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肉之裸]
而今,闲置在我阳台上的那只铁锹头,已是锈迹斑斑了。几次收拾阳台上的卫生,我都涂上些油脂一类的防锈剂,力图保持它昔日光洁,但没能成功。随着桌历翻飞、日月轮回,那把锹头全然没了它往昔的锃亮。
它是我1968年在茶淀劳改农场“修理地球”时使用过的一只锹头。之后,随着中国政治气流阴晴寒暖,我在风沙弥漫的驿路上,虽然不断更迭劳改生涯的驿站码头,但始终没有舍得把它遗弃。之所以对这只锹头如此厚爱,叫它一直伴我返回京城,是因为那斑斑的锈迹里深埋着我作为人的一次精神蜕变。
那年炎夏8月,其热无比,用“天下火、地冒焰”来形容毫不过分。茶淀农场的“西荒地”,因其地质含碱量极高,长不成一棵可以遮阴的树。偏偏在三十九度的一天下午,我们那个“五毒”(地、富、反、坏、右)俱全的班组,奉命去加宽一条深两米的洗碱水渠。
站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已如进了蒸锅,跳到两米深的沟底,犹如进入火炉炉膛;而当天劳改队长下了铁令,必须使沟渠和银钟河水接通,以引进河水洗碱。
我头戴一顶破了沿的草帽,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短的裤衩挥锹挖渠。汗如雨淋而下,不一会儿连裤衩都被汗水粘在我的胯上,裆中的男具,被裤缝磨得红肿生疼,加上汗水一腌,简直如上宫刑。
“喂!穷酸脱下那块遮羞布吧!”姓刘的组长对我吆喝,“不然该把龟头磨烂了!”我抬头一看,一字排开在沟底的“同窗”,不知何时都脱得一丝不挂,赤裸着全身在挥舞铁锹。尽管这儿是男儿国,我也属于男儿国中的一个,但我还是迅速地低垂下脸颊,视线躲开那一个个男人才有的玩意儿。始自1957年的改造,到1968年整整十二个年头了,劳改队五花八门的事例,我一览无遗,唯独“裸体大战”,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观摩。“喂!别摆‘臭老九’的清高了!”“活该,叫他自作自受!”“光腚干活是一会儿的事,磨损了那东西可是一辈子的事!”“脱吧!”“他不脱给他开瓜(扒光)!”“别等我们给你动手!”嬉笑声夹杂着汗珠坠地之声响,一齐飞进了我的耳朵。与其说是“同窗”启示之功效,不如说胯裆疼痛难耐更为确切,我犹豫了片刻,终于拿出“跳河一闭眼”之勇敢,脱下我腿裆之间那湿如雨淋的布头。我想:我算什么?不过是比他们多喝过两瓶墨水的“臭老九”之一,我们同睡在一个号子里的大炕上,同喝一个大铁锅里的稀粥;在劳改队里知识分子的位置更加低贱,被“同窗”之间的其他异类(流氓、小偷)称为“吃屎分子”。达尔文早有名言留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出污泥而不染”的书生清高,在这蛮荒的盐碱滩上,留之还有屁用!脱下那条遮羞的短裤,虽还心存自责之情,但赢得了轻松和免去了宫刑般的绞痛。“怎么样,舒服一点了吧?”那姓刘的头人喊叫着,“记住,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在这囚笼里边,多一分穷酸气,就多一份罪受!”“瞧,秀才的屁股比咱们的白!”“白和黑卖一个价。”“要是个妞儿屁股就好了,可惜也带个棒儿。”该轮到我到沟渠上边去休息喘气了。头人所以采取轮流休息的办法,实因火烧火燎的大地上没有躲避炎阳喷火之树荫。头人发现离沟沟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曾经埋过死人、后来死人又被野狗叼走的空棺木,但里边只有容纳一个人的空间,只好运用了倒替着钻进棺木歇歇的法儿。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是人,是鬼?
不知道。
尽管棺木里恶臭扑鼻,但对比被毒阳直射之苦,还是要容易承受一些。当我赤裸着身体平躺在遮阳的棺木之中时,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像蛹变蛾,这是我的一次蜕变!”“这到底是一次精神升华还是一次精神堕落?”“我要记住这个日子。”“我要保留下这把铁锹。”
铁锹我一直保留下来了。但那是1968年8月哪一天,随着岁月如逝水东流,我已然遗忘了。
返回京华文坛之后,每到夏季三伏,当汗滴滴落在我笔耕的稿纸上时,我常对自己讲述这个流逝过去的故事:我是经过火焰山的孙行者了,在我面前再不会有真正的炎夏……
1992年炎夏忆旧
[泪眸]
二十年的劳改生涯,身后不知埋葬了多少记忆,但是李建原君的形象,至今仍清晰如初。每每记起他的肖像,首先闪入我大脑皮层的是他那双眼睛。他的一只眼睛并无异样,而另一只眼睛则总像蜡烛般垂泪。
在“右派”队出工时,我和他走在并排时,曾问起过他一只眼睛的怪异。他说:“因为刮风。”
“风?”我当初确实没听懂他的解释。
“我爱人是搞医生的,说这种病学名叫风泪眼。”他一边用袖口擦泪,一边平淡地说,“其实,说白了就是见风就流泪,没有风的季节,这只眼睛和那只好眼一样。”
讲起他眼疾的时候,是在60年代初期。当时,我和他以及二百名“老右”在北京郊区的团河农场改造。后来,“文革”的强劲台风席卷了中国每一寸土地,“右派”队被解散,我去了我命运应该去的地方,他去了他该服劳役的地盘,我眼前就消失了那烛泪般使人心碎的眼睛。
如果我记忆没有发生误差的话,那是1970年的11月5日,在一辆转移劳改犯到山西去服役的专列上,我和建原君再次不期而遇。彼此强作笑颜之后,我本能地盯视他那只迎风落泪之眼睛。车厢内人很拥挤,加上车上窗户密封以防止劳改犯跳车逃跑,可能由于密不透风之故,他那只疾眼眼眶之内的一颗晶亮泪水,一直悬浮在瞳孔之间,没有坠落到面颊上来。
“这是因为没有风。”建原君说,“下了车就不行了。”
“家里有医生,不能治好这眼疾吗?”我望着他眼睛中闪动的泪光,内心升起怜悯和悲恸之情。
“风总不停,我的眼疾就甭想好了。”
我理解了他的话:这个“风”字不仅是指自然风。政治的季候风刮来刮去,把一群北京的“老右”像树叶一般刮到山西来了;建原君家中即使有妙手回春的医生,对他的眼疾也无能为力。不是吗?
劳改犯的专列行驶在晋南曲沃。就像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样,我和建原君又在该地的高墙和电网内,被编到劳改砖厂的同一个建筑队了。与昔日建原君为伍不同的是,队内不是清一色知识界的“老右”,还掺沙子掺进来流氓、小偷一类的货色。小偷、流氓等按着矛盾性质分类,属于“内部矛盾”;“老右”无一例外地属于“敌我矛盾”,劳改队用“内矛”管理“敌矛”便成了顺乎阶级斗争公式的举措。负责监督我和建原君所在那个组的头头姓符,是个三只手的小偷,在“斗斗斗斗”的年代,这个原本是生活里的偷手,竟然被雕塑成为一个超级政治偷手。
一个公休天,建原君在院子里洗衣服,符×走了过来,与建原相谈:“你还挺讲卫生的?”
“我原在卫生部工作,有爱干净的洁癖。家里又有个当医生的妻子,爱干净成了我的习惯。”
符×说道:“明天队里检查咱们组‘毛著’的语录背诵情况,你准备好了吗?”
“洗完衣裳就去学习‘毛著’。其实,这衣裳并不难洗,只是衣领和袖口最脏,再涂些肥皂搓上几把就行了。”
建原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和符×的几句闲扯,会招来一场大祸。两天之后,劳改队长召开全队批斗建原君的大会。劳改队长先把“内矛”符×的阶级斗争的警觉性表扬一番,然后把斗争锋芒直接逼向了忠厚老实的建原君:“好你个反革命李建原,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恶毒攻击谩骂伟大领袖。”建原君像遭到雷击电打一般,茫茫然不知所措:“队长,我一向老老实实改造自己,内心热爱‘红太阳’,从没有说过半句对伟大领袖不敬的话呀!”
“你前两天在院子里洗衣裳了吗?”
建原君连忙点头:“洗了。”
“当时,你说了啥反动话了?”
建原君身子弓得像只虾米,想了好一阵,战战兢兢地仰起头来,为自己申辩说:“有符×可以为我做证,我和他只谈衣服的事情,没有一句涉及伟大领袖的话!”
“你这只狼不要伪装成一只绵羊,你的恶毒攻击罪,就是我向队长报告的。”告密者符×嗖地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你当时说衣服的‘领口、袖口’最脏,是拐弯抹角、绵里藏针地谩骂领袖最脏!”
建原君顿时蒙了。
会场一片哑然。
因为劳改队的每个成员,都洗过衣裳,衣裳最难洗的地方,当真是衣领和衣袖。这两个部位是衣服接触尘埃最多的地方,建筑队每天在漫天风沙中和砖瓦沙石打交道,这两个部位自然藏污纳垢最多。但是在荒唐而暴戾的年代,演绎出荒唐的历史;荒唐的历史,又繁衍出绝顶荒唐的政治代数公式“衣裳领口和袖口最脏”,去掉了两个“口”字,居然演算出恶毒攻击领袖的结论。尤其令人悲愤的是,告密者原本不是政治扒手,完成从生活扒手到政治扒手的蜕化,竟然是那么神速,这在中国有据可查的诬陷史中,可谓前无古人。
“低头……”
“打倒……”
“上绑……”
“戴铐……”
在一片违心的和麻木的讨伐声中,我把头上那顶破棉帽子的帽檐拉得低低。这不是害怕劳改队长目光的追踪,而是惧怕多看一眼建原君那只垂泪的眼眸。那时正值暮冬时节,料峭之寒风从晋西北吕梁山后吹来,荡过晋中晋南平原,建原君那只泪眼,便像被烈焰融化了的蜡烛;一滴滴烛泪,连成一条泪河,从他脸腮上直泻而下……
泪眸!使人心灵战栗的泪眸!望着他那只泪眼,我想起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钟人卡西莫多的形象也十分凄楚,但没有人给他戴过“铁镯”,他也没有经受过五花大绑,尽管欧洲古老宗教中的教父,常常以慈父般的微笑,掩饰着铁和血的暴戾……
一场既触及皮肉又触及“灵魂”的批斗会过后,建原君被塞进了反省号。大约直到当年早春,建原君才回到建筑队里来,手持瓦刀,重操砌墙盖房之旧业。我不愿意询及他在反省号的情况,因为我也曾因“翻案罪”被铐起过三天,深知蹲反省号的滋味;建原君也回避触及伤疤,缄口不言在反省号之痛苦折磨。尽管如此,我看见他原本就瘦削的身板,更加弱不禁风。他是拿瓦刀的师傅,我是和泥拌灰的小工,我看见他蹬着梯子攀上砌墙的架板时,双腿常常发生痉挛性的颤抖,我担心他从木梯上摔下来,常常为他扶着梯子,以增加一点他心理上攀高时的安全感觉。
“甭扶。”他说。
“不行。”我说,“你腿脚不如以前利落了。”
“摔死更好,为国家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他看看周围没有“耳朵”,站在架板上对我低声说,“人在这年头还不如一颗草籽值钱,知识分子更为廉价。老人家说的人是世界上第一可宝贵的,不包括你我和其他‘老右’!”
我没回应他内心的悲愤独白,只是拼命往架板上的灰浆斗里,抛上去一锹锹的灰浆。我的锹法很准,虽然我站在低处,但每一锹灰浆都准确无误地掷进他身旁的灰浆斗中,这是劳改生活锻造的特殊技能。
忽然,我感到有什么湿淋淋的东西掉在我的脸上。最初,我以为是灰浆斗漏了,但抹了一把脸,却是不含灰浆杂质的水滴。抬头上望,我才发现这是建原君泪眸中的泪水,滴到我脸腮上了。
“快看——”
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一片瓦蓝瓦蓝的天。这天无云无风,天空蓝得扎眼。
“大雁!”他告诉我说,“北返的大雁。”
“我怎么看不见。”
“你在低处,有‘大墙’隔挡。过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我仰着头寻觅着。果不其然,一队雁阵在蓝天中出现了。它们嘎嘎地鸣叫着,飞掠过我们头顶的上空;雁阵排成“人”字形,如同把大大的“人”字写到蓝天之上。
建原君手持瓦刀看呆了。
我也久久痴迷地仰着头。
这时,一串水滴从无云的上空而落,它不是雨,而是建原君那只泪眼滚落下来的“珍珠”,它垂直地落到我的脸上。我舔了一下,苦咸苦咸。他在无风天而流泪,显然是雁阵书写在蓝天上的那个“人”字,使他动了真情。
雁阵北去了,我们却南行了。像吉卜赛浪人四海为家一样,在那南雁北归之时日,我们这批从北京茶淀农场运来的劳役人员,没有人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便从曲沃砖厂拔营起寨,穿过巍峨的中条山脉,一直向东南方向进发。环绕大山转了一天,黄昏时分,卡车才把我们驮出了中条山脉,进入太行山脉——那儿是晋东南的晋普山劳改煤矿。
我当了煤黑子,每天下井挖煤,建原君因有瓦工技术,留在地面修建犯人的监号。散而聚,聚而散,我从此再没见到他的那只泪眸。尽管我十分想念这位忠厚的兄长,但一因各有其牢,二因彼此住地距离遥远,我每日从几十米深的井下劳动归来,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没了叙旧的精力和兴致。
记得,那是我们到了劳改矿山的第二个春季。一天,我从井下下夜班归来正在酣睡,住在我隔壁的同一个组的B君“老右”,把我从睡梦中扒拉醒了。他说:“不好了,听说修建队碹窑洞(监号皆为窑洞式房舍)时塌方了,建原兄被埋在了里边。”
“不会吧?”我似梦似醒地说,“他是该队的瓦工班长,坐镇指挥就行了。”
“你真愚。在哪儿劳动,他不是身先士卒?”
在理。他说的符合建原兄的行为逻辑。我匆匆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棉袄棉裤,便和B君匆匆奔赴修建窑洞的现场。现场一片混乱,人们正在坍塌的黄土坡下,挥动锹镐铲土扒人;黄土里活埋了三个人,有一个正是建原君。
晚了。
迟了。
古老、落后、原始的劳改矿山,没有一台挖土机,靠铁锹铁镐扒土,无异于蝼蚁撼山。尤其富有戏剧性的是:原来是符×在洞里干活的,建原兄嫌他干得慢,便顶替了符×的位置,让符×往洞外用小车推土。
符×活了下来,建原君却去了。
昔日在曲沃砖厂,使建原君戴铐上绑的是符×;到了劳改矿山,要了建原君一条性命的又是他。此时,那个符×身子蜷缩得像一条狗,在黄七山前嘤嘤而泣。原来在劳改队长没到现场之前,修建队的成员已用拳脚把他“修理”了一下……
不久,在我下井的向阳山坡上,多了三座新的坟茔。我每次戴着塑壳帽头顶矿灯下井时,都在建原君的坟前静默片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除了我们昔日的难友情结之外,我和他还有一个灵犀相通之源——我俩都是高堂老母的独子。我实难猜测,建原君噩耗传到北京时,他白发苍苍的高堂,该如何承受这一致命的雷殛!
后来,山坡上野迎春花开了。我采撷了一束鹅黄色的迎春,插在他的坟前,并虔诚地叮咛他闭合上那只泪眸。
1993年3月1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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