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2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当时的她刚刚二十岁出头,不但有充沛的体力,更有乐于助人的精神。无论从事什么劳动,她都是个佼佼者。为此,到了那儿没有多久,便被调到运输厂的医务室工作。那个简陋的医务室,并没有任何外科手术设备,但是她在那个方寸之地,为患者进行了近乎神话般的手术:青光眼的开刀、白内障的摘除,以及众多在小医院都无法进行的小手术。英木兰的工作,在那个年代已经不同凡响,更令人心生敬意的是,不久有一个来自儿童医院的大夫,因身体不好,参加体力劳动有些困难,要求英木兰帮助她调进医务室工作。英木兰不仅为她办成了这件事,自己还顶替了她的角色,回到负重的体力劳动中来。此事,在运输厂引起轩然大波,劳动成员们纷纷表示不平。但是英木兰安然处之。她对我讲起这段生活时说:“一个人如果把付出,作为人生的坐标,那么他就永远精神不死。我就是这么理解人生的。所以无论面对多么大的困难,我几乎没有畏缩的记录。”

    这就是英木兰。在此之后,她多次为别人付出:在1966年的“文革”前夕,当时她已然从运输厂被转移到“强制劳动”的劳改农场天堂河。虽然对她说来,等于步入了谷底深渊,但是她依然不改博爱于人的初衷。当时,在北京的儿童中,出现了“流脑”。为医治这样的病儿,常常要为病儿输血——她身为医生,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身上抽血,将自己的生命血浆,献给那素昧平生的幼小生命,致使她自己因营养匮乏患上了肝炎。她将她的这些行为,一律认知为“应该的付出”,而与劳改农场的表现好坏,没有内在的关系。“文革”年代,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不间断。在我的目光中,她坐在会场一角,从来没有过什么是与非的表态,这不等于她的心里没有一杆秤,但是她从不哗众取宠或有意讨好任何人。

    英木兰迟迟到三十八岁才与王继昆结合(王继昆是来自外语学院的“老右”,英木兰的英语也非常好),两个人有共同的语言,这只是她走出这一步的原因之一;而更为本质的问题所在,是出自她对他的同情。王继昆本来是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的,夫妻感情也很不错,但是女方家长反对这门婚事,因为王继昆是个右派。王的妻妹要嫁给一个解放军的军官——在当时政治择偶不仅是一种时尚,而且发展为社会不成文的条例。王妻家中,为了促成这门大好婚事,便迫使王妻与王继昆离异——否则在填写档案的社会关系这一栏里,便有了一个右派姐夫。王继昆与其前妻分手后,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可想而知;偏偏此时此刻,王在车间劳动时,又被火碱烫伤。英木兰为他医治烫伤时,便对王产生了强烈的同情。英木兰对我说道:“假如,他当时就是一个单身汉,我就是与他有共同的语言,怕是也不会走出与他结婚这一步的——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喜欢独处;可以这么说,是王继昆的生活不幸,改变了我的生活状态。”

    至此,我好像已然对英木兰那天敢于爬四十米的大高烟筒,有了从一个切入点到全面的理解。一个心揣博大精神的人,面对困境会产生博大的情怀;一连串为别人着想,而一次又一次舍弃自我的人,便会产生惊人的坚毅。她说她在爬那高高的大烟筒时,没有恐惧;但她每每攀上一级铁梯,都要告诫自己镇静,并自我激励一定能够成功。这个成功,意味着她不仅仅无畏,更是她人格、意志的自我完成。

    我曾询及她这一问题:“这里边有没有宗教精神因素,起着作用?”

    她沉默了许久,没有作答。当时的“文革”把一切都砸烂了,我如此提问不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嘛!我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逆向推理,问及她是否“活学活用”之成效,她亦没有作答。正是这两个没有回答,我才对她肃然起敬。这使我这部回忆录动笔之前,升腾起必须见她一面的愿望。好不容易从昔日难友处,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她的地址。这个地址既在我意料之外,又在我的意料之中——她的问题得到平反后,便很快皈依了她从小信奉的天主,此时她住在修女院,已是天主教北京教区的若瑟修女会副会长。我去看了已然分别了十五年的她,她身着黑色修女的圣装,神态与在劳改队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非要寻找一点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她脱掉了医生的白衫,穿起了修女的黑衫。她依然是那么沉静,那么安然。让我感伤的是,她的先生——我的“同类”王继昆得了膀胱癌,已然在1989年离她而去。曾记得,王继昆在1988年前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谈及对我作品的印象,他在信中说,我的小说《风泪眼》《阴阳界》都写了落难知识分子生活的真实。他希望我能以纪实的文体,比较系统地写下我们这一代热爱民族的人(当时《走向混沌》第一部尚未出版)。而今他已去了天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对昔日的生活回访中,英木兰是书中必不可缺的一颗闪光的星。

    前两年,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中国召开,英木兰是作为中国宗教界中的修女,参加世界妇女代表大会的。我想,那些来自地球不同经纬的不同肤色的女性,无论她们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也想象不到那么神态安然的修女英木兰,曾经留下一个中国女性所独有的生命传奇——其中最为令人震撼的一笔,是她曾在极其困顿的劳改生活中如长虹出世,压倒过全体须眉。那些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女性,她们对中国曲里拐弯的历史了解只是隔靴搔痒,无法对从这个历史溶洞中走出来的女人,从今天的形态上去还原她的过去。

    谁能破译她躯体内的生命密码?大概只有曾与她有过共同受难的经历,并以人学为研究对象的作家了。

    1998年7月

    【文苑万象】

    [何以解忧——一道文人的命题]

    上至权贵,下至庶民,各有各的忧愁。庶民忙于为柴米油盐奔波之苦,权贵为在权力倾轧中求得权势永恒,不得不煞费心机,或玩弄权术,或求星问卜。这是几千年的历史古籍中记载着的,不信你去古旧书店走一趟,买些纸页已然发黄的线装古版书来读读,便一通百通了。

    但自古以来,愁楚最多的怕属文人这一行当了。诗仙李白长安醉酒固然浪漫,但流放大西北之苦就没了浪漫可言。狂翁金圣叹“乱批”《水浒传》,圈点文字时,笔舞龙蛇,颇有“天下大任非吾者谁”的气势,但鬼头刀下头颈分家,便永远终结狂放不羁的文胆侠肠。最执愚的莫过于两千多年前的屈子大夫了,写你的《天问》《九歌》好了,干吗忧国忧民忧到宫廷政治中去?结果以自投汨罗江,将诗魂与滔滔东流之水,一起化作冥冥孤雾,融化于天之穹,消溶于地之角,令后代文人感叹悲怜之余,百感丛生……

    文学这玩意儿,着实害人不浅,可偏偏后来者对它痴迷如醉,颇有“样板戏”中杨子荣唱腔中唱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血性汉子气概。1957年一批作家中箭落马者,从老一辈中的丁玲、冯雪峰,到年轻一代的王蒙、张贤亮、高晓声……还有夹在老少中间一代的吴祖光、汪曾祺、沈默君……到了“文革”年代,文学索性被视为异端,只剩下八亿人民一浩然。苍天总算有情,“文革”的帷幕,被历史的电火雷击焚烧成了一片灰烬,这批被文学坑害的作家,从东、南、西、北、中又回到了扫地出门的老穴。

    由于政通人和,一度在文学史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群星灿烂。笔者记忆犹新的是:1979年文代会的大画册,是以“文坛群星谱”为总题目的。真可谓春风一度,死木还阳,在细雨润无声中,一批新一代的作家又破土而出,造成新中国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文坛盛景。

    “喜鹊”登枝报晓,“老鸦”徘徊啼昏。

    因人间既有清晨,又有黄昏,故造物之神,不仅造出爱唱喜歌的长尾巴的喜鹊,也造出了爱唱夕阳黄昏的短尾巴老鸦。这不仅符合人间阴晴寒暖的轮回嬗变,从“周易”学上看,还合天干地支、阴阳五行浑然一体则“万物畅达”之说。喜鹊唱的如果不是虚言,而老鸦唱的也绝非假话。用一句现代名词,这符合人间的生态循环。造物神使喜鹊和老鸦各司其职,各自发挥其所长,不是能唱出一个“全天候”的人间时令吗?!

    90年代初,不知缘起何故,有些报刊居然不点名地批起巴老的“讲真话”来了。如果把此延伸到笔者有关“喜鹊”和“老鸦”的寓言中,就可以演绎成只能“唱晓”而不能“啼昏”;当然,那些专喜欢在夜里捕食害虫的夜猫子,则在一些人眼中,更被视为异物了。

    行文至此,多说一句皆属废话。但笔者不能不在此刻记起千古文人之悲怆:屈子之忠魂,李白之惊梦,以及与前两位圣哲不能相比的金圣叹之沉冤!

    笔者不才,一无孔明之智,二无刘伯温之能,权且写到这儿,将之当成一道千古文人命题求解吧!

    1992年10月

    [海水是咸的——也谈文人下海]

    我去过真正的海。那是中国南海的西沙,不要说海水,就连海风都是咸的。我在永兴岛上的一间小屋下榻,桌子上摆放的电视机已霉锈斑斑;一个小战士告诉我它才使用两年,苦咸苦咸的海潮海风对它侵蚀得太厉害了,已然不能用了。

    站在舰艇甲板上,浪花像碎珠一般扑打过来,用舌尖舔一舔被浪花溅湿的衣衫,咸中带苦涩味道,即使衣衫被太阳晒干之后,也会留下海水一圈圈的白色涟漪。它从形体上给你刻下标志——你下过海了。

    “商海”是什么模样,我无亲身经历;下了“商海”又是什么滋味,我更全然无知。近日,见报刊上披露陆文夫、张贤亮、谌容等一批在新时期文学创作中较有影响的著名作家“下海”之讯息,又耳闻沿海一些作家加入了“炒股”热潮或弃文从商时,心中感触颇为复杂。

    羡慕?是有那么一点点怦然心动。但仔细量体裁衣般地丈量一下自己,觉得自己没有“下海”之本领。笨嘴笨舌,又不善于交际,一旦贸然跃下那三尺跳台,喝上几口水挨淹不说,会不会一下就沉了底儿?那可麻烦大了,还得劳人对我紧急抢救,进行人工呼吸!我非金刚钻,怕是难以揽什么瓷器活。这是我百感交集中的第一种滋味!

    疑惑?是有点对文人从商的疑惑。近读报纸,竟然有如此招徕读者目光的醒目标题:“学而优则‘市’。”似乎屯了一肚子学问的人,必然要去市场经商,才是唯一的用武之地。古有“学而优则‘仕’”,今有“学而优则‘市’”,“仕”和“市”是谐音,“仕”者为官,“市”者为商,两字虽然谐音,却如南辕北辙远之千里。如此这般地去附庸“仕”“市”,谁去教书?谁去搞科研?谁去钻探《文心雕龙》?谁去楚水叩问《离骚》之魂?这是升腾在我心扉的第二种滋味。

    第三种感觉则是近乎怪诞了:作家何以要下海?笔者身为以文为生的作家之一,虽深感经济大潮如同地震一般,摇撼着文化市场,但还没有到使严肃文学无法生存的地步。一些敢于讲真话的文学,仍然有一定的读者群体;过于超前的行为,固然能够更好地把握生存契机,但另一方面,也能造成因惊恐而导致的误伤。在电视的国际新闻节目中,偶见有饭店失火,抢先跳楼者腰损骨折;而等待消防车灭火后离开的旅客,却安然无恙。表面看上去,这个例子举得不伦不类,似和文人“下海”没有什么关联,但仔细琢磨,却也不是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

    前几个月和一些文友去西安签名售书,与我同室而眠的莫言,谈到山东某作家因炒股票而先火爆,后又全部赔光的事儿;还听文友们讲起某作家因想发横财铤而走险,最后被绳之以法的奇闻。当然,这种“下海”的含义和文夫、贤亮、谌容等并不相同。我的这几位朋友“下海”的目的不过是以商养文,而不是把腰缠万贯的大款作为生活追求的目标;但我仍然认为“商海”或许不比真正的大海更为平静,这需要时间、精力和智谋的投入,才能成为一个“弄潮儿”。

    总之,海水是苦咸苦咸的。现在,我还站在岸上静观。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被潮之涌浪推向“商海”——但愿那一日迟来,因为海不是岸。

    1993年1月13日于北京

    [“文官”与文化]

    不知君记否,在“四人帮”年代,曾广泛流传两则文官的“笑林广记”。其一,某官员在会见某外国代表团,当外国友人提到李时珍时,此官员竟不知李时珍为何许人也;其二,某堂堂的大报总编,居然不知天下有个墨西哥,讲话时一口一个“黑西哥”。事过境迁,那是发生在“文革”历史暗夜时的故事,我们谙熟其因,可以一笑了之!

    未曾料到,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此类“笑林广记”,又添故事新篇。某日,一位刚从南方归来的作家朋友来访,不无感慨地对我谈起一则笑话:某文化要员给南方某大学校庆题词,总共一二十个字,错字竟有五六个之多。此事,颇令校方为难,不知是将此题词做成牌匾,悬挂出来以扬校威为好,还是将其束之高阁、打入冷宫为好。此为新时期“笑林广记”新编之一。之二则更使国人欲笑无声欲哭无泪了:某日驻京某使馆举行酒会,招待京华名流,以增进文化交流。席间,又是一位文化官员当场出丑。他说:贵国文化璀璨辉煌,曾产生过大音乐家贝多芬,他的诗也写得很好,像“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言一出,当即哗然。在场的中外宾朋都知道贝多芬是德国的大音乐家,裴多菲为匈牙利的大诗人;而我们这位文化官员,竟然在那样一个庄严的场合,无知到将此二人合二为一,演出了一场“乱点鸳鸯谱”之闹剧,使在场的外国朋友瞠目结舌,更使中国作家、艺术家为之汗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