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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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马拉松”]

    不知道人世间的母亲,有多少经历过我母亲的伤痛。我父亲就读于天津北洋大学时曾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又参加了请求抗日的爱国“卧轨请愿”,因而在三十多岁时,被关进国民党的铁牢监狱,因肺病复发而死。孤独的母亲,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成人,在反右运动中我又因对文学的直言,被关进了新中国的大墙,而我又是母亲的唯一的孩子,因而母亲承受的精神煎熬如天塌地陷,但是她筋疲力尽蹚过了人生的苦水河,进入历史新时期后,她又把两个曾孙揽于怀中,撑起了曾经解体了的苦难之家。因而,文坛友人陆文夫曾把她比喻为当代生活中“补天的女娲”,友人刘心武则说我母亲是中国当代的一部活生生的“母亲字典”。

    今年清明为母亲扫墓,在祭悼苦难母亲的同时,忆起了2012年5月,是她的一百一十五周年诞辰,于是“心当画笔泪为汁”,为母亲画下灵魂肖像……

    天灯坠落的七月之痛

    1995年7月21日清晨,母亲告别了艰辛的八十八岁人生。在十七年前的7月20日晚上,书房顶上那盏顶灯突然坠落,有幸其电线没有断裂,那盏灯便悬于书房的半空之间。此时,阿姨小张正到书房去取东西,因而被吓得惊叫了一声,便匆匆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此时我和妻子紫兰正守候在已然昏迷的母亲身边,阿姨的那一声喊叫,母亲是无所知晓的,但是小阿姨告诉我和妻子书房顶灯坠落的消息时,我俩本能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心语则是:是不是上天在通知我们,在苦难中煎熬了一生的母亲,要告别她走过的漫漫长途,离我们而去了?

    我和母亲之间,是一个完整的生死轮回。1933年农历三月十三中午,母亲生下了我,把她的乳头塞进我的唇舌之间,让我成为世界上的一个生灵。在书房内顶灯坠落的第二天早晨8点钟,六十二岁的我半跪在母亲的病榻之前,给八十八岁的母亲喂食乳汁酪蛋白,以延续母亲的生命。当时,我用手摸了摸母亲的前额,惊喜地发现母亲的高烧全然退了。我对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说:

    “妈,您退烧了,您要把这碗酪蛋白全喝下去,病会慢慢好了的。”

    我想得到母亲的一丝回声,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的病榻是一张她用了四十多年的双人床。在我给母亲喂食时,妻子紫兰和阿姨小张,正竭尽全力架起母亲沉甸甸的身子,以她们的身体当母亲背后的靠垫。不然的话意识模糊的母亲,是无法从病榻上坐起来的。真是怪了,母亲昨天在高烧中一直闭口拒食,今天却十分安静地吞咽着我喂她的酪汁。至今我也无法断定这一瞬间,是母亲的回光返照,还是出自母子连心的情缘,反正她半张开了她的嘴唇,把我喂她的一碗酪汁,都一口口地吞服了下去。她的嗓子发出一声声咕咚咕咚的声响,这声音着实让我喜出望外,因而我又对母亲说:“妈,您今天真好,把一碗酪汁都吃完了!”

    此时此刻,阿姨小张与我的妻子,正在忙活着为母亲擦拭汗津津的身体。待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俩又把母亲的身子慢慢放平,让母亲在床上躺好。我正在为母亲退烧、进食而兴奋的时候,妻子忽然惊叫一声:“不好了,妈好像没了呼吸!”她是副主任医师,这几天听诊器一直挂在她脖子上。接着她翻开母亲的眼皮,用手电检查母亲的瞳孔,然后匆匆地给急救站拨通了电话。急救站的医生来了,心电图上显示母亲的生命已然终结。此时的时间是1995年7月21日8点30分。

    母亲生我下来喂我第一口奶,母亲临上路前我喂她最后一口食。这是我唯一的精神安慰,余下的则都是悲痛和感伤了。其实,朝阳医院的专家们,来家里为我母亲会诊时,早就提示我做丧事准备,我固执地认为母亲是个历经长途跋涉的强者,不会这么快就离世的,妻子也以医生的科学态度告诉过我,母亲难以再维系生命,我总是以感情坐标对待生命科学的罗盘——母亲终于离我而去,我顿时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之中。

    记得,我那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越洋电话时,正是美国晚上的7点。儿子、儿媳以及我的两个小孙孙,并不知道地球这半边的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听着孙儿在电话中用童音高喊“爷爷”时,我几乎失去了告诉他们老祖去世这个噩耗的勇气。儿子从我的沉默中,似乎感悟出来了什么不幸,主动询问我说:“是不是奶奶……”我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好告诉了他们实情。刚才的欢悦童音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低泣声——特别是老祖的第四代曾孙从磊,首先号啕大哭起来。那撕裂肝肠的悲恸哭声,震动我的耳膜隆隆发响。我十分理解小小年纪的他,何以会如此动情:他离开老祖、随父母去美国时才六岁,我的母亲——他的曾祖母曾一直将其揽于自己的怀抱之中。有一次,磊磊半夜被尿憋醒了,老祖来不及取尿壶,一泡童子尿有一半撒在了老祖脸上。

    老祖为此开怀大笑。

    曾孙也为此而嬉笑不止。

    磊磊之所以纵声而哭,是否因记起了童年的这一幕?这个越洋电话中,地球的两边都因养育了三代人的老祖仙逝,而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那天,她度过八十八周岁生日整整两个月。按着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来看,母亲算是长寿了,可是如果按人生的苦乐来衡量,她一生负重而行,就像是沙漠中苦寂的骆驼,背负着超过她生命能够承受的苦难,踽踽行走在无花无草无水无路的荆棘丛中。

    儿子从众立刻从美国起程飞回了北京。与我母亲性格同样刚强,因一个家里难以容纳两个“太阳”而与我分手了五年的前妻张沪,也赶到母亲的亡灵之前垂首默哀。尽管我们并没有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任何友人,但母亲离世的噩耗还是不胫而走。我生平最好的朋友房树民驱车去昌平寻觅有山有水的墓地。中国作协来人了,《中华儿女》编辑部来人了,作家出版社来人了,友人们纷纷来到母亲的遗像前,献上挽联和白菊花环。连年事已高、满腹经纶的楚辞专家文怀沙,也匆匆赶到家庭灵堂,低垂下他的满头银发和银须,对我母亲的遗像三鞠躬说:“一位人间伟大的母亲走了,虽然您不是文化人,我还是要对您三鞠躬,以示我对一个中国母亲的一生付出由衷的敬意!”母亲逝世时王蒙在外地出差,归京后他特意来我家安慰我说:“没赶上给伯母送行,真挺遗憾的。伯母大半生受的苦,是一般母亲难以承受的。有幸晚年总算过上几年舒心日子,八十八岁高龄也算是喜丧了。维熙,你一定要节衰,尽快从伤痛中走出来!”

    尽管友人们不断化解我的忧伤,但是我还是两个月内封了笔,一个字也没有写不说,还要靠安眠药度过每个夜晚。之所以如此,实因母亲为我以及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付出得太多太多了,而我不仅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而且在青少年时代还深深地刺伤过母亲的心……

    年少时曾往母亲的伤口“撒盐”

    我四岁时,父亲关死在国民党的监狱,直到我到了少年时期,我母亲一直隐瞒着我。我的祖父出于关爱我的心灵,也一直对我封锁这个噩耗。因而,我浑然不知从那时起,痛苦的十字架就背在了母亲身上。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当时正年轻,但是浅浅的皱纹,已然出现在她的眼角和额头,常常对我发出一声长叹。

    至今,那清晰如初的一幅幅画面,还常常浮现在我的心扉:一盏孤灯在北国农村的土炕上闪亮,母亲一针一线地为我做鞋,或用一缕一缕棉絮为我缝制棉衣。窗外北风在吼叫,窗户纸在风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风从窗棂缝隙中吹进来,那灯苗便左右跳动起来。待我躺在热被窝里一觉醒来,母亲还坐在那里飞针走线,她见我醒了,总是为我掩掩肩头的被角,怕我受凉。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更残的午夜,不知对母亲说上两句宽慰她心的话。直到我年长了,我才知道母亲青灯冷对时,躯体里深藏着无尽的悲伤,她正在独自咀嚼着年轻时丧夫的悲凉。

    我是个无兄无弟无姐无妹的独根苗苗,自然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全部精神寄托。可是那时我正年少,根本不知母亲的心里长着一棵苦苦的黄连树,常常逆她的意愿而行:她不让我下河玩水,我则偏偏到村南和村东的两条河里去玩水。那时候为了制止我下河,母亲唯一的办法是说河里有水鬼,专拉着小孩的腿。其实凡属少年,都有好奇之心,母亲越是说有水鬼,我和那些小伙伴,就越想看看水鬼的模样,因而每到夏天,下河洑水成了我的爱好。母亲为此曾拿着扫帚追我打我,她的两只脚都缠过,是无法追上我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曾经为此而暗暗哭泣。爷爷最疼爱长孙,何况我又是失去了爸爸的孙儿,因而爷爷与母亲联手,制止我下水嬉戏。爷爷检查我是否下过水了的办法是:用指甲划我的胳膊,只要划出白道道来,就证明我是下过水了。爷爷不谈水鬼拉腿,不谈水怪吃人,而是不断对我进行家庭伦理说教——他是清代最末一茬秀才,可谓满腹诗文。记得最清楚的往事,是他让我看《二十四孝图》,并让我一个个背出那些古代孝子的故事,以此警示我要听从母亲的每一句话。

    当时,我倒是记住了爷爷的古训,但我毕竟是个娃儿,一旦进入伙伴群体,便把那些东西丢个精光。记得,最让母亲伤心的一次,是我与小伙伴们玩“打仗”。村东有个破旧的空墙圈,八九个男娃分成两摊:一方演守城,另一方演攻城。我被分在攻城的一方,我们老家是山村,双方使用的武器,都是沾着泥土的石片,那东西锋利如刀,贪玩的娃儿谁能想到它的后果呢!而战斗正酣时,一个飞来的石片,正好打在我的鼻梁骨上,血立刻流淌了下来。这是使母亲伤透了心的一件事。记得,惊愣了的小伙伴们吓得东逃西散,待我母亲闻讯赶来时,先是揪下棉衣襟上的一团棉花,擦着我鼻梁骨上的血,然后就面对旷野呜咽了起来:“还算是老天有眼,要是石头片子再往左歪半寸,儿呀,你就成了独眼龙了。你要是瞎了一只眼,妈还能活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她那撕裂人心的嘤嘤哭声。这时家里的叔叔婶婶们,也都到这漫荒野地里来了,爷爷当断则断:“立刻套车去县城医院。”

    冬日苦短,此时已是太阳落山的黄昏。吃罢晚饭,绰号“瘸老五”的长工摇动皮鞭上路,我母亲坐在古老的铁轮车里,用棉被先把我捂了个严严实实,并把我紧紧搂在她的怀中。我那时不知分担母亲的忧愁,反而连连喊疼。我年长了,才想到那是妈妈心里流血的一夜。刺向母亲心窝的东西,不是长矛,不是短剑,而是与她心脉相连的儿子。她心里分明在流血,嘴里还要不断地哼着转移我伤痛的乡间民谣:

    小耗子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多少年后,每每对镜看见自己鼻梁上那块浅浅的疤痕时,我都感到那是我年幼时,对母亲犯下的罪过。那一夜她是无法入睡的,到了县城门口,日本鬼子还没打开城门。多亏城门外有个“仁育堂”中药铺,是我大姨夫家开的,拂晓时分叫开了中药铺的门,大姨夫为我热敷上一些草药。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免去了进城到东洋医院看病的麻烦。

    不知是不是我险些成为独眼,对我爷爷刺激太大之故,我无法知道爷爷的心思,反正我伤愈不久,全家人从乡村搬到了县城去住了。我的家庭属于书香门第,父亲从荫檀就读过天津北洋大学,叔叔从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在那个年代,一个燕山脚下的小小山村,能走出两个名牌大学的学子,虽然是个奇迹,但是到了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按阶级分类我的家庭仍属于地主家庭,因而还没等到土地改革风暴开始,全家人就离开故园,祖父母到了在通县教学的叔叔家里,我母亲不愿增加叔叔的负担,毅然带着我像两片风中树叶那般,飘零到了北平。

    母亲更为凄苦的生活开始了:我在北平二中求学时,母亲在学校的对面一个有钱人家里当佣人。至今,我还对那段生活感到心灵震颤,我愧对爷爷对我的要求,在学校里没有成为一个好学生不说,最最亵渎母亲期望的是,因为我不爱数理化,而偏爱看闲书,弄得英语和代数双双不及格。其中,最为可耻的记录,是我的小代数得过零分,并为此而留级。我花着母亲的心血钱上学,而又亵渎了母亲对我的期望,等于是向我母亲流血的伤口上撒盐,这是我一生中对母亲欠下的最大的一笔良心债务。试想,她在有钱人家为佣人,已然是伤痛万分,而我这个逆子,不仅不知为母亲解忧,反而给苦难的母亲心上添堵,该让母亲流下多少伤心的泪水?后来,由于解放战争的炮火逼近了北京,母亲打工的那家人飞往台湾,我母亲不得不离开北京,到我在通县教书的从荫芬叔叔家中去借住,我也跟随母亲到通县去续读初中。但是没住多久,我母亲便离开我叔叔家,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去务农。其道理十分简单:叔父家中养着我的祖父祖母,经济上已然十分艰难,母亲不愿再增加叔父的负担,便决心重回山村的庄稼地耕耘。苦难铸就了母亲坚韧的个性,叔父虽然觉得让我母亲回乡有负兄嫂之情,在挽留不住的情况下,也只好让她踏上了还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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