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杰氏耗资巨大、历时三年营造的“狼舍”别墅竣工,不幸当年豪华的“狼舍”起火,杰氏立即筹划建造一艘命名为“斯纳克”(一种怪兽的名称)的游艇,同时再建一所新的富丽堂皇的花园。此时,杰氏虽然在别墅及游艇的命名上,还带有生命搏击中的烙印,实际上野性呼唤的闪光灵肉已死,只剩下了他被金钱蛀蚀的外壳。出于感情上的渊源,我想拒绝这一严肃的审视,但理性告诉我,这是后期的杰克·伦敦自己写下的历史。
一个充满生命蛮力和生活底蕴的作家,如果能够正确地对待成功之后的一切,他或许能写出更好的惊世之作。然而从宣布“我写作就是为了金钱”时起,他虽然没有举起手中的枪,但已经开始了自戕文学生命的行为;沿着这条迷途越走越远,便有了那最后的一枪。
掩卷深思,感到金钱这种东西是个魔方,人生活在物质社会中,离开它寸步难行;占有得多了,与一无所有同样可怕。它能导致任何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转为轻蔑生命,自贱生命;如果走向极致,就会因滥性、滥情而全部失重!
壮哉!早期光彩夺目的杰克·伦敦!
哀哉!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后期杰克·伦敦!
1997年4月18日于北京
[从法捷耶夫之死说起]
在1956年5月中旬的一天,法捷耶夫开枪自杀了——距离20世纪末的1998年的夏天,已然有四十二年的光景。
记得,法捷耶夫自杀的新闻刚刚传到中国时,我国的新闻媒体,都把他的死说成是酒后自杀。那时我刚刚步入中国文坛,当真为写过《毁灭》的法捷耶夫惋惜。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从《读书》和《作家文摘》上的兰英年先生的文章中,才知道法捷耶夫并非死于酗酒。历史的真实要经历半个世纪才能还原,当真感到历史谎言对人之欺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读了英年先生的文章才知道法捷耶夫的最后一枪,是他精神崩溃的一枪,也是良知上自我解脱的一枪。
自1934年苏联作协成立,到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在近二十年的光景中,在清除“人民敌人”和“间谍”的名义下,仅在作家中就有两千名被处决、关押和下放;而身在作协领导岗位上的法捷耶夫(1946年又升为作协总书记),是责无旁贷的执行者。在我的感悟中,能写出《毁灭》的法捷耶夫,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但是在政治的高压下,他的作家良知被冷冻成为冰坨,无可逃避地成为间接的“文字狱”制造者——尽管他对某些作家怀有同情,甚至是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下去执行这些铁血任务的。但是被迫害的作家自身,理所当然地把法捷耶夫视为文化暴力的执行人。比如:在1938年被捕关进劳改营里劳改,后来得以释放的女作家安娜·别尔金,逢人便说她是法捷耶夫陷害的;在作协俱乐部彼此相遇的时候,她拒绝和法捷耶夫握手。而她不知道,她之所以能够从劳改营里回来,正是得力于法捷耶夫在斯大林辞世后,向内务部请求对众多被迫害作家的赦免。因而,我读了有关法捷耶夫之死的文章后,感慨丛生。
感慨之一:法捷耶夫曾是个有才情的作家,但他的一生只给后代留下了两部书,除了《毁灭》和《青年近卫军》之外,别无其他。如果他没有担任苏联作协的领导,才情会不会也陪同他一起毁灭?
感慨之二:他虽然身陷政治的旋涡之中,还是不失作家良知的一面,斯大林死后,他能主动向内务部请求赦免劳改营中的作家,已然是他良知的苏醒,而把这种苏醒表现到极致的,就是响在作家公寓中的枪声。我很敬重法捷耶夫最后的选择——虽然这过于残酷了一点,但这远比那些在历史中伤害过同类,而不知道脸红心跳的人,心灵要崇高得多。
笔者的感慨之三,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中国几十年的风雨文坛。以法捷耶夫的悲剧,演绎中国文坛的往事,与法捷耶夫雷同的人不少,但是不雷同之处似乎更多。其中最为可悲的是,有些人似乎没有法捷耶夫的良知复归。我们不想听到那自戕的枪声,但是连一点自我忏悔的微弱声音也听不到,这是一种时代的反常。倒是有过唯一的一位自悟者周扬,他又在文坛的一片礼赞声中,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便成了许多文化人的“中国感慨”!近读文学前辈韦君宜的《思痛录》,其中提及了许多文化界陌生而又熟悉的悲怆往事;另一文学的先行者黄秋耘,也在《新文学史料》中,谈了不少文学界中并非人人皆知的事情。
作家的职业,是以研究人为源本的,其中包括解析自身。为此,笔者想起了法捷耶夫之死的喻世意义。
1998年7月20日于北京
[流杯池吊古]
昔日,只知道北宋诗人黄庭坚在被贬黜官职后,曾经踯躅戎州(今四川宜宾),却不知他在此长江源头第一城凿石穿洞营造了一座文人与酒的景观——流杯池。
1997年5月,四川省作协与宜宾五粮液酒厂联系,邀请中国二十多位作家、诗人访蜀。在五粮液酒厂豪华的日月宫宴罢之后,主人特意带上几瓶五粮液和一摞酒杯,带领我们一行,来到流杯池饮酒赋诗,并寻觅黄庭坚留下的历史足迹。
一巨大嶙峋怪石,仿佛被天神利斧一劈为二。在石缝中拾阶而上,耳闻泉水潺潺流动之声。待我们走上平台,见泉水在岩台之间九曲回肠,流成几个S形状。台边备有石凳数个,是供饮者从水中抓杯而饮的座位。此时主人已打开五粮液酒瓶,将一杯杯美酒置于流水之中,那小小酒杯便顺水漂流。按照酒戏规定,酒杯漂到哪个石凳之前停住,坐在石凳上的人则要捞杯而饮,并当场赋诗。
好一个黄庭坚,在遭朝廷贬黜之后,在这大山的夹缝之间,竟然享受此逍遥酒趣,使我们这些而今的来者,瞠目结舌之后无不感到黄庭坚心怀之豁达与洒脱。北宋诗人黄庭坚,江西修水县人,年幼聪慧过人,二十三岁中举。在为官期间,因修《神宗实录》不实,有损帝王形象而被贬官于四川涪陵。黄庭坚为求心静并避亲嫌,便从涪陵迁往宜宾。此时,黄庭坚已经五十三岁,对封建官场的大彻大悟,使他以闲云野鹤自居。在流杯池入口的石壁上,留有他书写在山崖上的石刻“南极老人无量寿佛”,这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足以代表他当时遁入空门的心迹。但自古以来,文人雅士难以抵挡仕途的诱惑。在宋徽宗继承帝王的年代,一道圣旨飞到宜宾,召黄庭坚出任太平州知事;但很快又因其新作《荆国承天院塔记》犯有“幸灾谤国”罪,再次被贬,这次是广西宜山。黄庭坚历经又一次雷殛,再没有闲云野鹤的心境,因忧闷患病而死。是年,这位北宋才子年仅六十一岁。因而,留在宜宾山崖之间的流杯池,代表着他生命中没有羁绊、最为潇洒的一段岁月。
八百多年之后,作家、诗人们重演了他当年的潇洒。水流中的第一杯酒,漂到唐达成面前不动了,达成举杯吟诗曰:“好酒似玉液。”第二杯酒认定了诗人白桦,白桦只好捞起水中酒杯吟道:“良言是金石。”第三杯酒在流水中转了老半天,在骆文面前止步了,白发苍苍的骆文来了一句浪漫:“靓女来劝饮。”第四杯酒不偏不倚,正好漂到我的石凳之前,我只好沿着骆老的提示,胡诌了一句孟浪:“交杯情更痴。”其实,四句话串联到一起,只是一首歪诗,远远不能与当年的文人雅士对饮成诗的意境媲美。但是我们能在黄庭坚的酒戏中,自我亮丑一回,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将永远留在我们的美好记忆之中。
对饮赋诗的欢悦过去,我的心境渐渐沉重起来。尽管流杯池的水浮着酒杯流了过去,那人文历史是无法流失的。因为流杯池四周崖壁上的石刻都在对后人示警。在黄庭坚作古之后,南宋叙州郡守黄申,将黄庭坚昔日的诗作刻于石壁之上:
挽士不能寸,推之辄数尺。
才难不其然,有亦未易识。
想来,黄申在当时不敢直面昏庸帝王扼杀人才,便借黄庭坚之诗句抒愤懑之情。南宋大诗人陆游,云游至宜宾流杯池时,见景生情,写下对黄庭坚遭遇的不平。诗曰:
文章何罪触雷霆,风雨南溪自醉醒。
八十年间遗老尽,坏堂无壁草青青。
不必仔细推敲其诗意,也能知晓当时的流杯池因失去黄庭坚而荒芜。
俱往矣!今日的流杯池周围,已修建起许多人文景观。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另有“涪翁”之号(此别号与他在涪陵为官时有关),因而以涪翁命名的,有“涪翁岩”“涪翁壑”“涪翁洞”“涪翁亭”……其中,最引我动容的是地处流杯池峡谷西口的“涪翁楼”。楼匾为周建人先生所书,它是昔日黄庭坚读书、写诗之地。楼旁绿荷摇曳,荷塘之滨一尊涪翁塑像,神态怡然,面荷而坐。
我神往地凝视这位诗翁许久,忽然记起他被贬官后在宜宾所作的《晚饮锁江亭》中的几句:
锁江亭上一樽酒,山自白云江自横。
经术貂裘续狗尾,文章瓦釜作雷鸣。
古来寒士但守节,夜夜抱笑听五更。
1998年7月于书斋
[长安遗梦]
[A]
已然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我无法忘却古都西安。那里留下我人鬼转换时的悲欢,回首起来犹如南柯一梦。
第一次去西安时,我还只能算是半个公民。山西老一代作家知道我浪迹山西,千方百计把我这个囚徒从濒临黄河的一个劳改单位弄了出来;因为我有在劳改煤矿挖过几年黑炭的历史,让我去西影写一个煤矿娘子军的剧本。我匆匆走访了大同一个井下的娘子军采煤队之后,便被西影召往西安,重新开始了封笔近二十年的文墨生涯。
那是我一段十分凄凉的岁月,因为此题材并不是我急于倾吐的东西——二十年的劳改生活,给予我满腹悲情,抛开我个人辗转于十几个劳改驿站“三死而未死”的传奇经历不说,始自1957年后的政治运动不断,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国的国民经济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初到古都西安时,正值1978年,面对千疮百孔的中国,哪里会有吟唱颂歌的心情?写矿山娘子军是假,写大墙文学是真——我就是在西影完成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收尾的。留在我记忆中的是,黄昏日落时的大雁塔,秦始皇那座高高的帝王坟茔;黄天厚土的古城围阁和点燃长城烽火台的古兵马俑……特别不能忘却的一笔是,在告别西安的火车站时,我匆匆跑进车站对面的邮局,把我劳改文学的首篇,掷进邮筒,寄往上海的《收获》。
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写这种东西是犯忌的——尽管今天重读《大墙下的红玉兰》,不仅算不了什么佳品,并明显留有50年代的文学胎记,可是却轰动了当时的新时期文苑,一段时期之内给我带来很大压力。某省劳改局上书中央称我为“从犯”,说小说意在“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大帽子真是吓死人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在那五更寒天,我何以会产生孤注一掷的勇敢,而这一笔偏偏又留在西安,我想也许是一种文学的缘分吧,因而在西安留下的悲喜情缘,我终生难以忘怀。可以这么说,我在西安写完第一部大墙文学的最后一笔,并像标枪运动员似的奋臂一掷,是我的一次精神突围,让我从鬼界重返人寰。
这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忆之一。
[B]
第二次去西安,正处于乍暖还寒的时节。西安电影制片厂致函给我,言及他们想把我发表在《十月》上的中篇《第十个弹孔》搬上银幕,邀我迅速来厂。
这次虽然没有第一次来古都时的悲怆,但还是给我留下难以言语的感伤——那就是我丢在西安的一串串痴情的泪水。在写剧本期间,有一天西影小放映厅,回放经典电影《魂断蓝桥》。小时候,我曾看过这部影片,并没引起我的感情失控。历经了二十年劳改的我,按说应当变得更坚强。否!当天的我泪水横流,致使当时陪同我观看这部影片的导演艾水,在放映厅内不知所措。在放映厅内我流泪,回到住所我还泪落不止,悲情吞噬了我,让我连午饭都不想吃了。这可急坏了艾水。他询及我年轻时,是否有过类似《魂断蓝桥》刻骨铭心的情殇。我告诉他没有。他替我打来午餐,见我还在痴呆地垂泪不止,便一点主意也没有了,连连劝我说:
“你是作家,怎么不知道那是编出来的?”
我自知他说得在理,但仍然像着了魔似的泪垂脸腮。
“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你今天怎么当起傻瓜来了?”他说,“我们不是也在编《第十个弹孔》的戏吗?我希望将来咱们的戏上演时,有你这号的痴情观众呢!”
这仍然没有让我停止流泪。事后,仔细回想我在西影的失态,似乎找到了一点能自圆其说的缘故:那就是在人鬼的交替变换中,《魂断蓝桥》的悲情,当真把我还原成了一个人。在劳改队除了我母亲去探视我时,我流过眼泪之外,我的泪腺已然失去了流泪的功能。鬼大概是没有眼泪的,当我还原成人时,便有了这次悲情的恸哭。当然,首先《魂断蓝桥》是个艺术精品,没有震撼心魄的艺术,我在西安是不会留下这个痴情之梦的。
真有意思。近读2000年《时代文学》第三期,上面有一篇莫言写我的文章,他说,1987年我和几个中国作家在德国法兰克福分手时(因我还要在德国停留并从那儿去法国和奥地利),现场突然响起《魂断蓝桥》的主题歌《一路平安》,当时我流下了不少的眼泪。事隔多年,我已然忘了这个细节,经莫言文章提示,我记起来当时我确实哭了。这么多年,我是很喜欢、又很害怕听这支曲子的,无论在哪儿听到这支曲子,我都会在精神上产生条件反射。这是不是西安遗梦的回光返照?如果没有在西影被《魂断蓝桥》的艺术真情击倒,我想我是不会在法兰克福落泪的。
所以,西安不仅是我人鬼转换的风水宝地,还是让我的艺术神经死而后生的丰腴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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