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报刊越来越多,但是给精神田园净土的版面却越来越少。有的报纸动辄几十版,但是你从头翻到尾,除了广告如过江之鲫前呼后拥之外,却难以找到一块纯净的精神田园。中国是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在现代化的词汇里,它理应是张扬中华文化的窗口;但是有些大小报纸,似乎被抽掉了京华报人的筋骨,而炒作起应时小买卖来了。君若不信,可以翻一翻报摊上的纸堆,其颜色倒是非常花哨,多翻几份会弄你一手彩墨,让你得立刻去卫生间洗手。但是精神文化田园,则接近一片荒芜。面对此种情况,笔者忽然想起一个句子——文化是不是成了广告的补丁?
之所以发此感慨,绝非空穴来风。有一天,南方一家大报,打来电话约稿,说希望立刻给他们发个电子稿件过去,长度不要超过一千五百字。我说,我刚写完一篇有趣的文章,文长两千字,可以通过电子邮件马上给他传过去。他说:“我们要砍掉五百字。”我说:“如果言之有物,你们下得了刀吗?”他说:“希望你老兄体谅时下编文化副刊报人的困难。我们的稿费可以从优,但必须是整整一千五百字,多了是不行的。”我说:“何故让作者削足适履?”他说:“老兄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副刊版面,是根据当天广告多少而定的;我编的那个版,只剩下那么大的地盘了。”我的天!原来是让我把文章传过去,当广告版面的补丁。我说,谢谢你向我约稿,但是我还没有想到把文学当补丁卖;无论稿酬高低,我都难以从命。
这事情就吹灯了。放下电话,我首先进行了自我审视,是不是自己太不识时务了?因为时尚中的报纸,离开广告是难以生存的,这是一个严酷的事实。但我很快心情就平复了下来。之所以这么快就找到解脱,是因为这家报纸是广告收入的大户。我曾在去年年终广告收入排行榜上看到过一个统计资料,该报广告收入排在全国报纸前十名。可也怪了,就是这样一家资金雄厚的报纸,却吝啬到了荒芜文化田园的程度,那版隔三岔五的所谓文化副刊,像是难产的胎儿似的孕生出来,也多是以脂粉和口红之类的时尚小卖,来软化肢解中国文化经脉的水货。因而,我的文字拒绝在这样的码头上靠岸,不仅是无须自责——正好相反,这是一个文化人保持在文海行舟的尊严。
事后,一位老报人到我家做客,我对他说起了这件事情。他先是哈哈大笑,说我是少见多怪;后对我伸出了拇指,说我还没“为五斗米折腰”。他说他编了大半辈子的报纸,有喜欢浏览报纸的积习,因而常到图书馆去翻阅全国报纸。他的结论是:能够始终如一保持文化田园纯净品格的,已然微乎其微。有的厚厚一摞彩印报纸中,竟然没有文化副刊的版面;有的倒是挂着文化副刊的招牌,但里边都是一些忸怩作态的红粉佳丽或畸形变态的恋爱逸闻。前者把文化副刊砍个精光,做得还算赤裸;后者则显出技高一筹,以时尚中的俊男美女肖像扼杀底蕴深厚的中国文化精髓。最后这位老报人不无感慨地长叹了一声:
“这是中国报人的悲哀!”
我说:“说到底,这是中国文化的悲哀!”
“你看过马戏团里猴儿钻火圈吗?”
我说:“看过。”
“时下一些报人在钻金钱眼儿,文化良知被狗吃了。”为了说明问题,他对我列举了从五四以来各个时期的报纸,他们并不是不发广告,但绝对给文化以不容侵犯的固定阵地;即使是五四年代的对开报纸,无论他的老板姓甚名谁,也从不削减文化副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大国,文化是国人不可欠缺的精神食粮。
本来,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笔者并没想到对“补丁”一事行文。可是就在此时,全球电脑正遭遇代号“冲击波”病毒的袭击,而防止病毒感染的有效手段,就是用代号为“补丁”的文件,为电脑架设一道防火墙。国文兄从他的电子邮箱发来这个杀毒的“补丁”邮件,我在将其输入电脑之时,不禁想起了我遭遇的广告补丁一事,便提笔写此文章。当然,表面看来我的补丁事件和电脑杀毒的“补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但仔细推敲起来,却也不乏其内在的联系。电脑的“补丁”在于抵制电脑病毒的扩散,以保证电脑的安全运转;我抵制文化沦为传媒的广告的补丁,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保护精神田园的绿色,则更具有长远的意义。难道不是吗?“冲击波”病毒,在全球毁坏了五十万台电脑,是个人人看得见的罪恶;而我们文化田园的沙化荒芜,不是数字可以运算出来的——它殃及的是传承中华文化的大问题。
希望我的这则“补丁”事件,对时下屠文弃祖的报纸,能起到一点“消毒”作用,并唤醒一些办报人的文化良心!
2005年秋日于北京
[文人的名片]
名片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孕生,在人际交往越来越频繁的社会,它节约了许多语言,是方便生活的一种进化。特别是在商海里,小小一张纸片,大大缩短了时间隧道。时下文化虽然不可避免掺杂进去了商业属性,但是文苑毕竟不是商海,有着它自身的行为规范。尤其是作家与文人,一张方寸大小的名片,常常是自己灵魂的自白。
记得,几年前我与燕祥应邀去四川五粮液酒厂做客,在抵厂后报到时,他在职务一栏内填写了“作者”二字。我不知他有无名片,想来如果有名片的话,自己对自己也是这个自我称谓。其实社会上都知道他是个著名诗人兼杂文家。他自谦地落墨“作者”二字,是他的人文品格的写照。几年前的秋季,应台湾文学界之邀,十名中国作家去了宝岛台湾,在彼此交换名片时,我看见张炜的名片上只有姓名、地址和电话;他在全国作协与山东作协的职务头衔等等,一律虚化为无。
在生活上,我是个十分低调的人,因而十分赞赏我的同辈人燕祥和后来人张炜的这种态度。作家是靠作品生存,而不是靠其他金字招牌。常见有些文化人的名片上,把各种金冠银冠印得满满当当,什么委员,什么代表,什么理事,什么兼职教授,什么世界名人录中的名人……头衔不一而足,几乎要溢出纸片,让人看后,顿觉失重之轻。而往往印着这些头衔的人,恰恰正是文人中的下品。难怪我曾读过张承志的一篇文章,那标题就叫《撕名片》呢!初读这篇文章时,我还觉得有点怪诞,可是这几年内,不断看到文坛掮客做出有失自重的“时装模特”表演时,我倒是对张承志的行为有了完全的认同。
作家是干什么的?是靠笔耕生活的,不是任何官爵的代称,也不是变相的官爵。如果你对自己的创作充满自信,在小小纸片上,印上那些与写作不相干的玩意儿,到底是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可以理解的是,有些人是从政坛、官场步入文坛为官的,他们没有什么作品,即便是有那么一本两本书,也跳不出标语口号模式的文本;他们印上一些云山雾罩的东西,不外是自我标榜的手段而已。使人费解的是,有些并不缺乏才情的作者,在名片上也印上一串“商标”,这到底是文化人难以挣脱官本位的升腾模式,还是作者本身就是以追求“文以进仕”为从事文学创作的最终极致呢?
为社会广泛承认的作家,其实无须纸片上的任何代号。一个疏离了生活真实底色的文人,即使在纸片上罗列上你的全部作品的名字,亦对文学和自身无补。然否?想来被称为上帝的读者,心中自有明鉴……
2005年底于北京
[修订ABC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真不知道文学是怎么了,很多标以纪实的“隐私文学”,人的姓名都被虚化成了A、B、C等符号。据说是因为写的是隐私,不便提及姓名,便出现了A小姐、B女士、C丽人……
这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A、B与C,因为成了变相的无名氏,其书中涉及的人物隐私,有多少可以信赖的真实性?而真实性是纪实文学(包括报告文学)的骨骼,虽然它不同于新闻报道,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有着新闻工作以事实为依据的内核;只是作者在叙述其事件过程时,用文学的笔法让其文本更有感染力而已。这是一条严格的界河,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的,如果作者超越了这条红线,“纪实”与“报告”就失去了它的标定意义,而成了掺有虚构的文本,如发展到极致则成为新的“天方夜谭”。
笔者之所以写此评议文章,也是有感而发。近几年来,图书报刊,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描写“隐私”之作。我不能将其一概视作伪作,但是至少有一些是为迎合部分读者的“窥视”心理,而胡编乱造或添油加醋之作。A小姐是谁?B女博士又如何考证?C单身女人又是哪方人士?这些不可知的影子,似不能一律用A、B、C或X代替。既然属于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私,何必烦劳您大驾将其写成纪实书刊,让读者在迷雾中穿来穿去,而不知背后的影子是时代的杨玉环,还是赵飞燕?抑或是哪个外企的白领丽人,还是哪家酒吧的三陪小姐?
过于虚化了的事情,有悖纪实这个字眼的特定含义。而写此类文章的作者,都是有相当文化素质的人,何以会不知文学的ABC?笔者认为之所以如此云山雾罩,一是纪实类的作品读者比较热衷,在封面上冠以“隐私”书题,则更膨胀了诱惑作用。中国古代《诗经》古老绝唱中的首篇,就写下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吟唱,可见男欢女爱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古至今尽管朝代不断更迭,江河不断改道,但是人性的欲求却永恒不变,因而男女之间的隐私,永远是一个超越时空的话题。如果此类书刊,能够以人类共有的爱欲和良知,真实地写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爱情酸甜苦辣,也不失为真情之作。否则,其中的人物都无名无姓,而此类书刊,又被当成纪实作品出售,这就让心明眼亮的读者,看出其庐山真面目不过是商业行为中的包装而已。
行文至此,似还有必要说明一点,由于社会分工不同,有些人的工作,有较多接触到男女隐私的机缘。笔者在这里强调的是,写真与纪实的文本中拒绝虚构,而此类“隐私”书刊中,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律虚化成了A、B、C,有哪一位天才的读者(包括评论家),能判断出它是干货,还是掺了水的酒呢?时下,在物欲横流精神匮乏的年代,出现了假货假药假酒假烟;据南方一家报纸披露,还出现了耸人听闻的假新闻……如此种种,让读者在文化市场中何以评断一本接一本的“隐私”,到底是真李逵还是假李逵呢?如果这些写实名义下出现的并非真李逵,这些伪作除了满足了部分畸形读者的窥私心理之外,将是对众多读者的不敬和亵渎。
如果再将其置于文化范畴内,予以扫描透视,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A、B、C,将不可避免地把真正的纪实文学,引入云雾山中的谷底,致使它死了纯正的品格和灵魂。这不是玄学和虚言,而是代号A、B、C的“纪实写真”,提供给我们的思考和启示!
2006年初修订
[感谢生活]
霓裳再美,也属于外在的装饰,唯有健康的体魄,才属于内在的自己。
我在1959年经历了一场飞来之灾,历经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定睛回眸,确实可谓因祸得福。福曰有二:
一、它给了属于我自己的一口文学深井,只要轻摇辘轳,昨日的历史与历史中的人物百相,便会如涌泉一般流淌进我的稿纸;二、它给我呼吸量很大的肺和强健的心脑以及一身结实的肌肉。
历经七千二百多天修理地球的劳动,我在大自然的襁褓之中,与夏日的炎阳、冬日的风雪相伴,不仅使我如蝉蜕壳一般,丢掉了臃肿的肉身,更为重要的是在漫长的驿路上,铸造了我坚毅、无所畏惧的勇敢精神,在灵与肉的谐和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我认为健康有两层含义,表层含义是指体质而言,而深层次的含义则是蕴藏于健康体魄中的充满奔突活力的精神。有一次,吴祖光打电话给我,询问说:“听说,北京郊区有一条河,叫拒马河?”我答:“是有一条叫拒马河的河,只是不知具体方位在哪儿。”“就在你住的团结湖。”祖光说。
我愕然地拿着电话听筒,琢磨着祖光兄的话,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咀嚼出其中的味道。因为团结湖倒是有一泓绿水,那是一池不流动的死波,那池不起微澜的死水,在团结湖公园。难道那池死水与拒马河有关联?
祖光见我久不作答,在电话中哈哈大笑道:“北京文学界流传着一则故事,说你把武断专横的文艺长官给拒于家中铁门之外。”我恍然大悟,连道:“是有那么一回事,皆书生意气之举。”“佩服佩服,怕是在文学圈,不顾个人安危,敢于驱恶扬善的不太多了。”祖光兄侃侃而谈,“过去有过硬汉萧军,他已溘然驾返瑶池。老弟,作家需要这种阳刚之精气神儿!”放下电话,我独自哑然失笑。沉思良久之后,觉得祖光兄的一世,草木一春,或许需要一点生命之火光,而这种生命之火的自燃,都源于人类不可缺的健康精神;而这种精神,又发源于发达的大脑和强健的四肢。升华在肉体与精神之上的东西,则是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假恶丑的扬弃——当然,这一切都基于对真理的依存和对真理的自信。
近日编选将在“华艺”出版的八卷文集,使自己吃惊的是,从1979年到1995年(中间还有两年时间任一家出版社社长,为他人作嫁衣),我在海内外竟然出版四十六本文学著作(包括外文译本),试想,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依附于健康体魄之内的健康精神,何以会有此与时间拼搏的蛮力?我感谢生活——尽管它曾给了我太多太多的凄苦!但这些凄苦,成了健我灵与肉的可贵营养。这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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