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非要到通县去养病,难道咱们的合同单位协和医院,还比不上通县医院?”
他回答我说:“那儿的医生比较熟悉,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其二,我想躲开闹市,心情更安静些。”
杂色斑斑的文坛,使志民想寻找一方净土,去独善其身,这才是他去通县的根本原因。
据雅雯告诉我,最后住协和医院也非他的情愿。是缘分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1998年3月24日那一天,我去协和看望志民,是他最为清醒的一天,我问:
“志民,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怎么……么……能忘呢,你是维熙!”他虽然强作笑颜,眼里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见他那凄楚的笑容,我的泪水像是泻出闸门一般,几乎失态地痛哭起来。但残存的理智在提示我,这是不应该的,这眼泪会影响病人的心理;可是我实在无法转移我的心痛,在百无一计可施的情况下,我只好背过身去,尽可能不让志民看到我脸上的泪水。但是当我擦干眼泪回过头来时,我的理智再一次溃堤——因为他也在流泪。很显然,在这一刻,他想起了我们之间的许多许多。
“你会好起来的。”我哽咽着,欺骗他说,“我刚刚问过了大夫。”
“也许会吧,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显然他知道我在对他进行安慰。
陪同我一起来病房探视志民的章仲锷,大概是发现了双方感情的失态,便解围地说:“老从,志民累了,让他休息一下,咱们走吧。”
“你会好的!”
“你会好的!”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
那天是1998年的3月24日。在我们泪眼相对后的第十天,一个大写的人——志民,西行远去了!
而今,当志民逝世一周年之际,我以此文泪祭志民在天之灵。我想“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在阳间人世未必应验,但是在阴间的冥冥路上,当会得到补偿。《易经》上阴阳互补的含意十分宽泛,志民当属阳亏阴圆之列,不是吗?志民辞世后,浴血征战了一生并受到国人敬重的萧克将军,亲手为志民题写了“诗人张志民”的碑文,志民将魂归他曾战斗过的地方——京西戒台寺后的大山峦峰之中(目前,志民骨灰存放在雅雯身边)。志民生在京西的一个山村,他的灵肉中藏有大山的厚重,理应回归京西的峦峰怀抱,以使他的灵魂与青山永在,与天上的日月光华并存。
1999年1月17日于北京
27日修订完毕
[秋风秋雨送达成]
唐达成在10月5日晚上走了。一个忠厚豁达的文坛兄长,辞世时年仅七十一岁。他的肺癌发现于1997年夏天,两年之后他竟然溘然辞世,给友人留下难以置信的感伤。因为就在三年前的春天,刘绍棠英年早逝,我还和达成一起去绍棠的家庭灵堂祭悼绍棠。在去路和归路上,达成十分感慨地对我抒怀说:“他太累了,不只是行文的疲累,更大的病疴是源于心累,这对当今的文坛不无警示意义。”这话既是他的心灵自白,又是对文与仕关系的一种论证。为此,达成兄还特意送我一帧“宁静致远”的条幅,我心领神会将之珍藏。
达成自90年代离开作协党组书记的岗位以后,心情一直是旷达而宁静的,有一次在电话中对我说:“‘人一走茶就凉’,是符合科学规律的。一杯热茶要是永远不凉,倒是违背科学规律了,我们都要从心里认知这个理念。”我听后十分感动,从而认知达成心胸之博大。我在电话中说:“像你这样的人,时下太少太少了,你的心态一定能使你长寿。”没能料到的是,在10月6日中午,我接到他辞世的噩耗。当时正是午餐时间,我正在家中独饮。电话传来的消息,使我顿时停杯,继而把杯中之酒泼在窗外的阳台,以抒心中的悲思,并以此作为对达成兄的深情祭悼。
我之所以如此敬重达成,不仅仅因为他与我都是1957年的受难同类,更为深刻的原因是,我和他在重新返回文坛后,在中国作协党组一起共事达六年之久。从个人人品上讲,他一向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身为副部级干部,不设个人秘书,不摆花架子,更不轻车肥马招摇过市。从更宏观的角度去回视他,他身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任作协党组书记,对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雷厉风行。如果说80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学呈现出较为宽松的局面,是与达成的思想解放分不开的。因为文艺历来是敏感地区,为此他要抵制极左的压力和干扰。也许正是缘于此,在后来一段非文学时间内,他不得不为他的宽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学界的真正作家,对此无不铭记于心。这个“历史存照”,是他全部人文行为的写真,在当代文学的丰碑上,是必须铭刻上的一笔。
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就匆匆离我们而去了呢?记得1997年的5月,我与达成兄还聚会于四川五粮液酒厂。他虽然声明早已不言酒事,但是在美酒琼浆面前,还是动了心。在酒厂豪华日月宫的圆桌宴会上,见他频频举杯,我说:“你不是唇不沾酒了吗?”他回答我说:“破一回例,以壮暮年心志。”说这句话时,达成才六十九岁。当时他满面红光,在同去五粮液酒厂的二十多位作家和评论家中,从外形上看,他是身体最为健壮的一个。告别五粮液酒厂后,我们一起沿长江而下,奔往安徽黄山。5月时天气还很凉,加上江风很大,鲁彦周、沙叶新、何士光和我都穿得圆鼓鼓的,唯有达成穿得比较单薄,我们一起站在船舷上眺望长江时,一致认为达成身体最好。特别是到了九华山以后,达成的身体,使我倍生羡慕之情:当时招待我们的安徽省公安厅副厅长尹曙生同志,怕我们的体力难以登上峰顶,便叫了几副“滑竿”,我和沙叶新都欣然从命坐了上去,唯有达成谢绝轿夫,坚毅地爬到九华山之巅。
就在从九华山归京后不久,王蒙在一次电话中告诉我,达成因为肿瘤住院了,恐怕还要开刀。最初,我对此话十分惊异,并把登九华山时达成的情况说给王蒙。王蒙说人生祸福无常,他得到的消息是真实可靠的。为此,我特意到花店买了一束色彩绚丽的鲜花,匆匆到协和医院看望达成。记得当时达成在病床上对我说:“维熙,你给我送什么鲜花,是不是你太神经质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闹病的,你尽管放心,我没有什么大事。”说此话时,他满面红光,没有一丝病容。我安慰达成说:“好人一生平安,你看我带来的花,都是色泽吉祥的花,这是你的生命象征。”他开心地笑道:“真是知我者维熙也!你回去安心写你的小说吧,等得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再来。”直到我离开病房时,达成爱人马中行大姐送我到电梯的路上,才告诉我家里人没有告诉达成实情。一位癌病专家,在查看他的肺部片子时,确认那块小小的阴影是个肿瘤。
尽管如此,我当真认为达成会逢凶化吉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挺拔而健壮的身体是无法与癌症这个字眼挂上钩的。不久,达成在医院开刀了,手术后过了约有一个月的光景,我接到达成从他家里打来的电话,没等我问及情况,他就先入为主地对我说:“要是情况不好,能从医院回家吗?现在我除去头发少了几根,那是化疗的印记,除此之外,还是从前的唐达成。”我当时向他表示了诚挚的祝福,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有一天借着给他送书的机会,亲自到他家看望了他。那次见面留给我的总体印象是脸上的红润犹在,只是人稍稍瘦了一些。我心中悬在半空的石头落了地——我安心了。
大约是在今年初夏,我打电话给达成时,达成儿子大年突然告诉我:“爸爸近日低烧不退,初则以为是感冒引起,医生怀疑是开刀之后癌扩散,所以又住进医院里去了。”我无法控制我的焦虑心情,于是今年的6月22日下午,再次奔往医院。尽管他住的720病房上贴有“谢绝探视”的字条,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轻轻叩打了房门。见房内久无回应,情急之下便推门而入。病房内空寂无声,只有达成一个人,似睡似醒地闭合着双眼躺在病榻之上。我只看了他一眼,心情就跌落到了谷底:眼前的他再也不是昔日的达成了,脸上的红润不见了,取代红润的是一张苍白的脸。不过年把光景,他昔日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疏如柴。我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又急忙把眼中泪水擦净——因为我怕他在这一刻突然醒来,我的失态会影响他的心神,对他来说,那将是我的一次犯罪。就在这种悲凉的气氛中,我站在他身旁许久,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本想悄悄退出病房,以求得达成的心灵安静,但想来想去,这违背了我来探视他的初衷。在感情与理智的煎熬下,我还是抛弃了理智,轻轻地喊了一声:“达成——”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立刻想从病榻上坐起来。我制止了他,并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他说我来得巧,不然是进不来这间病房的,因为他和家人都不希望朋友们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防止那些昔日的“棍子”此时以关怀者的面孔,出现在这间病房。他是不愿意看见那些假面人的。
我扭转了有关文坛的话题,违心地宽慰他道:“你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头发……”
达成立刻截断了我的话:“维熙,别说这些了,我过去体重七十九公斤,现在掉了十三公斤,只有六十六公斤重了。什么病会导致这么大的变化,只有傻子才不明白。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我的过去,是不是做过有愧于心的事。想来想去,我可以坦然地闭上双眼了。”
“你别胡思乱想了。张光年同志不是也切除癌瘤了吗?一旦病好了,活得还和从前一样健康。你要安心静养,我们还有机缘登九华山,去宜宾黄庭坚营造的流杯池饮酒赋诗。”显然是我的话勾起了达成的一些美好的回忆。他苦笑了一下,淡淡地摇摇头说:“来世吧,如果还真有来世的话。”
我无言以对了。这时马中行大姐回病房了,我见她面色沉郁,便站起身来与达成告别。未曾料到的是,我与达成兄的这一面,竟是人生的永别。此时当我伏案写此悼文的时候,窗外正飘着迷离秋雨。遥望织网的雨丝,深感人生苦短。忆往昔在四川宜宾流杯池与达成兄对酒当歌时,不禁潸然泪下。那是五粮液酒厂搞的一次祭古抒今的文学活动,曲曲弯弯的流杯池中漂着几只酒杯,酒杯漂到谁的面前,谁就要吟诗对赋。十分凑巧,第一杯酒正好流到达成兄面前,他行杯吟酒赋诗曰:美酒似玉液。第四杯酒与我有缘,流到我的面前不动了,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曰:交杯情更痴。是的,我是与达成喝过交杯酒的,因而在此悲楚时刻,我感到那是生与死的交杯。
达成走了。他早就有言在先,家中不设灵堂,不搞遗体告别。这种有悖时尚的雅士之风,为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画上了最后一个完整的句号。达成兄,你在九泉之下走好,文学界的许多朋友都在为你送行!
1999年10月9日于北京
[新春的挽歌——送张光年西归]
2002年1月28日4点15分,一位文坛老人走了——他就是当年写下《黄河大合唱》组歌歌词的光未然(张光年)。当天下午,我走进北京医院的监护室时,时正3点30分,看老人面戴呼吸机,正弥留在生死线上,顿时潸然泪下。时间老人真是无情,两个月之前,文学界的朋友为他庆贺八十八岁生日时,光年还挥动着他的手臂,高兴地切着大大的蛋糕;那支《祝你生日快乐》的歌,余音犹在耳边回响,时隔两个多月,光年怎么会迈到阴阳界的十字路口来了?情不自禁之际,我弓下腰,在光年耳畔轻轻呼唤了两声:
“光年同志——光年同志——”
我希望他能张开眼睛看一看,哪怕是日落前的一丝余光也好。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当我再一次呼唤光年时,妻子在旁边拉住了我的衣襟。妻子是个医生,是陪同我一起来探视光年的。她提示我看看监护光年的心电图的图像,那屏幕上似有似无的心电波纹,告知我光年已听不见一切声音了。由于来探视光年的人很多,我茫然而木讷地安慰了光年夫人黄叶绿几句,便离开了监护室。刚刚进家,医院就传来消息:光年走了。因而我在病榻前的那几声呼唤,成了对光年的最后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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