的神灵。他朝闽南老家的方向,双手合十地祷告了一会儿,然后到小镇上买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装,直奔了天津火车站。目标——东南边城广州。他没有叛逃的意念,只是渴望生命自由。他是一个文学狂,到北大读书之前,他早已熟读过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诗章。那劳改队的大墙和电网,让他感到窒息,他之所以往南走而不选择向北行,仅仅因为他是南方人,那儿离福建较近,如果有时机他还想回到故乡畅游一回哩!
一到广州,他的精神压力就随之而来了。一个流浪者不仅没有夜宿之地,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连填饱肚皮也困难了。多亏在他夜宿车站和地下管道时,碰上了几个来广州做小本生意的新疆人。他们中间有的人卖羊肉串,有的从广州购买火石,回到新疆去贩卖。百般无奈之际,他参加到这个行列中来,成了往返于广州和新疆的火石贩子。那小小火石只有一厘米长短,一个大大的背包,能装上十多万节打火机上用的火石。初次当小贩,他买不起到新疆的火车票,便和几个维吾尔族的红脸汉子,一起扒乘货运列车。那是十分艰难的行程,不仅要自隐其形,还要吃、喝、拉、撒,特别是越往北走气候越冷,致使蜷缩于货物中的他,在夜间行车时常被冻得哆哆嗦嗦。那些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流露出对这个“初出茅庐”浪人的特别关爱,把他们随身带着的老羊皮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因而张志华一直难忘,在他最最困顿的日子,来自社会底层的精神圣火。
客车两三天的行程,货车爬行了约一个月的光景——他总算到了新疆。老天没有亏待他的苦心,他把那大背包里的火石卖了出去,顿时成了身揣几百元的富人。从此以后,他开始了南北穿梭之行,他不再扒货车,而是体面地坐上客车,并把倒卖火石的活儿,从乌鲁木齐一直做到了伊犁。有一天晚上,他正在伊犁的一个小旅馆,计算谋划他的人生未来时,有人轻轻地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打开房门之后,在幽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衣衫褴褛,羞怯怯地低垂着头。
“你是找我?”
小姑娘欲言又止。
“我不认识你呀?”张志华说。
这位小姑娘走进屋子后,刚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他就听出来口音了,这是一个来自天府之国四川的女娃。1960年大灾害席卷全国,伊犁街头有不少背井离乡来西北新疆谋生的女子,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她们有的乞讨,有的偷偷卖淫,因而很快他就猜测出这个小姑娘的来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张志华首先给她拿出充饥的东西,让她填饱肚子,然后劝说这个小姑娘不要糟蹋自己,要在苦难生活中学会自珍自重。那小姑娘从没听过这样的语言,感动得跪在地上,哭着对他倾吐心声说:“大哥,这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到没路可走的时候,还是要走上这条路的。大哥,你就狠狠心,把我破了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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