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寒风中传来一声弱若游丝的呼喊,“来绞车房烤烤火吧!”我抬头看看,从绞车房里探出头来向我招呼的是我的同类“肌无力”。至今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却对“肌无力”的绰号深入脑髄。他在北京矿院毕业那年被打成“极右”分子,在晋东南这座劳改矿山与我同在一个采掘队。按照年龄来说,他与我同岁,但就身体而言,则不能同日而语了:我体壮如牛,在井下属壮劳动力;他则体态瘦弱,神情枯槁。狱医出具的证明上说,他得了“肌无力”之病,此病无任何明显症状,只是组成人体生命的细胞在慢慢坏死。队长为了照顾他的病情,将他从一百七十米深的矿井之下,调到井上绞车房开绞车。这个工作在矿山是个肥差,当他接到井下电铃通知之后,只需轻轻开动绞车按把,将井下的一斗斗装满矸石的矿车,提升到井上的矸石山上来;再由推车工将车上矸石倾倒在矸石山上,然后他启动绞车,将空了的矿车沿轨道放回到井下,这就是他全部的工作内容。此时,听他吆喝我去烤火,便停下翻动矸石寻找黑龟的无效劳动,走进了他工作的绞车房。
“真是找表?”“肌无力”问我。
我说:“我早已成了无手表戴的无产阶级。”
“那你到这儿来撒哪门子酒疯?”“肌无力”一边坐在那儿启动绞车,一边追问我说。
我把冻红的双手伸到用泥巴围成的炭火火盆上,顺势坐在墙根下,掏出一支烟卷,对着炭火点燃着了,并自我嘲弄地说:“我找的东西,你该比我更为熟悉,你猜猜,猜中了我下令叫你回杭州老家。”
“我回不了家了。”他说。
“为什么?”
“我得的这个病,没有克星。”他对我苦笑着说,“我爸妈都是医生,为了能详知我的病情,又不使父母为我牵肠挂肚,我谎称同号得了‘肌无力’的病,我是为同号打听药方。爸妈回信说,这种病是长期劳累和营养匮乏所致,在劳改队是无条件治好这种病的。”“肌无力”笑得十分凄楚,这不禁使我顿生兔死狐悲之情。
我给他出谋划策道:“你可以用‘肌无力’,病为由,申请保外就医嘛!怎么能瞒着你父母,在这儿熬油灯呢!”
“我不比你傻。递了保外就医申请,队长才把我调到这儿来的。外边‘文革’闹得火热,劳改队是不会把咱们这号‘反革命’放回社会上去的。也好,现在劳改队这个大囚笼,是个保险柜,回到杭州家里,也许会被红卫兵当靶子打死呢!”我无言以对了。人生确实福祸无常,关在劳改队的“老右”,被认为是锁在笼子里的死老虎;如果当真回到社会上去,就会被认为死虎还阳,革命群众会当成真老虎对待,是吉是凶还真是个未知数哩!可是在劳改队,“肌无力”之症,能变为“肌有力”吗?坐等细胞一天天坏死,等于坐以待毙。在这阴阳界的十字路口,他该南辕还是北辙?
“人的命,天注定。爱他妈的怎么样,由他去吧!”“肌无力”见我久久沉默无语,便解开他的干粮袋,把两个白馍烤在火盆边上;他又在干粮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件来。
我耷拉着脑袋,以为他摸出来的是块咸菜,抬头一看,他手上捧着的竟然是一块龟化石。我腾地从墙脚站起身来,神情专注地朝那个玩意儿看了好一阵子,才分辨出来这不是我昨天在井下发现的那具龟化石。它体积比我见的那具小一点,但令人怦然心动的是,它背壳上粘连着一块直立矸石,颇似我童年见到的石龟驮碑。
“好玩吗?”“肌无力”开心地说。
“不仅好玩,更有象征意义。”
“我过去是学矿业的,要是没有被下放劳改,怕是踏遍青山,也找不到这亿万年前的石龟。感谢生活,给了我这玩意儿,有朝一日,我身体的细胞全部坏死,你可别忘了埋葬你这个同类时,将它当成殉葬品。”他说这段话时貌似十分欢悦,却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片凄婉之情。
我宽慰他说:“龟是吉祥之物,谁能找到这长寿之王,必定去祸免灾。”为了找乐,我便把我昨天夜班在矿井下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都他妈的怨那阎王爷(阎恒宝的绰号),不然我也会有一具龟化石的。我见的那具比你的大,我到这矸石山来,就是寻找咱们的生命图腾来的。”“肌无力”恍然大悟,立刻表示愿把他那具“龟驮碑”送给我。
其理由是:他靠近石山,可以趁井下打眼放炮、绞车停驶的时候,花点时间找上一具,留作纪念。
我不愿夺人之美,极力婉拒他的馈赠。“肌无力”最后说道:“这么办吧!你先拿去当作玩偶玩上几天,要是我能再找到一具,这龟驮碑就归你;如果找不到,你观赏够了,再完璧归赵怎么样?”这样,我有了历经亿万年时空、被天宇之神造山运动挤压扁了的一具龟化石。我用棉丝蘸着机油,把“龟驮碑”通体擦得油亮,在每天的劳役之余,观赏它背壳上迷宫般演绎历史与人生的八卦形网纹。
可惜,好景不长,我的同类“肌无力”后来因细胞坏死、窒息而亡。听到这令人心碎的消息后,我中枢神经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这具龟化石“完璧归赵”。因为这不仅仅是个权益归属问题,还包容了许多理性内涵:一、他是学矿业的,1957年剥夺了他为中华民族寻觅矿藏之权利,这具龟化石陪同他长眠地下,是对死者的最大安慰;二、黑龟驮着黑碑,正是那些受难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象征,我幸存下来,是个幸运儿,这具龟化石该与不幸者灵魂同在;三、龟是吉祥之物,此物也许能在“肌无力”转世之际,保佑他与太阳同升……
梦!完全是痴人做梦!白龟,黑龟,这两具不同色泽的爬行动物之图腾,在我如烟似雾的梦境之中,状若记忆长河中的两朵浪花。那白龟在我人之初的岁月,留下的是欢悦、安详,如睡莲入睡般的童真之乐;而黑色龟化石留给我的,却是历史在波光水影中的残荷败柳。
俱往矣!那具出土龟化石,伴随着“肌无力”君,重新埋进大山之腹了——上面驮着一个无字黑碑!
1994年6月15日于北京
[木兰修女]
说起来有点像是20世纪70年代的《聊斋》,来到大辛庄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富有传奇的人物的名字——英木兰。
砖窑四十米高的大烟筒顶部,因沉积的粉尘太多,需要有人到大烟筒的顶部去疏通。有一天,劳改队长在队列前,号召能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人,勇敢地站出来,主动完成这个艰难任务,以此立功赎罪。为了鼓励勇者,队长在大轮窑下摆了一碗酒,以壮男儿之胆,以完成这个谁看了都心颤的活儿。
会场死寂多时,没有人敢于应答。这儿没有吊车,登上那么高的烟筒上顶,要靠手脚并用地一格一格地爬上镶嵌在烟筒上的铁梯。人站在地上往上看,还有些眼晕,要是从上往下看,腿肚子都会转筋。就在队长为难的时候,突然走出来一个医院的女医生英木兰。她刚到轮窑之下时,人们都以为她是要救死扶伤、准备抢救险情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着白衫的英木兰,走到轮窑的大烟筒之下,没有任何表白,就开始了她生命的攀登。
在场的男号都惊呆了,队长也震惊了。道理十分简单,这样的活儿,让一个从医的女号去干,在劳改队还没有先例。何况这个英木兰,是个在上海上过医科大学的女号,人又长得恬静而淑雅,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队长历经了片刻的研究,大概认定她不会到大烟筒上去自杀,便在茫然不知所措当中,没有阻拦她的行动。结果是她在众多男号面前,一步一步地攀上了高高的烟筒。
乍听到这件事情时,我也不无疑惑——她内心何以会没有恐惧,而使须眉们为之失色的呢?由于她的名字与中国古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只有姓氏上的差异,又强化了我探索秘密的潜在愿望——有一天,我身体有些不适,借看病之际想看一看此人。
记得,那已是初冬时节,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走进医务室的过廊,那儿已经早有几个病号,坐在长椅上排队候诊。我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向室内眺望,坐在我前边的候诊病号,突然拍了我肩膀一下:“喂,老兄还认识我吗?”
“是在哪儿见过你,只是……”
“你还记得有一个人,带你去见死前的吕荧吗?”
如同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立刻照亮了我的思维:“你是姜葆琛?是在清华大学被划成的右派?听说你也到这儿了,只是总在大院外边干活,没能见到你。”
在我与姜葆琛初见时的话题,既非他,也非我,而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个奇异的女性。葆琛对她的情况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告诉我英氏家族,在解放之前的北京是个名门望族。她出身于一个天主教会的世族家庭,解放不久,她的父亲作为反革命被捕坐牢;她也因其父亲的问题,而被开除出上海震旦理工学院医科专业,后来听说经受过比我们劳改还要严酷的监狱生活。至于更具体的情况,他也无从知晓。想要了解她并不难,因为她的爱人王继昆是个“老右”,也在这儿劳改。
“你认为她为什么能有那么惊人的毅力?而又那么默默无言?”
葆琛君低声地回答我说:“反正不是‘老三篇’显灵!”
“那又是什么力量显灵?”
葆琛君突然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关注这件事?是不是在劳改生活中,又犯了你的作家职业病了?”
我无言以答了——我当真不知道一个女号的行为,为什么对我产生了这么大的诱惑。在我和张沪住的小屋中,我曾与张沪探查过英木兰的精神动力问题,她与葆琛君的看法一致,说我死去的文学梦,被这件不凡的事情,给重新点燃了。我极力否认这一点,说我只是在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发现了并不浑噩的人——而且她还是个女人。
轮到我进屋去看病了。她在为我看病,我则在仔细地审视她,致使她发觉我这个病号眸光中流露出异常。她先用手擦了擦她的脸,以为她的脸上带有什么污垢。我连忙低下了头,怕她把我看成一个流氓。
“名字?”她说话是简短的。
我告诉了她。这回轮到她来审视我了,她说她给张沪看过病,知道我们的一些情况。我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询及她爬大烟筒的事;这不仅因为看病的病号挺多,还因为我和她只是初见——此时此刻我如果谈及这一问题,不仅十分莽撞,而且有失礼仪。所以她给我开了药,我立刻就走开了。但是她那形象,无论如何也让我不能把“无畏”这个字眼,与她联系在一起。她体态倒是并不单薄,但是她脸上那文雅的气质,怎么能和爬高高的烟筒,勾连在一块儿呢?直到很久之后,葆琛专为此事,带我去找了她的丈夫王继昆,后来又渐渐与她熟悉了,才算对英木兰的坚毅之举,有了铭刻于心的理解。这种理解不仅是对她个人的,也是对历史和社会的;还可以视为,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另一种类型的认知——因而,我在这里不能不多花费些笔墨,忠实地记录下这个劳改中的奇特人物。
她生于1933年9月的北京,我与她同庚,但她比我小半岁。当我十七岁那年,还正在中专读书时,她已经成了阶下囚了。不足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何以成囚?这是一个法律之蚀。在监狱里关押了一年多,终因没有具体罪行而释放。她回到了故园北京时,年仅十九岁——这时她才似乎明白了一点点,她是受父亲的株连和宗教的关系,而被五花大绑进监狱的。她的父亲英纯良(英若诚的叔叔),参加过胡宗南的部队,后在辅仁大学担任国语系教授,他认为脱离了国民党,就再也不是国民党了,解放后“没有登记”,因而在1953年镇压反革命时被捕,被判处七年徒刑。这阴影一直像她的影子一样追随着她。
回到北京以后,她从事医疗工作,很快成了一个优秀的医生。但是好景不长,几年之后,反右派运动开始,她虽没有任何言行,可是追随她的那个影子,并没放过她——在1958年,她被勒令停止了医生的工作,与社会上的“五类”分子,一起被送往京西一个劳动地点从事运输的装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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