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的神色使我黯然神伤。佩丽怕我因感情冲动而泪落,便把我和紫兰给你带去的几盒“天然生命口服液”拿给你看,借以挡住你的视线。但你用手拨开了这摞纸盒,目光仍然追寻着我。
葆琛,此时我的感情已全然崩溃,但理智之闸门强使我收住了即将涌出的泪水。你我同属在一个时代蒸锅里,被蒸煮煎熬过的同一“品类”,在囚窗里已然成为莫逆的相知,难道你真要英华早逝,离我而去吗?
你的目光离开了我,转而看向窗子。这是京华,窗外没有西双版纳的密林和溪边自由自在的白云。你不要再寻找那流逝了的绿和飞逝了的云了,你在这间小屋,或许将接受第三次死亡麻醉,和第三次的开膛破肚。血是红的。云是白的。
我当真无法想象你再承受一次血涌之痛苦,因为你的血液里包含着你二十年的泪,血泪横流的场景,是会让每一个同时代知识分子泪雨纷飞的。
还好,上帝没有叫饱饮黄连苦汁的你,再挨上最后的一刀,你便因瓣膜感染而引发心力衰竭,于8月14日凌晨4点,走完了你血泪搅拌的漫漫人生路程。我欲哭无泪。我欲喊无言。
我的泪和言,都融进我这封寄往“方城门”的思念信函之中了。当然,我还要将这一纸冥冥祭文撒向活人的阳间世界,并掷向那历史和现实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祭坛。
1993年8月20日悲思于北京
[风标]
不知那是楼上哪位女公民的红头纱,被贝加尔湖卷过来的白毛旋风,给刮到一棵枯瘦的杨树上去了。
这是初冬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天,我面向窗户正在写一篇有关欧洲中世纪的散文,意向是想透过那架已停止了转动、被风雨侵蚀得遍体鳞伤的风车,来回眸日耳曼民族的历史。就在这时,窗外犹如一团彩霞飘过,我停下笔,痴、呆、笨、傻地望着那铺开在窗外的红头纱,它挺像巴格达童话的神毯,在空中飘悠了好一阵子,最后被面对我楼窗的那棵像老人手指般的老树树杈抓住了,那片艳红就留在了那里。
我想:在那个风天,每扇楼窗后与我同向的眼睛,都看见了这奇特风景的诞生。我的楼层上边,住着一位年过八旬的离休老局长,他在电梯间碰到了我,问我是否看见了悬空而挂的巴黎公社的红旗?老头儿想象力十分丰富,丰富得令我目瞪口呆。经他点化,我定睛看了看那片艳红,在风中抖开时,确实有点像面红旗,但是巴黎距离北京八千八百公里,这是标写在埃菲尔铁塔顶端一张世界瞭望图中的数字,巴黎的红头纱何以会穿过中亚、西亚,飘到京华朝阳区的一棵老树上来呢?
像反复咀嚼一块泡泡糖那般,我仔细琢磨着老局长那个形容词,竟然也咀嚼出一点点味道来了:面对比那面艳红更博大的街市风景,是不是有点硌牙和失落?因为就在那棵老杨树下,就地“练摊”地摆开一字长蛇的阵势,叫卖和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天,同层楼住着的一个邻居女孩,到我的写作间来找书看。我指给她看被挽在树杈间的那团彩云,她的回答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伯伯,真怪可惜的,那是一块质地很好的纱巾。”
“你怎么知道它是上等品?”
“我和同学去逛过‘燕莎’!”
“这不足以说明它质量上乘。”我说。
“伯伯,您知识比我多,视力可没有我好。”她一双晶黑晶黑的眸子,远眺着那片风景,“您又是个男的,没有女孩儿的眼力。”
说得在理。
我无言以答了。
邻居女孩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我想那棵老树,一定是嫌自己太丑了,像个丑老太婆似的。它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些,便从风中夺过来女孩儿好看的红头纱。”
“你看它年轻了些吗?”
女孩儿摇摇头:“没。”
“不是多了面颊上的几缕红晕吗?”
“它太老了。伯伯,它跟人一样,不是靠妆饰就能返老还童的。”
我笑了起来,拍拍她的头说:“你编织出来另一篇童话,很精彩,大了说不定真能当个作家呢!”
小姑娘非得追问我第一篇童话是什么。我隐藏起老局长的第一手“创作”,以调侃欺骗童真说:“是我编的,一片彩霞挂在枯枝枯杈上,简直俗不可耐。你的童话编得挺符合生态学生老病死的规律呢!”
她走了,留在室内一串风铃儿般的童真笑声。我有点内疚和惭愧,因为那一小块挂在树上的胭脂红,当真使我想起记忆中的一个被遗忘了的真实故事,而这个故事,如果说给邻舍的小女孩听,太刺激她稚嫩的心灵了,因而还是把它藏在我的心底为好。
冬日苦短,北方的天黑得总是很早,那天傍晚京城飞落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白雪和街灯的辉映下,那块红纱巾如同浸透了浓郁的血色,变得暗红暗红。我凝望它很久很久,凝固了的记忆便从那块红纱巾里蠕动起来……如果给这血色记忆起个太俗的名儿,可以称之为“真假林妹妹”的故事。
假“林妹妹”是个男性,上海人,名叫郑光弟。他时运不佳,在北大物理系毕业那年,正碰上了1957年反右的风暴潮。这人挺固执,不低头,不认罪,便翻了船,沉了底儿,被送进铁丝网内的劳改队来了。在清一色“老右”男儿国里,他之所以获得了“林妹妹”的绰号,缘起于他单薄纤弱的身板以及多愁善感的气质。他面孔清秀而文静,眼角眉梢常常流露着几分忧郁、几分悲楚,因而在男性王国里,成了星群中一钩沉月,颇受全体“老右”的青睐。
但就是这位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在“文革”初期演出了一幕果敢的悲壮戏剧。秋末冬初的一个晚上,劳改队队长晚点名时不见了“林妹妹”,队长派“同类”拿着手电去四处寻找他,将近午夜时分,“同类”们才在一个水塘旁边发现了他。他自我结束生命的方式,十分奇特:绳子的一头拴在塘坡的树根上,绳子的另一头捆住了自己的双脚,上半截身子顺着倾斜的塘坡,浸泡进塘水里。手电光下,发现了他留在树上的一张纸条:我因对未来绝望,而和大家诀别了。无论哪位路过这儿的仁人君子,只要像拉渔网一样往上一提绳子,另一个世界的万物之灵,便又和“同类”见面了。
出奇地冷静。
忘了,就像那挂在树杈之间的一片艳红,因风的戏谑、雪的侵蚀而褪色了一般。我如果对邻居的小姑娘讲述由那面红头纱而引发出来的不是童话的童话、不是故事的故事,生活在改革开放年代的她,能听得懂,能咬得动,能消化得了吗?
历史如同花岗石,硬得能硌掉后来人的门牙,为保护这女孩的童真和牙齿健康,那杯昔日历史的苦酒,还是让我的同龄人吞咽下去吧!
只有我家的小阿姨,对那块悬挂在树杈的风景没有幻觉。她刚刚十七,来自四川山区的穷乡僻壤。当她第一次看见树枝上的那面红头纱时,惊异地叫了一声:
“好大的风。”
“它好看吗?”我问她。
“好看得很哩!”
我说:“明天伯伯上街给你买一块来。”
“伯伯写字很苦。我挣了几百块钱了,我买得起。”她说,“就叫那块被大风刮到树上的红头纱,永远挂在那儿好了,它对我很有用。”
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知那片缠在枝头的风景,对她有什么用处,因而用四川话取笑说:“伯伯不知道它对你有啥子用处哟!”
“风标!”
“你说啥子话来?”
她抿嘴一笑:“风标!可以当风标用嘛!”
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冬日门窗紧闭,不知道外面是不是有风。我年迈的老母亲得了脑血栓,只有在没风的晴天,她才能推出双轮车,陪我母亲上街,去看那街头的车水马龙。那片艳红,可以当她的风向仪使用,省得她亲自到楼外去观察有风无风和风势大小了。
“说得实际。”我赞美说。
于是,我选用死了联想的《风标》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
1992年11月21日于北京
[龟驮碑]
在我的记忆库中,龟鳖有两种色彩截然相反的图腾肖像:一曰白龟驮碑,二曰黑龟驮碑。
白龟与我的童真并存。孩提时代在北方雪国,县城里的文庙(即孔庙)和城关的大唐庙内,都有驮着石碑的白龟。在童眸中,石碑很高很高;碑顶上盘蜷着一条石龙,碑身上篆刻着古人书写的经卷文字。大唐庙白龟背上的石碑刻着什么,我已无从记忆;文庙那块石碑上雕刻着“万世师表”四个大字,我一直记忆犹新。
白龟所以通体皆白,因其是用汉白玉石雕制而成,小时候我只是围着这晶亮晶亮的石龟转来转去,爷爷说用手抚摸龟颈龟头,是对孔圣人之失敬。另一种白龟我倒是经常抚摸,此种驮碑之龟,是用普通石料雕成,虽龟之形象与文庙石龟形象一模一样,但因这种驮碑之龟伏卧在城关河汊桥头或咽喉要道,不仅龟无亮色,且嘴里永远残留着车夫途经石龟旁抹在其唇齿间黑黑的车油。爷爷说,这种石龟是路神,车夫所以用浇车轴之黑油,抹在石龟嘴里,是“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之意。我敢于和这白龟嬉戏玩耍,摸它的头,敲它的背,有时还骑在它的龟颈上当石马骑。
年纪逐渐大了几岁,无论是对文庙之龟还是桥畔之龟,我突然有了一种怜悯之情。石碑太沉重了,长年累月压在龟背之上,石龟不仅毫无反抗,而且永远沉默无声。牛、马、驴、骡有时还会尥蹶子,以示对超负荷载重之抗议;戴着捂眼罩拉动石磨的毛驴,当它那双灵敏的耳朵发现主人离开石磨,它还会偷懒耍滑地在磨道上停蹄,喘上两口气。而这碑下的石龟,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驮着石碑,任风吹雨打、冰铺雪盖,一动不动。
爷爷说,它是世界生灵之中的吉祥物,之所以吉祥就因为它是万物中长寿之王。帝王生前皆吃生龟,以求长生不老;死后以龟驮碑,是求阴寿千年。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在晋东南一座劳改矿山,接受惩示性的劳役。那儿名叫晋普山,腹内藏有高质量的乌金。我和“五毒”的具体工作,是从山坡上开掘一条斜井,对大山开膛破肚,直到采掘出一斗斗“黑色金子”。
经过半年光景,我们在地层深处,开始接近了煤层。顶是黑的,壁是黑的,底是黑的,人是黑的。如果关闭了柳条帽上的矿灯,独自坐在煤石混杂的工作面,耳畔可以听到冥冥阴风,还在出凡入神之时,能听到煤炭的生命自白:这儿亿万年前,原本是一片森林沼泽,有一年天崩地裂,地火岩浆喷涌而出,覆盖了这片沼泽森林,炽热的岩浆互相拥抱黏合,冷却后便成和尚头一般的秃山。被岩浆吞没并挤扁了的森林,就成了地下的煤田。
拧开矿灯,当我仔细寻找煤的祖先时,真能从黑金的纹络里,发现被扭曲了的木径年轮之残痕。造山的能量,确实十分奇伟,不仅能将万顷原始林木变形,还能把它变成地下的黑色火焰。黑色的龟化石,就是在这大山之腹的煤层与石层交界地带发现的。
“你他娘的不快点装车,干(尸求)啥哩!”瘦瘦的山西老煤黑子阎恒宝,朝我用山西腔吼叫着,“你抓紧点,装不走工作面的矸石,就算咱这个班没完成任务。”我仍在观赏着我手中这块龟化石。它的黑煤色泽略略浅一点点;龟头龟颈以及龟壳上的八卦般的纹路,仿佛和真龟一模一样。翻过来看龟腹,虽没了真龟的乳黄,但是那一条条横竖纹络,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一道闪电般的矿灯灯光,直接扫射到我的脸上:
“问你是干(尸求)啥哩?”穿着防水胶靴的阎恒宝已然停步在我面前。
“龟化石。”
“俺以为你发现金条了呢!这龟孙儿甚的,俺半辈子见得多了。它又不能保佑你早点离开这阴曹地府,总看(尸求)它干甚?”说着,阎恒宝把我摆弄的龟化石扔进矿车里,顺手抄起大平板铁锨,哗啦啦地往矿车里装起矸石来。
我估摸着,原始世纪这儿的植物与动物随着天崩地裂,被倾翻到地壳之下时不会只有一只龟变成化石,或许在煤与矸石的交织层中,会捡到许多龟的家族。因而挥锨装车之际,我矿帽上的那盏矿灯,便开始了在矸石堆里的搜寻。在劳改矿山,挖煤挖得佝偻了身腰的老煤黑子阎恒宝,不知龟化石的可贵,我却知其意义之非凡。第一,它有地貌演化的考古价值;第二,它有玩赏价值;第三,那龟化石还和自己的生命连环扣得很紧很紧。我不是在1957年的“地震”中,被倾翻到地层深处的一具20世纪的动物标本吗?我如果找到一只龟化石,等于找到了自我肖像,这超过了地貌研究和玩赏价值,可谓自塑偶像。
很遗憾,我再没有能从炸药崩落的矸石堆中找到另一只黑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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