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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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历史新时期开始,我们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我敬崇他的文学天赋,更喜欢他率真的为人。他贡献给中国影坛的电影剧作《傲蕾·一兰》《甲午风云》《巴山夜雨》……以及他的散文、小说,除因故没能问世的电影《鸽子树》之外,我既是他热心的读者,更是他的电影观众。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我出访南海的西沙群岛归来,在同去茅台酒厂访问时,我俩下榻于酒厂同一个房间。我和他谈起出自他笔下的电影《甲午风云》。他说,他写《甲午风云》,既来自对中国历史沧桑的感悟,也来自东海万顷波涛的启迪。我们谈起了海,他问我对海的感知如何,我回答他说“很恐怖”。我讲了在海上遭遇台风的事情。他说:“那就说明你认识海了。诗人之所以赞美海的美丽,是因为他们是站在岸上看海的。海的真正肖像,是海明威笔下的万顷狂涛。”那天,住茅台酒厂,他喝了不少的酒,因而在谈论海时,他不断从床上跃起,还伴随着他爽朗的笑声。由于我俩谈笑声音太响了,引得住在我隔壁的周明,也走了过来参加到对大海的剖析之中。

    我说:“老兄的《甲午风云》是很难写的,而把一个难于驾驭的题材变成艺术精品,就更难上加难了。你叶楠有这份功力。”

    周明说:“无论是《甲午风云》,还是《巴山夜雨》,都是酒中的茅台,不是滥竽充数的‘白薯干酒’。”

    听到我俩的赞美词后,叶楠虽然还是高声大笑,但他的自谦和自审精神,并没有因美酒烧膛而改其内在形骸。他是这样自我评说的:“回头一看,都大大小小留下了一些遗憾之处,如果我现在写它,绝对比你们看到的好。该怎么说才好呢,电影创作永远是让作者‘留下遗憾’的艺术。所以我奉劝二位,千万不要轻易‘触电’。”之后,叶楠当真与影坛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笔锋伸向了小说、散文领域。他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花之殇》、短篇小说集《海之屋》以及散文集《苍老的蓝》等作品。从这些作品中,我仍然读出来他对大海的一往情深和一个作家直面生活真实的勇气。

    叶楠为人坦诚直率。既没有文人的口是心非的腐臭,更没有文坛流行的畸形自恋;有的却是文苑最为匮乏的自审和直言不讳的人文精神,这是叶楠书内文字和书外为人留给我的深刻印象。也许正是他身上具有的品格,北京一批布衣布履的作家,与这位来自大海的剧作家,产生了纯净的友谊,我是这个友谊链环中的一个。记得,在1990年初一些友人来我家欢庆新年时,叶楠也兴冲冲地来了。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冬天,因为那时的文坛出现了一种与改革开放背离的文艺现象,有的人不仅对历史新时期的文学变相地提出质疑,又提出了令人心悸的“清理队伍”的口号,因而那次欢聚使我终生难以忘怀。王蒙、国文、张洁、心武、谌容、莫言、抗抗、晓声、风珠、周明、匡满、仲锷……一下来了二十多位友人,致使我那间客厅兼书房顿时人满为患。在我的认知里,这是一次“与时俱进”的迎春聚会。在午餐时,叶楠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兴奋,他像是一个顽童那般,踩着椅子打开我的酒柜找茅台酒,并不停地与友人们干杯,直到喝得舌头有些发短,友人为他扣杯为止。那年,他已年过六旬,但依然未改童真本性,这是叶楠文学耕耘之外的另一幅生活肖像——他潇洒人生,百无禁忌,花白的头发下深藏着的是一颗不老的心。

    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在20世纪之尾,应五粮液酒厂之邀,我和他同去四川宜宾的日子。在那儿叶楠见到了他孪生的弟弟白桦,虽然从相貌上看去,叶楠显得略略苍老一点,但我从心态上去扫描这一对文坛的美男子,倒觉得哥哥叶楠更为自然洒脱。他不修边幅,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头,身上穿着苍蓝的牛仔衣衫,肘部已然磨得蓝中透白,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行走在东西南北中。他生活十分随意,但是他心里那杆秤的秤星,丈量起文学气候的阴晴寒暖或评说起文坛上的假面恶俗来,又常常入木三分。记得,有一次我从报纸上看到他的一篇随笔,题为《拔苗助长》。我打电话给他问其笔锋所指,他说:“你看不见有些芝麻文官,使用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在为儿女开路吗?也许其儿女本来是可以成才的,但经过其父母的‘拔苗’,短期效应可能是‘立竿见影’的,但从长期的结果看来,‘拔苗’不仅不能助长,反而会把一棵苗子给毁了。”经他提示,我立刻知道他的笔锋所指的人了。所以,在我眼里叶楠外形上虽然不失谦和,但眼里容不得任何一粒沙尘,这是叶楠肖像中的另一面——将其两面合而为一,才组成一个完整的叶楠。

    叶楠走了——走在今年的清明前夕。在感叹人生祸福无常之时,我翻箱倒柜找出来那盘1990年的录像带,并在电视屏幕上反复观看当年的他,以缓解心中对这个真诚友人的思念。写此一纸祭文时,窗外飘落着4月的第一场春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友人们送别你的叮咛:叶楠,你一路走好,朋友们在为你挥泪送行!

    2003年4月9日

    [无水行舟——悼波泳西归]

    刘波泳走了,走在21世纪的1月26日下午。他走得很安静,历经长长的沉睡之后,于这天下午1点,他回光返照地突然睁开眼睛,拉着妻子王素心的手,吃力地吐出了“无憾”二字,便闭上了他的眼睛。闻此悲耗后,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黄土高原下,一条条无水的河。后来我解析开了这个臆想,他是从黄土高原的沟壑中走出来的汉子,延安抗大留下过他的身影,晋察冀边区的土地刻下过他的足迹;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大半生是在无水之河里拉动纤绳,生命里尽多苦涩的疤痕。

    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但是在1957年风雨交加的时候,他的名字很响——笔名杨凡。他倒霉在一本名为《灶王爷的小本子》的小品文集上。其实波泳不过是以昔日农村锅灶旁常常贴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王爷的民俗典故,讥讽有些干部报喜不报忧的浮夸之风。当时,报社的李滨声因漫画《没嘴的人》被划为右派,批判者说波泳的小品文集与李滨声的漫画遥相呼应。于是他便被打入另册,下放农村和农场改造多年,直到1979年我们在北京日报相逢为止。在我与他共同承受苦难的几年光景中,波泳留给我的印象绝非右派群体中的落井下石者,而是一个缄口少言的人。这在当时已然很难了,波泳是其中的一个。可能是基于这个缘故吧,近几年来他的病一直牵挂着朋友们的心。

    去年年底,我还与滨声、复羊一起去波泳家里探望过他。当时他刚出院不久,身体消瘦面色蜡黄,但是出于相聚的激动,当天他说了很多很多忆旧的话。50年代,我们都在北京日报文艺组工作,后来又一起翻船落水,铭刻于怀的往事自然很多。但他是个癌病患者,多说话是很伤神的;我们不得不偷偷提醒他妻子素心,让波泳平静其心。临辞行时,我对送我们上路的王素心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在精神上要有所准备。”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吧,她打来电话,说波泳又住进医院了,医生说他有癌扩散的症兆。其中最令我感伤的是,波泳在这即将告别世界的时刻,每天让家里陪床的人给他读我的《走向混沌》中的一章。我说此举应当停止,因为不利于他静心,但是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不读他睁大眼睛不睡。何故?他可能是耳听此书的同时,在回忆他遥远的人生行程——一个生于陕西渭南的娃子,一个从高原沟壑参加了革命的青年,是怎么走到1999年20世纪之尾的吧!因为他在划右后的困顿时期,并没有虚掷光阴,写出了长篇小说《秦川儿女》一、二、三卷,其中因为涉及了刘志丹,“文革”期间在“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大批判中,他的这部书稿,也一度被推上了打靶的靶牌,直到平反后的1979年此书才得以死而复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问世。

    临行前,他留给他妻子素心的两个字,是他对自己一生作了评价:无憾。这是他个人的总结。但是我们把他放到历史长河的波光里,去透视他走过的那条崎岖坎坷的路,就不能再说“无憾”了。因而,我在悼念波泳的挽联上,写上了他的人生档案:无水之河,拉纤行舟。波泳走了,谨以此文祭悼他的在天之灵。

    2000年1月30日于北京

    [哭公刘]

    公刘走了——走在2003年1月7日。他女儿刘粹从合肥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宽慰低声哭泣的刘粹说:“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巨大的伤痛;对你爸来说,是个彻底的解脱,因为再拖下去,你爸实在太痛苦了。”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公刘病危于床,喉管切开后被插上一根管子,在死亡边缘上徘徊的日子,已不算短了。2002年12月13日,我去安徽合肥出席一个文学会议,下了飞机把东西放在宾馆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跑到医院监护室,去看病危的公刘。那是一场令人心碎的见面,昔日才情横溢的一代诗坛大才,躺在病榻上已然处于昏迷状态,他两只大大的眼睛痴呆地仰望着病房屋顶,似还活在人世,而实际上灵魂已离开纷繁的人世,正在回首他走过的漫漫风雪之路,寻觅着死国的天堂之门——因而,我只看了公刘一眼,心已沉到谷底。出自本能,我立刻把他那只写过多篇华丽诗篇的右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掌心。我下意识地希望他能认出我来,哪怕是眼角的一丝余光也好,以给我留下一个永恒的记忆。

    站在病榻之边的公刘女儿刘粹,用急切的声音呼唤他:“爸!维熙叔叔看望你来了——”没有任何回应。

    刘粹再一次呼喊弥留于生死界上的爸爸。连续几次的感情信息传递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当真发生了:公刘直视屋顶的目光,先是开始了转动,最后竟然与我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这一瞬间,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要对我倾诉什么,同时他的那只手,在我掌心中轻微地动了一下。这个刹那间的回光返照,既是灵魂火花的交融,又是生离死别前的情谊表达,尽管我拼命克制着感伤的情绪,泪水还是涌出眼帘淌下脸腮。我说了些安慰他的话,希望他能听见,但是他痴呆的目光很快就回归到原来的屋顶上去了——第六感觉告诉我,公刘怕是难以支撑下去了。

    之所以如此钟情于公刘,是因从年轻时起,我就是公刘文学才能的崇拜者;直到我白发染鬓,在我的认知中,他依然是我的文学师友。公刘原名刘耿直,江西南昌人,年幼时在寒窗下苦读经典,少年时代就萌发了文学天赋。他从十三岁开始发表诗作,当属中国文坛中的神童之列。正像他的真名刘耿直一样,解放前因不满国民党的腐败,他参加到反蒋学生运动的洪流中的同时,曾以流萤、龙凤兮和扬戈为笔名,先后在香港的《文汇报》《大公报》《正报》《华商报》等报刊,发表爱国诗章兼杂文、剧本,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大才。解放以后,他又参加了二野的陈赓部队,随军进驻云南边陲,相继发表了著名诗篇《上海抒情诗》《在北方》,并写出充满诗情的电影剧本《阿诗玛》。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因事去了在青堂瓦舍独院中居住的艾青家里,在与艾青谈话时,话锋不知怎么转到了诗坛上来。艾青突然问我读过公刘的诗歌没有,我说不只读过,年轻时我还摘抄背诵过公刘的《在北方》的组诗呢!他说了一句十分风趣的话,一直让我牢记于心:“你的眼睛没得色盲,中国什么行当里都有真假‘李逵’,公刘是诗歌界中的真‘李逵’,是个真正的天才。”在我的记忆中,对诗坛很少发表赞美词的诗坛泰斗艾青,那天由衷地赞美了公刘的诗。他的夫人高瑛在一旁注解道:“艾青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养病时他刚刚读过公刘的诗。”

    诗翁艾青对公刘诗才的评价,是十分公允的。在我看来,20世纪50年代,是个盛行标语口号冒充诗歌的年代。他的诗作之所以耀眼,就在于他的诗作都从意象落墨,绝非标语口号的变种,其中如《望夫云》《在北方》……所以能让年轻时的我为之倾倒,并在对比之下自叹无才无艺,完全孕生于他诗中意象的挥发。至今,我还记得他诗作中,形容国庆节天安门之夜礼花绽放写出的绝句:天安门上空孔雀开屏。

    可以这么说,他这些气魄雄浑、意象丛生的诗作,不仅折服了我,几十年来,他的文采折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这是我与公刘产生深厚情谊的渊源之二。自古以来,真正的文人命运似都充满了羁绊,公刘的命运也不例外,在1957年的那场政治风暴中,他也被卷进了台风眼。记得,在“文革”年代,我在晋南劳改,他在晋北改造,虽然近在咫尺,但因没有人身自由,因而只能与他像寒星般遥遥相望,而无相聚一叙之机。直到历史新时期的1983年,公刘一度安家于北京,有一次我与谌容、心武特意去景山附近他居住的宅院,看望诗坛大才公刘。那是一次使我终生难忘的会面,我们在为历史新时期频频举杯之余,话题没有离开他的诗歌创作。他说了几句风趣的话,曾使我们开怀大笑:诗是醇香的酒,而不是无色无味的水;好诗虽然不能醉人一溜跟头,但总不该像喝白开水一样无味吧!那天,我们是中午去看望公刘的,一直聊到日影西斜,才与公刘话别。昔日,文坛曾盛传公刘生活怪癖,但我看到的公刘,是个十分随和而又不失风趣的人。他送我们到庭院门口,与我们握手话别时,还不失他的风趣与我们相约:“好花不常开,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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