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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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美因一夜守候在监护室的原因,面容憔悴。她在走道里与我说了许多有关绍棠病发时的情况,如无节制地喝酒、夜以继日地写作、不停断地接待客人、给文学青年作报告,等等。我宽慰了彩美很久,因为她为绍棠的全部付出,都在我的视野之中。这个从海外归来的华侨子女,能够具有东方女性的无微不至,已属十分难得,加上绍棠有时脾气很大,她要付出比一般女性更多的温柔与耐心,才能使绍棠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当中,这种美德不是所有的作家爱人都具备的。这是我从接触绍棠时起,就体察到了的,因而我十分尊重彩美,更羡慕绍棠最初的选择。

    好在经过北医的治疗,绍棠很快结束了半昏迷状态。待他回家以后,我又去看望了绍棠,他用半幽默半认真的口吻,对我说道:“我去了一趟阎王殿,人家没收下我,算我命大。”

    我说:“你无论如何,也要珍惜自己的身体了。人过中年日过午,精力大不如前,这是人的生命规律,你我都要有自知之明。”

    他虽然点头称是,但是并没有认真吸取这次中风的教训。一个文学界的编辑友人告诉我,绍棠并没有停饮,在一次什么会议上,他已然喝了不少,但在饭局结束时,他看见桌子上还残留着一些酒,便说:“这是农民的心血酿制成的,不能浪费掉。”说着,一抬手,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我很欣赏绍棠的爽直和童真,但是此时的他,已是坐着轮椅半瘫痪的人了。奈何?谁能重塑绍棠的个性?此外,他在病中还在惜时如金地玩命地写作,一部接一部的作品出版。虽然他的门外挂着一块木牌,上写着“病体在身,恕不接待”的告示,连他个人都难遵守,又何以警示来者!后来他搬到阜成门外的一座楼内居住,虽然那张告示照贴不误,但是他还是按老皇历办事——来者不拒,求者必应。这当然可以看成是绍棠一贯所具有的美德,可是它的负面影响,就是不停止地自我消耗。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失准的话,那大概是1987年的秋天,我带着从贵州索讨来的天麻,给绍棠送去(据说天麻能治血栓)。见绍棠的桌子上,摊了一堆稿纸和信皮信纸之类的东西。我当时心里很不好受,都到了什么份儿上了,还在往自己的身上加码。

    我动情地说:“绍棠,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写作,少参加一点社会活动。我在电视节目中,常常见到你参加各种会议的影子,政治热情固然可贵,但是你的身体也不是不可贵。”

    绍棠只是对我笑笑:“不去怎么行呢!”

    “怎么就不行呢!比如有些例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比如,市郊的一条臭河,你不催他就不给你治理,你就是在人代会上催办,还跟你耗着呢!”

    我无言了,谁能说他的行为是错的呢?之后几次去看望他,我还是劝他要自我松绑,以利他的身体健康。这些话对一个拼命三郎来说,难以起到任何作用。唯一使我感到一点安慰的是,他的病情在这一段日子里,没有显著的变化。到了1989年春天,我去他家时,他的话比过去任何一次见面时都多,他侃侃而谈,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我看他情绪很好,提议叫彩美为我俩拍一张合影,不承想这张照片就是我和绍棠的最后一张合照。几天之后,胡耀邦同志逝世了,全民皆悲,友人刘厚明为参加耀邦同志的追悼大会,在奔往人民大会堂的半途中,心脏病突然发作猝死,灵魂随耀邦而去。绍棠因行动不便,不能去参加厚明的祭奠,给我写来一封短信,请我为他代送花圈——那几行字,也成了绍棠留给我的绝笔。

    始自1990年,我请辞了一切职务,以静心写作。因为我自知到了黄昏斜阳的年纪,而我要向稿纸上倾吐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日子,绍棠比80年代末期,似还要活跃许多。他拖着带病之身躯,参加各种座谈会。我则独善其身,埋头于长篇小说的创作,历经多少年的文苑感悟,启示我文学是一条僻静而又充满蒺藜的小路,一些喧闹又华而不实的聚会,不仅有损可贵的时间,还会有伤人文品格。出于我的认知,我当真觉得绍棠的表现,有点不可思议。特别是在他的一些文章中,出现了没有必要出现的激烈。50年代的绍棠,是抵制极左文艺路线的三尺青锋,怎么到了晚年,会出现这般的文字?自然界的果实,到了秋季都要成熟,它们在枝头低下沉甸甸的头颅,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那般,静心地思考着人生与社会、社会与人生。人到了生命之秋,似也应该更加沉淀。

    我很想把我的这种认知告诉绍棠,但我又怕有伤他的自尊。他个性极强,一旦他误解了友人的意思,反而会滋生芥蒂。就这样,我与绍棠几年之间中断了往来。其间,我不无痛苦,因为昔日的友谊太深厚了,但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在俄罗斯文学史中,作家朋友之间,到了晚年对文学与生活、文学与社会产生异同认知的先例,几乎比比皆是。但是我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病况,这就是我俩“剪不断,理还乱”的友情真实。

    大概是到了1996年的夏天,我偶然在一天的《北京晚报》上,读到了绍棠一篇题为《死刑缓判》的文章,文中提及他肝腹水到了晚期,只待死神叩门云云。文章虽然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但我还是按捺不住焦急关切之情,在一天晚上突然闯进了他家。当时正好有安徽友人送来的新茶,我给他带了去,我妻子是位副主任医师,也陪同我一起去看望他。至今,难以忘怀那次的见面:绍棠见到我之后,最初略有惊异之色,但很快露出了微笑。那一瞬间,我顿时眼窝发酸,因几年过去之后,绍棠面容不仅清瘦了一圈,气色中也没了昔日的阳刚。

    “我肚子里的腹水,已经有几千毫升。”绍棠依然笑着。

    我无法强作欢笑,因为我的这位莫逆知己,实非几年前的身体了。彩美给他端来一小碗面条,我看他一只手用筷子往嘴里挑送的时候,手臂有些哆嗦。此时此刻,我的心也不禁哆嗦起来,老天何以如此虐待绍棠,往昔的一个天之骄子,竟然被病魔折磨到这种地步。他不吸烟了,让彩美把一条万宝路交给我,我坐在他的对面,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沉默无言吸烟的同时,两只眼睛不敢盯视我的这位挚交,因为每看一眼,我都要心颤一次。

    我的妻子向彩美讲了一些有关绍棠的病必须注意的事情,并告诉绍棠,对医治此病要全力以赴,千万不要劳累过度,否则后果会很糟的。绍棠只是微笑地点头,答应照办。待我们下楼时,彩美送我们到楼下,把拍摄于1989年春天我与绍棠见面时的相片,交给了我。与彩美告别时,我还是比较委婉地向彩美转达了一些文学界的友人,对绍棠的希望和对绍棠健康的祝愿。

    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在作协五大会议上,我只参加了开幕式,就离会而归,因而我去绍棠家的那次会面,就是我与绍棠的永别。他于1997年3月12日夜,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路程。13日晨,接建功的电话后,我一天之内,像是一个丧失了思维的木偶一般,感叹人生苦短之余,含泪翻读了往昔绍棠写给我的全部信件。之后,我上街去购置鲜花,当天下午,与唐达成兄一起携带挽联,赶往绍棠的家庭灵堂。挽联是达成的手书,上写:

    运河水泣泣哭少年才子竟远去

    蒲柳雨凄凄哀一代文星竟不归

    别了!我的挚友绍棠!当我在灵堂的绍棠遗像前潸然泪下的时候,从少年到青年时代一幕幕的往事,一起涌进我的心扉。我简直难以承受这巨大的感情煎熬,不禁咽声而泣……

    值此绍棠逝世一周年之际,借昔日培育我们走上创作之路的《文艺周刊》这块园地,写此周年祭文。一祭童年、青年岁月手足之情,二祭绍棠文学英灵,飞入天穹文曲星座。才子已去,风韵长存!愿绍棠在九泉之下,能微笑于春天的百花丛中……

    1998年2月18日于北京

    [别了,江南秀士——悼文夫]

    九日早晨,国文打来电话,告诉我老陆走了。真是命运无常,今年春节我和文夫通电话时,他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还能从他的语音中,听到一种与友人通话时的兴奋。他说:“我只是行路有些困难,这是哮喘的后遗症,你放心吧,能闯过风雨年代的人,都不是懦弱的人。”说完这几句生命自白之后,他没有忘记对我进行规劝:“你要少吸烟,少喝酒,更不要玩命地敲打电脑键盘了。”不过半年光景,文夫沙哑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他竟然悄然而去了。

    多年来,我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只要是友人出了什么不幸,我总要拿出相册,翻看友人昔日的形影。文夫的噩耗传来之后,我从一堆相册中,找了很久才从已发黄的相册中,找到了曾经一起经历的往事。第一张照片拍摄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们的背后是飞流直下的长白山瀑布。那是我和他以及张弦应吉林之邀,一起登长白山天池时留下的形影。由于形影的再现,一幕幕的往事,立刻涌入心扉。记得,当汽车沿S形山路向天池盘旋而上时,文夫突然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弃车爬山如何?”司机当即告知我们,去天池只有这一条路,意思是我们不能舍车而自行浪漫,但文夫告知司机和与我们一起上山的陪同老黄:“你们可能还不太知道,我们仨可都是劳动大学毕业的,几年来爬格子爬得肌肉萎缩,让我们表现一回如何?”此提议立刻得到我俩的响应,弄得老黄进退两难。最后,他只好让司机先把汽车开上天池,他陪同我们一起爬山。这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陆文夫。

    至今我还记得爬山时的惊魂,没有路的山非常难爬自不必说,更为让人揪心的是,前行者脚下踩下来的石头,不断向后行者的身边滚落。每一次石头滚落下来,不仅让人发出惊呼,长白群山都随之发出合鸣。当我们爬上天池时,人人大汗淋漓,只好脱去衣衫裸胸而立——但天池气温较低,我们只好把湿淋淋的衣衫拧干,重新披在身上。就是在这天池之畔,文夫对我述说了他的一件往事:1964年他在下放的劳动改造中,由于对国家和个人前途的极度悲观,曾产生过自杀念头。他曾先后两次登上那儿的一座高高的古塔(记忆中这座塔名叫灵谷塔),他一层层地爬到塔顶的时候,见天那么蓝,地是那么的绿,感到自己轻生,愧对生养他的中国的苍天大地。在咀嚼苦咸的泪水中,他觉得他不能走,还要卑微地活下去。在我过去的认知里,文夫是个十分乐观的人,我与他结识于1956年全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当时我和他互赠了彼此的处女作,他赠我他的小说集《荣誉》,我赠他我的小说集《七月雨》。记得,善饮的刘绍棠与我拉着他在正义路附近的一个餐馆喝酒的时候,因为文夫的形象沉静儒雅,我在热酒烧膛之际,信口给他起了个“江南秀士”的绰号。但是我确实不知当时笑得那么灿烂的文夫,在那困顿年代的人生的驿站,也曾留下悲怆印记——不仅我不知道,这也是他众多文坛友人所不知道的。之所以将此事写在为他送行的祭文当中,意在说明虽然他外表温儒,内在深藏着探求真理的执着。

    另一张合影,是在辽宁锦州笔架山前的海边。照片上文夫高高地站在中间,一边站着我,另一边站着张洁。我们三个因何去的锦州,我已无从忆起,但是文夫面对笔架山,见景生情的一番幽默,我却没有忘怀。他说:“这是给中国文人的提示,笔高才能神远。”张洁开文夫的玩笑说:“笔那么大,拿得动吗?”文夫明知张洁是一句笑谈,但还是认真地回答:“古文中不是有‘如椽大笔’一说吗,意思不外是警示文化人,不要脏了手里的笔,干些蝇营狗苟之事,要人文合一。笔下流出的墨痕,一定要是自己的心声。”见文夫如此认真,我给他俩的谈话,做结论说:“那就让我们对笔架山明誓吧,我们三个谁写了违心之文,就让他死后上不了天堂,而下十八层地狱。”

    此时,文夫当真走了。回眸文夫留下的文字,大都是拧干了水分的硬货,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难的。从1956年的《小巷深处》算起,直到《围墙》《清高》《美食家》以及长篇小说《人之窝》。表象上看起来,文夫留下的作品不是太多,但他的作品篇篇圆润,掷地有声,这是那些多卷体的官样“文集”,远远不能比拟的。前几年,我曾去过文夫的家里做客,他家的小楼就在苏州河畔,站在小楼之上,可以鸟瞰院外的河与舟。真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文人,姑苏地域文化的投影,溢满文夫作品的字里行间。因而文夫的文字,犹如苏州园林般有滋有味,也就不足为奇了。祭文至此,我还需要特别申明一点:文夫逝世这几天,报刊和网上不断提及文夫的《美食家》一篇,我不太同意把文夫的遗作,只囹圄于《美食家》的帏阁之中,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精雕细刻——绣出了苏州园林般的绝美意境,切不可挂一漏万。此外,不能忘却的一笔是,文夫是个有良心的作家,就像他在笔架山前的自白一样,他的一生中没有留下一丝蝇营狗苟之肮脏,在文坛的过去和人文分离成了时尚的今天,文夫都做到了无愧于心!因而他去的地方,是天穹之上的天堂。

    今天是2005年7月13日,苏州百姓正为文夫的远去在殡仪馆送行。远在京城的友人,不能前往苏州,仅以此一纸悲情悼文,送文坛的“江南秀士”上路……

    2005年7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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