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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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回故园】

    [最初的冬季]

    有一首充满诗意和联想空间的歌,它叫《大约在冬季》。我喜欢秋天,也喜欢冬天,因为冬天银雪纷飞,如芦花翻白,雪国的沉寂与肃穆,令人感到空气之新鲜,田野山峦之纯净。青年时代,我喜欢听列宁喜欢的那首俄罗斯民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

    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低沉、浑厚、悲凉、含蓄。

    仿佛在那雪原上留下的马车车辙,就是一个无尽遥远、无尽深邃、无尽惆怅的故事。车辙有时笔直如弦,有时又弯曲如弓,我常常把那“弦”和“弓”,看成是人生的直线和曲线;而给人世能留下这些鲜明印记的,是晶莹剔透的冬季的雪。

    我很喜欢冬日的鹅毛大雪。儿时学的国语书本上的许多文章,我都已淡忘无存,但是一首描写冬季落雪的儿歌,时隔五十多个年头了,我仍记忆犹新:

    北风呼呼叫,大雪纷纷飙;地上银花儿,积起三尺高;一个老头儿,躬身把雪扫:

    扫净小路儿,又去扫大道。

    蓦然回首,这儿歌不仅亲切,而且发现了它的浪漫。试想,三尺厚的白雪,一个老头儿怎么能用扫帚扫得动呢?然而,无人深究其儿歌之孟浪,而是凭借文学去想象那雪国老人的画面;雪原很美,那老人被白雪染成白眉白须,简直美若仙翁。

    我之所以能存留下这个鲜活的记忆,怕是跟我祖父不无关联。

    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最终敌不过爷爷踏雪咏诗给我的熏陶。

    爷爷是个清朝末年的中榜秀才,唐诗宋词无所不通,我是从氏家族中的长孙,自然被爷爷视若掌上明珠。他疼爱我的方式之一,就是填鸭式地强迫我悬腕仿柳公权碑帖写毛笔字,其二就是让我背诵唐诗。河北玉田地属北国,冬季多雪,越是下雪的日子,爷爷越要拉我出去“寻梅”。其实,县城城关并无梅可寻;他借着酒兴带我到城南二里地左右、一个名叫暖泉河(即温泉)的地方去雪游。雪团在天空白絮漫飞,地上暖泉翻着滚滚热浪,这时雪中白须白眉的爷爷,便见景生情地摇头晃脑背诵起唐代柳宗元的《江雪》一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当时,十岁左右的我,既无法知晓诗的内容,更破译不了爷爷乐趣之所在。我记住了那首儿歌,怕还是由爷爷在雪中吟诗,留下的记忆。因为人的记忆链环,是环环相扣,由此及彼,那扫雪老人的儿歌,便清晰地留在我大脑皮层中了。

    祖父喜文,当然非常重视文化。在我落生的代官屯,那个有三十多户的小小山村中,我家中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是我的父亲从荫檀,他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是学理工的;另一个是我的叔叔从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两个姑姑都到北平求学,受过中等师范学校教育。有失平衡的是,我母亲和婶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是封建社会的畸形发展带来的畸形婚姻。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结合,首先是亲戚的撮合。据时已年高八十六岁的老母亲回忆:当时我爸爸在天津读书放假归来,县城里的城隍庙正唱大戏(京剧),姥爷套上白骡子车,说是去城里看戏,实际上是去戏台根儿下相亲。母亲在年轻时,是五姐妹中皮肤最为白皙的,但又是五姐妹中唯一裹脚缠足的。我爸爸是个开明进步的学子,何以会看上我的母亲,我无法探源,反正是他们结合后,于1933年农历三月十三生下了我。1937年后,北洋大学随国民党西迁重庆。爸爸毕业后在机场做工程师的工作,后来爸爸与几名同学不满国民党消极抗日,出重庆朝天门想乘船去武汉转道投奔延安时被捕,在国民党陆军监狱关押期间,肺病(当时称为肺痨)复发而亡。因而我父母之间的婚姻,对我是一个不解之谜。据家叔告诉我:爸爸在投考北洋大学时,在几千名考生中,中了“头名状元”,是个十分聪慧的人。1947年家乡进行土地改革时,贫下中农曾从我落生的屋顶中找出来我爸爸藏在顶棚上的禁书,其中一本就是用毛边纸印的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这些有助于我了解爸爸的禀赋与智慧,却无助于我得知父亲与母亲结合的原因,因家父亡故重庆时我才四岁,我连父亲的模样都无从记忆。

    我二十二岁时,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出席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成为一个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的作家,似乎难以从父母身上找到艺术基因的遗传作用。因为我外祖父是个清末“武举”,我记忆最清楚的是顶门用的那口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儿时见他舞枪弄棒,弯弓射雁,虽觉得挺有趣的,但当他拧着我的一只耳朵,叫我早上起来陪他一块儿去练功时,我还是没能从命。因而我姥爷说我会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书虫,成不了什么大器——他是很鄙视文秀才我的祖父的。那劲头颇有点京剧《将相和》中廉颇蔑视蔺相如的感觉,但没有京剧收尾中的和好。

    因而从血统探源上寻觅,我有三个源头:一文二武三理工。使我始终不解的是,我自幼没有理工科细胞,尽管我父亲是理工学科中的尖子,如果他不遭厄运、在二十八岁过早逝于南国的话,会成为鼎鼎盛名的发明家,但我身上却难找到他的影子;与之相反,我从在城关上小学时算术就常常不及格,爷爷常以我父亲为例进行训导,但无效果。我躲在柴火垛后边和大缸中,看的尽是些似懂非懂的小说,如《石头记》以及武侠小说中的《青城十九侠》《蜀山剑侠传》《鹰爪王》《十二金钱镖》《雍正剑侠图》之类。几年前,我小姑从台湾来故里探亲,还询问过我一个她目睹的细节:有一次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到处找不到我,最后我拿一本《三侠剑》从结满蛛网的粮缸中钻出来,为此我母亲用笤帚疙瘩打过我的屁股。这细节我已无记忆,但是迷恋杂书,并到没人的地方去看,我倒是记得十分清楚的。这被我姥爷言中了。

    我是个没有用的小书虫。

    初次约会,我竟带了同班同学去会姑娘……

    当代医学中有一种隔代遗传学说,大概我天赋秉性的形成,可以归纳为我祖父的潜移默化之影响。爷爷生性宽厚豁达,不拘小节,酒喝多了便发酒疯,东摇西晃地像打醉拳。我也是个小马大哈,到北平来求学时,插班于西四北小学六年级(现名为“大红罗厂小学”)。当时每节课之前,学生都要排队入教室,有一次我站在前排,后排男女同学忽然哄笑声四起,然后是掩面而笑。之后,我才知道我早上从玉皇阁夹道背着书包上学时,外裤中没穿内裤,外裤不知何时被划破一个三角洞口,因而露了屁股,前排同学看不见,后排同学却能看得一清二楚。本来我这个光葫芦头的农村娃子,走进北平学堂,已然被看成是小土包子,加上那裤子后的洞洞,便引发了这场笑剧。我用手一摸,发现了自己的破绽所在,立刻面红耳赤,这时,一名叫刘惠云的女同学,突然对嘲笑我的同班同学喊了一声:

    “严肃点,别嘲笑农村来的从维熙同学,你们油头粉面的,就自认为好看?呸——”如果说我在北平的小学上学,留下了什么深刻印象的话,这是唯一的印象;如果说同班同学谁使我难忘的话,就是这位刘惠云。她家在大红罗厂,粉面蛾眉、前额开阔、肤色白皙、家中富有,据说她父亲是国民党金融界中的一个要员。十分凑巧的是,后来我混迹北平二中读初中,学校去颐和园游园时,正逢与刘惠云所在的女三中同日,我与她在颐和园后山不期而遇。我佩戴着二中领章,她则戴着女三中的胸徽,由于她对我裤子破洞的打抱不平之举,使我和她萌动了少年少女情怀。她把她家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却胆怯得不敢去拨动电话(当时北平二中传达室只有一台老式摇电话机),倒是她先给我来了一封短函,要我去西单蟾宫电影院看一部美国的《绝代佳人》电影,算作我和她的初约。

    是怯懦?有这个成分。是缺乏严密条理?这正是少年“维特”之缺陷。我在这场初次约会中,竟然带了同班同学谭霈生同往(解放后的著名戏剧评论家,曾任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主任),这个愕然之举,一下挫伤了这位公主的情致与自尊,导致初约即是幕闭的结局。但我一直记住了她在小学时仗义执言之举,一直寻觅她的信息,反馈回来的消息是:她和她的全家,在北平解放前夕飞往台湾。因而,在1988年春节前夕,台湾《联合报》副刊向我约稿时,我涂抹了《寄梦》一文,发表于该刊春节专号上;文中除问候我在台湾的小姑平安、祝贺我的组合式长篇《鹿回头》在台湾出版面世之外,梦是寄给她的。文中我重忆北平少年时代的旧事,祝福她阖家幸福,并希望她不要变成白先勇小说中的平庸的主妇“尹雪艳”,而是青春永驻、心灵永远年轻的刘惠云!当我步入生之冬季,在这多雪的冬天,重温我少年时期,它是一个凌乱而混沌的梦。那不是初恋,是朦胧青春的苏醒,是儿女情愫第一次撞击心扉。但是这一切都由于我欠缺理性思维,而自我扼杀了。

    在北平二中读书时,我成了全年级绝无仅有的留级生。

    少年时代,我的智能智商是畸形的。让自己引为耻辱的“裤子洞洞”只是其中之一件。第二个带有自戕色彩的事,是我考取了平民中学,当公榜贴出录取名单时,我竟然漏看了自己名字。为此,使在北平以当保姆谋生并供我上学的母亲十分伤心,连连长叹我不如我爸爸的小指甲盖。殊不知是我马大哈成性所导致的后果;待我知道我被录取时,又因没能及时报到,名额已被后门考生取代(这不仅刺伤了母亲的心,还失去了与王蒙同窗之机缘,王蒙亦于当年考入平民中学),没有办法,我在北平朝阳大学读书的老姨,找了在北平市政府任职的亲戚,经过他疏通关系,我走进了北平二中的课堂。解放前的北平二中与解放后的北京二中一样,都属于一流的重点中学,对于我这个厌恶数理化的学子来说,无疑是个灾难。代数中的公式所嬗变出来的各种数学方程式,使我苦恼万分;并非我不想知晓其中的奥妙,但就是没长着那样的一颗脑袋,死活进入不了阿拉伯数字的海洋,解不开那些数字之谜。由于资质和禀赋之故,在期末的代数考试中,我在同级几十位同学中成了绝无仅有的一个——我得了零分,吃了鸭蛋,成为该班不准升到初中二年级的留级生,创造了我少年时代的耻辱之最。也许在上帝创造人类时,就赋予人以下几种类型:理性思维型、感性思维型、感性与理性交织型与笨傻的痴呆型。我自认为属于第二种类型,即是感性思维丰腴,理性思维枯萎的少年。在儿童时,我躲到粮缸里去看武侠小说,而又没有去少林或武当成为武林高手的梦想,因为在我爷爷和我姥爷之间,我崇敬爷爷的满腹文采,而不崇敬我姥爷能舞关云长式的青龙偃月大刀。到了北平之后,我看到了笑天主编的一本《太平洋月刊》,我把它翻了又翻,读了又读,竟然有了写文章的梦。

    假如寻找我的处女作的话,应当算是“裤子漏洞洞”——我在西四北小学上六年级时的那篇习作。当时,我的一双童眸,目睹了国民党南逃之前的腐败与混乱,一面是“朱门酒肉臭”,一面是“路有冻死骨”,基于少年义气,我写了一篇题为《大红门里的笑声》的东西,(非小说,亦非散文,算是“四不像”的文章)寄往了《太平洋月刊》。可想而知,它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进了二中,我读了许多小说。除去日伪时期的一些作家作品之外,我把李紫尼先生描写抗日战争中儿女浓情的小说《青青河畔草》读得滚瓜烂熟(此部小说后改编成电影,女主角由王丹凤主演)。二中教代数的老师姓蓝,记得有一次他突然提问我说:“我刚才讲的什么?”我站起来,茫然无知,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蓝老师说:“你有什么病?你不看黑板,两眼总朝窗户看什么,那儿又没有金凤凰!”我的同桌同学叫李玉成,他的数、理、化比我强不了多少,属于班内倒数第二。下课之后,他同情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正在想《青青河畔草》中男主人公被炸弹伤及了双眼,在医院里和女主人公的邂逅呢,那情节使人难忘,对吗?”真算是知己知彼,一语中的。因为我读《青青河畔草》时掉过泪,书页上留下我心河滴在上面的一圈圈泪水的涟漪。时隔多年之后的80年代尾声,我接到鞍钢总工程师焦玉书的一封来信,他说他读我的小说想起了我,他当时正从北欧访问归来路过北京,因时间紧迫不及会面。我给鞍钢焦总复信说:“同窗之时,你是班里的理工科尖子,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理所当然。我自小属歪墙斜木,歪嘴和尚难与释迦牟尼媲美,当时只因机缘,使我误入二中这所学府圣殿,使我们成为同窗。为此,解放后的二中,曾几次要来家拍我的录像,作为学校资料存档。我一直婉拒,因为我这个留级生,生怕误人子弟,玷污北京二中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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