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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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公刘被调往安徽文联,彼此往来的机缘少了。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我应云南之邀出访滇边时,再一次与公刘相遇。他过去随军进入云南,是去云南访旧的,我则没有去过云南,是去云南采风观光的。在从昆明奔往思茅、楚雄的山路上,趁那辆大巴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和他有了谈话的机会。话题是由天空中美丽的白云引发的。

    他说:“维熙,你看那两朵白云,在天上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似的。”

    我调侃地说:“那是你的‘望夫云’,在守望他的夫人哩!”“不,那两团睡云是你和我。我们在山西一睡十多年,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和生命。”他把关于白云的美好幻想,一下子转到严肃的历史话题上来,“你还好,出版了《走向混沌》(指第一部),我觉得我愧对了昨天严酷的历史。”

    “你不是也写了许多诗歌吗?”我说,“人与人生活经历不同,你没进过大墙——”

    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只是墙内与墙外的区别而已,本质上没有差别。我常常觉得,诗歌难以表现历史中的苦难部落和现实中腐败的滋生。想想鲁迅手中的那支笔,再看看自己笔下流淌出的文字,常常感到生命的失重。”

    我虽然感觉他对自己下的结论过于苛刻,但找不到反驳他严于自审的理由。他不是一只“八哥”,长着重复主人语言的“巧舌”,而是一棵关注社会、感悟人生的文学大树,对于风起风落、云起云飞、叶绿叶黄,时刻有着超人的洞察能力。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作家,很少有满足的快乐,总是像在汨罗江畔苦苦寻觅国魂民魂的屈子。在当代文坛,我认为公刘就是这样一个人,因而我理解他的痛苦心声。

    我说:“月有圆亏。月圆要有人写,月亏更要有人写,写蚀月的年代,是为了月圆。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都是穿越中国历史泥泞期的行者,人文良心让我们责无旁贷。”

    记得我俩在交流心声时,站在我俩身旁的东北作家林予也插话了。他说公刘是文坛全才,建议他不要局限于诗歌创作,他那支神来之笔,可以在各种文学园地播种开花。公刘说:“今后我将多写些醒世的杂文随笔。”当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直到司机催我们上车。云南之行,公刘那种诗人求索人生的执着个性,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能从天空的两朵睡云,联想到昔日的非正常的历史年代,并悲鸣我们虚掷了的青春,进而剖析到我们笔墨的失重,把文学才情与社会人生融为一体,这不是任何作家都能孕生的哲理认知。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死了自审精神,视民族兴衰于不顾,每天都在自恋、自擂、自唱、自炒中快乐活着的同行;公刘与这些时尚的酒吧群体,绝不属于同一品种。唯其不同,公刘才是公刘,在中国文坛留下了他与众不同的人文肖像。

    公刘一生是很不幸的。记得在1997年,我们去安徽游黄山时,北京的作家李国文、邵燕祥和我与当地的作家鲁彦周、刘祖慈,特意一起去他家看望病中的公刘。身体一直多病的他,那天虽然流露出少有的兴奋,但依然让我感到透骨的悲凉。这不是出于他留起了胡子,显得比云南相见时苍老了不少,更让我动情的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父女相依为命的家。一个满腹才情的诗人,两次不称心的婚姻都解体了,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我从黄山归来,曾想让我妻子(她曾在合肥当过军医)为公刘介绍一个同行的女性,让那个家真正成为一个心灵的港湾。妻子竭尽全力去做了,但因多种原因没能介绍成功。这给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文学之外的遗憾。

    公刘走了——他带着燃烧未尽的文学才情,走向了天宇的尽头。记得在1979年,他刚刚解禁回到云南时,在一篇自白生命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自我期盼:“我希望我能为人民写作十五年。”如果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公刘的生命答卷是满分。他的诗歌中的多篇佳作,被译成英、俄等多国文字,飞出了中国国界。而当代诗歌能飞出国界的人,可谓寥若九天寒星,因而可以说公刘没有愧对他手中的那支笔。更值得后人敬重的是,他始终实践着为人民而笔耕的诺言,他笔下流淌出的真实文字,没有只字的无病呻吟,只有忧国忧民的生命箴言,因而他没有愧对人生。但如果以公刘具有的才情来裁定生命,我仍然感到他走得太早了。如果他没有病魔缠身,以他的才情来说,一定会燃放出多篇绝唱来的。但是人生祸福无常——他走了,就像他曾使用过的“流萤”笔名那样,闪亮地划过人间的大千世界,去了浩渺天空,回归到属于他的文曲星座。

    安息吧,公刘!尽管你走了,你却留给我们无穷的思念和有关人文精神的思考。

    2003年1月12日于北京

    [悼祖光]

    吴祖光去了,他走过人间八十六年的路程。孩童时期,他是才子塑的神童。1937年,他写出以东北抗日联军抗日为背景的多幕话剧《凤凰城》;1939年,他发表了以文天祥抗金为主线的剧本《正气歌》;到了青年时代,二十五岁的他以一曲《风雪夜归人》,不仅让吴祖光的名字如日中天,并使死气沉沉的中国剧坛如孔雀开屏大放异彩。记得我年轻时阅读祖光的这些剧本时,就得出他是一个关注社会、体察民生、充满人文良知的作家。特别是他的《风雪夜归人》,虽然在重庆一度遭禁,但是无法熄灭人类的精神圣火。《风雪夜归人》成为中国戏剧的奇葩流传至今,并将与他的生命一道永恒于明天的历史。

    令人心痛的是,中国戏剧界的这么一位大才子,到了中年本该是光芒四射、大展宏图,但是那段曲里拐弯的当代史让这位一生直言的艺术大家,在人生的黄金时段遭受五雷轰顶之灾。他是这样调侃其中年的:“中年烦恼少年狂,南北东西当故乡。血雨腥风浑细事,荆天棘地作戏场。年查岁审都成罪,戏语闲谈尽上纲。寄意儿孙戒玩笑,一生误我‘二流堂’。”

    我是在历史新时期才与祖光结识的。他那火一样的激情与率真耿直的个性,让我如遇难觅的心灵知音。为了表示对前辈人直面人生的敬重,我特意请他和凤霞吃过烤鸭。在吃饭的间隙,我转达了一对德国汉学家夫妇对他的问候。那两位汉学家是研究中国人文历史的,在翻译我的《走向混沌》时涉及了“二流堂”,他俩让我向祖光转致深深的敬意。不久,我接到祖光打来的电话,他说:

    “维熙,你知道北京有一条拒马河吗?”我愣住了,因为稍有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拒马河在河北。他笑了,“我告诉你,它就在北京。”这更让我陷入五里迷雾之中,不知如何作答。祖光大笑起来,揭开谜底说:“不是有一个带‘马’字的威风凛凛的文坛官吏,去你家找你谈话时,被你拒于铁门外了吗?所以说,那条河就流淌在你家门口!”

    他幽默调侃过后,我才明白了他在说我。我询问祖光何以会知道此事,他说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身为一个文人,就该长有这样的硬骨;作为一个作家,只能讲真话,宁可丢掉一切,也不能丢掉真理。当然,真话不一定就是真理,但是真理必然孕育在真话之中;假话就是说上一车皮,里边也没有一丝真理的基因。说得多么透彻,说得多么光明磊落!这件事让我久久难忘。表面上看起来,祖光是在褒奖我的行为,而实际上正是他自己的行为规范和人格独白。后来,在他参与的那场为受辱者讨公道的官司中,十足地表现出他是文坛一个大写的人!其实那两个蒙受侮辱的年轻人,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只是为了真理,他便挺身而出奋不顾身!

    祖光走了。后来人不要只是流泪,更重要的是学习祖光一生的纯正无私。因为时尚的文坛里,多了假面的舞会,少了赤子的真诚。为了文苑的清洁卫生,需要像祖光这样胸揣赤子情怀的人,真诚地面对社会,勇敢地面对人生!

    匆匆行此短文,不及祖光光华之万一,就此住笔。愿祖光一路走好,在天堂再一次演绎地上的壮丽人生。

    2003年4月10日下午

    [别了,江南秀士!——悼文夫]

    9日早晨,国文打来电话,告诉我老陆走了,真是命运无常。今年春节我和文夫通电话时,他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还能从他的语音中听到一种与友人通话时的兴奋。他说:“我只是行路有些困难,这是哮喘的后遗症,你放心吧,能闯过风雨年代的人,都不是懦弱的人。”说完这几句生命自白之后,他没有忘记对我进行规劝,“你要少吸烟,少喝酒,更不要玩命地敲打电脑键盘了。”不过半年光景,文夫沙哑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他竟悄然而去了。

    多年来,我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只要是友人有了什么不幸,我总要拿出相册,翻看友人昔日的形影。文夫的噩耗传来,我从一堆相册中,找了很久,才从业已发黄的相册中找到了曾经一起经历的往事。第一张照片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的背后是飞流直下的长白山瀑布。那是我和他以及张弦应吉林之邀,一起登长白山天池时的留影。由于影像的再现,一幕幕的往事,立刻涌入心扉。记得,当汽车沿“S”形山路向天池盘旋而上时,文夫突然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弃车爬山如何?”司机当即告知我们,去天池只有这一条路,意思是我们不能舍车而自行浪漫。但文夫告知司机和陪同我们一起上山的老黄:“你们可能还不太知道,我们仨可都是劳动大学毕业的,几年来爬格子爬得肌肉萎缩,让我们表现一回如何?”此提议立刻得到我俩的响应,弄得老黄进退两难。最后,他只好让司机先把汽车开上天池,他陪同我们一起爬山。这就是80年代的陆文夫。

    至今我还记得爬山时的惊魂:没有路的山非常难爬自不必说,更让人揪心的是前行者踩下来的石头,不断向后行者的身边滚落。每一次石头滚落下来,不仅让人发出惊呼,长白群山都随之发出合鸣。当我们爬上天池时,人人大汗淋漓,只好脱去衣衫裸胸而立;但天池气温较低,我们只好把湿淋淋的衣衫拧干,重新披在身上。就是在这天池之畔,文夫对我述说了他的一件往事:1964年他在下放的劳动改造中,由于对生活和前途的极度悲哀,曾产生过自杀念头。他曾先后两次登上那儿的一座高高的古塔(记忆中这座塔名叫灵谷塔),当他一层层地爬到塔顶的时候,见天那么蓝、地那么绿,感到自己轻生实在愧对生养他的苍天大地。品着苦咸的泪水,他觉得自己不能走,还要卑微地活下去。在我过去的认知里,文夫是个十分乐观的人,我与他结识于1956年全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当时我和他互赠了彼此的处女作——他赠我小说集《荣誉》,我赠他小说集《七月雨》。记得善饮的刘绍棠与我拉着他在正义路附近的一个餐馆喝酒的时候,因为文夫的形象沉静儒雅,我在热酒灼膛之际,信口给他起了个“江南秀士”的雅号。但是我确实不知那时笑得那么灿烂的文夫,在那困顿年代的人生驿站也曾留下轻生的悲怆印记——不仅我不知道,也是众多文坛友人所不知道的。之所以将此事写在这里,意在说明虽然他外表儒雅,内在却深藏着探求真理的执着。

    另一张合影,是在辽宁锦州笔架山前的海边。照片上文夫高高地站在中间,一边是我,另一边站着张洁。我们两个因何去的锦州,我已无从忆起,但是面对笔架山,文夫见景生情的一番幽默,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说:“这是给中国文人提示,笔高方能神远。”张洁开文夫的玩笑说:“笔那么大,拿得动吗?”文夫明知张洁是一句笑谈,但还是认真地说:“古文中不是有‘如椽大笔’一说嘛,意思不外是警示文化人不要看脏了手中的笔,干些蝇营狗苟之事,要人文合一。笔下流出的墨痕,一定要是自己的心声。”见文夫如此认真,我给他俩的谈话做总结说:“那就让我们对笔架山盟誓吧,我们三个谁写了违心之文,就让他死后上不了天堂,而下十八层地狱。”

    此时,文夫当真走了。回眸文夫留下的文字,大都是拧干了水分的硬货,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难的。从1956年的《小巷深处》算起,直到《围墙》《清高》《美食家》以及长篇小说《人之窝》……表面看,文夫留下的作品不是太多,但他的作品篇篇圆润,掷地有声。这是那些多卷体的官样“文集”远远不能比的。前几年,我曾去过文夫的家里做客,他家的小楼就在苏州河畔,站在小楼之上,可以鸟瞰院外的河和舟。真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文人,姑苏城文化的投影,充溢于文夫作品的字里行间。如此,文夫的文字如苏州园林般有滋有味,也就不足为奇了。祭文至此,我还要特别申明一点:文夫逝世这几天,报刊和网上不断提及《美食家》一篇,我不太同意把文夫的遗作只囿于《美食家》的帏阁之中,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精雕细刻——绣出苏州园林般的绝美意境,却不可挂一漏万。此外,不能忘却的一笔是,文夫是个有中国良心的作家,就像他在笔架山前的自白,他的一生没有留下一丝蝇营狗苟的肮脏,在今天的文坛,文夫都做到了无愧于心!因而他去的地方,是天穹之上的天堂。

    今天是2005年7月13日,苏州百姓正为文夫的远去而在殡仪馆送行。远在京城的友人,不能前往苏州,仅以此一纸悲情悼文,送文坛的“江南秀士”上路。

    2005年7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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