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纪录证明了学长的预言,到了80年代中后期,临汾地区走出来的多位文学骄子,跃上中国文坛。其中有曾任过中学教师、后来写出多部小说(包括传记文学)以及散文随笔、被文学界誉为“青锋剑”的韩石山;有写出普通农民生活小说《祭妻》,又创作出《天羽》《天狗》和反贪廉政长篇生活小说《抉择》等多部作品,后来出任山西省副省长的作家张平;当年给我洗过脏衣脏裤的小学妹王鹰和她的先生齐国宝,在临汾写出了经济扶贫的长篇纪实之作《黄土之魂》;更可以传为文史佳话的是后来人张继善,为了写作他居然辞去了工作,苦苦耕耘出反腐长卷小说《黄河作证》……他们以作品,宣告他们对文学追求的忠贞不贰。还有许多出自临汾地区的文学人和他们的作品,笔者为节约篇幅,不在这里一一赘述。这都说明古尧都的文脉与地缘,是孕育文学的一方沃土。加上怀礼学长反用“武大郎开店”的人生哲理——以“比我高的都进来”的天高地阔的大视野为旗,让晋南文学熠熠生辉,誉满山西并走向全国。
不能略去的一则闲笔是:讲课结束之后,我与北京的几个文友,畅游香火鼎盛的临汾的尧庙和洪洞的广济寺。在广济寺我们曾想找到当年为我打开生命秘籍的僧人,但苦于当年没能问出他的法号,这位高僧到底离开了寺院,还是已经圆寂归天不得而知,但我留在晋阳大地的人生故事,还是引发了文友的评说:
心武说:“命运学里蕴藏着科学,只是科学还没发展到破解它的高度。”
斤澜说:“维熙的命很硬,近二十年劳改活了下来不说,还大病皆无。这让我记起我们五五年冬天一块儿去北大荒时。黑龙江刚刚冰冻不久,他非要去走冰,正赶上江面冰裂,差点掉进冰洞里去的时候,被一个垦荒队员拉住了胳膊。哈哈哈哈……命!这就是命!”
友梅接着斤澜的笑声,来了几句黑色幽默:“他要是掉下去,那就影响五七年反右了,北京青年作者中少了个右派,‘四只黑天鹅’就剩下三只了!”
绍棠说些什么,由于年代久远,我已无从忆起,但在“苏三牢房”和广济寺玩得十分开心,是深深刻在我记忆中了。之后,我们没能及时返京,又被山西汾酒厂接走,到美丽的杏花村享受美酒之醉。美妙的是,我们到了杏花村的当天,正是细雨纷飞的日子,耸立于绿丛中牛背上牧童的雕塑,与杜牧的诗融化为一,真是一种清纯的享受——何况我们五个人中,有的是酒徒,有的是酒仙,因而与厂长对饮汾酒时,舍掉酒杯而改用的瓷碗。因而此次我回“娘家”之行,既重温了山西人性之善,又觅到杏花村美酒之香。在归京的火车上,我们之中年纪最大、被我们视若兄长的林斤澜,说了一句心语:“我生长在南方温州,这是我第一次来山西,过去只知道迷恋瓯江风情,想不到山西也是一块迷人眼球的风水宝地,连酒浆都有别于其他酒乡,更别具风味!”
人是有情物。
酒是有情物。
两情燃烧融化为一,更铸造了我们一行的文学魂魄。这是告别山西之后,留在我们心中的一曲人与酒的绝唱。
这是我第一次回“娘家”的美好记忆。之后,我又多次回山西访故。其中,动人心魄催我泪下的一幕,还是发生在尧都地区的宝地上:2005年年底,作家出版社把一部即将付梓的文稿交到我的手里,说是受作者委托让我过目。我是作家出版社的原社长,退休下来还关注着出版社的成长。翻看手稿时让我更为吃惊的是,此书稿是一部题为《黄土之魂》——反映山西临汾地区古县经济扶贫的纪实文学,作者不是陌生人,竟是我在临汾时的小学妹王鹰与她爱人齐国宝。读罢书稿,我深为他俩的底层情怀和文中的泥土气息而动情,想不到当年的两只小麻雀成了文学天空的飞鹰了。对比几年前,我为其写过序言的另一部纪实文学《中国邮电梦》,有了令人惊异的飞跃。因而读罢书稿后,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他俩表示祝贺。
到了第二年——2006年的暮春时日,我应下广东东莞的讲课邀请,正准备南行时,突然接到王鹰和国宝从临汾打来的电话,说是临汾文联已与出版社商定,在临汾地区的古县召开《黄土之魂》的座谈会,希望我能回“娘家”来与故土亲人们欢聚。当时我确实犹豫了:近十几年来,我几乎谢绝参加类似的书评会议,以求人生晚年生活之散淡,何况我已应下东莞之邀,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才妥当呢?
王鹰是个机灵的丫头,她听出我的话音吞吐,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便一下拿出了她的“撒手锏”说:
“山西可是您的‘娘家’呀,当年您从‘大墙’里出来,可是石破天惊之举。难道怀礼老人升天走了,咱们的亲家关系,就成了断线风筝了?”
我心跳立刻加速了,想对王鹰解释其原因。但这个山西辣妹子不等我说话便连珠炮般打断了我的思绪说:“您过去是作家出版社的社长,出版社肯定告诉过您了——如果他们忘说了,我今天告诉您也不算晚。临汾把您和出版社编辑的车票都订好了,三天以后,我和国宝在太行山下的古县恭候你们。”
我痛快地应了声“好”,没有对她说起东莞的事,便放下了电话。之所以如此,我去山西是对历史和亲情的报答,我不是一只没有良知两条腿的人狼。我立刻打电话向东莞道歉,推掉了东莞之行的邀请,于四月初旬的一天,与出版社的友人登上西行的列车——火车从太原拐弯向南,沿汾河之畔奔向了临汾——再由临汾乘汽车奔往古县。
依旧的太行山峦。
依旧的汾水潺潺。
依旧的临汾旧友,但唯独见不到学长怀礼的身影了。因而当我住进古县招待所后,经历的是一个失眠之夜。之所以失眠,是因为郑怀礼学长的形影,走进了我的脑海。起身静坐窗前,凭窗外望街上灯火,先是忆起1983年,我与四位文友的临汾与洪洞之行。继而又忆起1987年,我才访问德国、法国和奥地利归来,便接到怀礼学长从襄汾老家打来的电话,他说他离休之后,身体反而不如工作时期了。我立刻动员学长:来北京大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有什么顽症藏在体内没有,您和大嫂就住在我家里,我可以陪您去医院。”
他说:“那太麻烦你了……”
我说:“您忘了,大嫂还给一个劳改犯拆洗过棉被哩!”
他大笑了一阵说:“那屁事不值得一提,我早就把它忘光了。”
我说:“现在正是秋天,我们一家都欢迎您和大嫂光临。”
当时,我是四世同堂之家,家有三套住房。为了迎接郑老夫妇来京,我们腾空了一套,以方便学长夫妻使用。几天后,学长果然来了——但不是比翼双飞而来,只是学长独自一人乘火车来到了北京。可以说,那十天是我最为快乐的日子,头两天我陪着学长去医院看病,没有检查出体内有重大疑难的重病来,只从医院拿了些预防保健药回来。我觉得老人来北京一次不易,便建议他更换医院做全面检查,但学长连连摇头,坚决不肯再去任何医院。他一生性格豪爽乐观,行事天马行空。奈何?
之后,我与学长一起在老城觅故,一块儿去郊外踏秋,以让离休的老人随心所欲。学长说他要去前门外大栅栏看看,因为40年代他在从事地下工作期间,曾在一个杂货铺里当过假的二东家——我陪学长去了,但大栅栏已非昨天的原貌,学长归来后有点感伤。我不想让学长在京城过得不高兴,便提议说深秋时香山红叶层林尽染,去那儿闲云野鹤一天如何?学长随我去了,还采了几片枫叶回来,夹在我送给学长的我的几本著作中。学长说要看看我现在的工作环境,我就带着他去北京沙滩中国作协办公的木楼,并与当时的党组书记唐达成交谈甚欢——因为达成划右派后,也曾发配山西劳动改造,与我的不同之处不过是一个在“大墙”里劳改,一个在狱墙外劳改而已。
特别不能丢掉的一笔是,我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听说过我在临汾时学长对我的恩泽故事,她让小阿姨去干别的活,拿出她做肉饼的绝活,亲自下厨为学长烙肉饼吃。此举让学长感动万分,曾拉着我母亲颤抖的手,道出他心里最为沉重的话语:“老嫂子,您是这个年代的圣母,丈夫被国民党关死在监狱,儿子又进了咱们的‘大墙’,中国妇女谁能挺得过来,您——您——只有您——”
母亲流泪了。学长也流泪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我与学长最后的欢聚。第二年(即1988年)3月之尾,我突然接到当年奉学长之命到囚号去看过我的苏家栋的一个电话,他悲泣着告诉我,学长今天告别人世去了天堂。我最初的反应是痴呆般愣在了电话机旁,继而悲伤之情如决堤之水,淹没了我的身心。我当即停下手中的工作(当时我在中国作协党组工作,兼作家出版社社长、总编),连夜给怀礼学长发过去一篇祭文,并恳请家栋兄代我在灵堂叩拜并读之,以祭尧都忠魂。
祭文如下:
夜阑人静,悯悯悲思,难料学长竟离世匆匆而去。忆去年深秋,枫叶漫飞,陪学长踏秋而行时,学长谈笑风生。弹指冬去,草长莺飞之际,突闻噩耗如雷轰顶,顿时愕然。开帘仰望星空,天宇茫茫,听南雁北归引颈哀歌于夜空,不禁怆然泪落,心痛如焚!
忆学长一生心胸坦荡,唯其坦荡而命运坎坷。怀礼学长一生宽厚待人,唯其忠厚,而屡失仕途。学弟当年为衣衫褴褛之囚,学长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萍零草芥采植于温室,使枯死之树还阳。此情此景,犹如昨日,但学长竟然步履先行,空留断肠之思于晚辈。恶者不殆,善者早卒,天道何以如此失公?
呜呼——天地伦理!
呜呼——人间纲常!
从维熙
1988年4月1日于北京
1988年至2006年,时间已流逝过去十八年了,我所以忆起让我感伤的往事,来临汾地区见景生情,是其缘由之一。之二,我本来是买了车票要去为老人送行的,但是如同鬼使神差那般,学长仙逝与我产生了伤痛串联,我的胆囊炎复发,疼得我不得不进了医院的病房,没能亲临灵堂为学长送行。尽管留下我一生中一件憾事,但事后我的心灵还是得到了很大慰藉——据事后临汾工人报社一个名叫孙宝索的记者的文章记载,群众自发为老人送葬,规模之大,超过了省市政要们的葬礼,是一次仅次于当年国家一号人物逝世后的送行。何以会演绎出如此的人间神话?皆因怀礼在尧都有口皆碑。来古县的这个不眠之夜,除了这上述梦魂萦绕的情殇之外,面对夜空我还突然想起学长入土在四月——今天来古县开座谈会也是四月——更为刺激我中枢神经的是,我联想起开会的四月六日,正逢我的生日前夕——生连着死,死连着生,好像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试想,这么多的情致在我内心穿梭织网,我如果能够安然入睡,将无异于非人的动物,因而我当夜失眠,是无可逃避的必然。
为此,第二天《黄土之魂》座谈会上,尽管我强打精神,可还是连打几个哈欠,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倦意。与我同来参加会议的友人房树民,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树民是我始自五十年代的文坛挚友,我不想对他隐瞒实情,便低声向他倾吐了一夜未眠之因。他忙催我喝上两口浓茶,以提振一下精神——因为会场上几百名当地乡亲和参加会议的政府工作人员的眼睛,都在审视着坐在会场中心的客人——除我和树民之外,还有山西省作协负责人以及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潘宪立、美术组组长曹全泓等七八个编辑,以及作者王鹰夫妇。此时,我若有半点懈怠情绪,不仅对不起作者王鹰和齐国宝写此长篇的辛勤劳动,更对不住众多晋阳大地的一颗颗善良的心。
因而,当主持会议的古县领导,点名让我发言时,我虽然极力控制昨夜的思绪,把发言重点放在《黄土之魂》作者可贵的底层情怀上,如果一个作家两眼只向上看,怕是永远难以透视到中国土地下的蕴藏,并难以抚摸太行山下百姓的脉搏跳动。阐述完会议主题之后,我本想回到座位上,但当地的乡亲们,还要我说点什么。我在感情冲动之下,除了回叙了尧都的仁爱胸襟,使我的文学生命得到再生之外,巧就巧在当天正逢我七十三岁生辰前夕,我又来到了我生命的第二故乡。
其实这只是我见景生情的抒怀,全然是兴之所至。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午餐时间,一块大大的蛋糕和一束艳红的花束,呈现在了餐桌之上,古县乡亲又把切蛋糕的刀子,递到我的手里。我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餐厅里轰鸣起“祝你生日快乐”之歌,参加会议的山西乡亲和同行的友人,同时举起了手中酒杯。这是一个几百人的大厅,我着实难以承受这样的厚爱。情急之下先是向乡亲们连连拱手作揖,以答谢昔日晋阳大地对我的关爱,之后,我干脆以清洌的汾酒,穿梭于餐桌之间,一个人一个人地对杯,以回敬乡亲们在那冰冷的年代,给予一个囚徒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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