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打开一瓶白酒,把第一杯泼向窗外的黄昏斜阳。这是我多年来祭悼西行友人的仪式,这杯酒是我对光年西归的送行。此时,窗外落日正在西沉,凭窗远眺,我想光年就是落日体躯上的一个因子,正在随着太阳一起沉没。我之所以产生了如是遐想,是因为光年的生命年谱记载着的是不断燃烧自己的记录:一个在20世纪30年代投身革命,曾写下过“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黄河大合唱》的中国文化人,少年时期就肩挑民族灾难,走过抗日战争的烽火历程,已然称得上民族的火种了;在历经革命洗礼和种种磨砺之后,还能把黄河一泻千里、气贯长虹的精神延伸到生命的晚年,更是发人深思。自历史新时期以来,常见一些文化老人,由于岁月形成的思维定式,表现出拒绝求新的本能;而光年则不同,他能不断吐故纳新,继续以昔日黄河纤夫的蛮力,拉动中国这艘古老的大船,沿着改革开放的航标向中国的新世纪高歌猛进。能不能这么说:这是光年晚年抒写的一首辉煌的绝唱?!

    所以引发我如是的感慨,绝非空穴来风之孟浪。中国历史进入新时期以来,他深情地关怀着文学的走势,并以“拨乱反正”的无畏精神,站在文学的最前沿。记得,新时期之始,我发表在《收获》上描写劳改生活的作品,因为小说的内容和背景在过去一直被视为文学禁区,在一段时间之内曾受到过非议;光年当时身为作协党组书记,与主持《文艺报》的冯牧同志一起,拿出刊物两期的篇幅进行专题讨论,在清扫“两个凡是”的阴云的同时,在文学领域里为文学表现社会生活真实清扫路障。今天谈起这件往事,似乎十分可笑,但在当时并不轻松;写匿名信告状者有之,说小说是“解冻文学”者有之;就连我曾服过劳役的劳改单位,在上书声讨我的小说时,还称我为“从犯”,说我写此小说的目的是意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云云……如果说,这特殊的历史佐证,还不足以代表光年同志的精神全貌,那么从扶持后来人刘心武、蒋子龙、张洁、谌容、张抗抗等一大批直面生活的作家群体上——特别不能忘却的是,光年为此一度受到来自文坛某些力量的围攻时,光明磊落据理力争,态度始终坚定如初。一个文坛老人,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特别是光年在1979年,就因肠癌做过开膛破肚的大手术,如果没有一点燃烧自己的奉献精神,能为中国文学史留下这些闪光的史料,能给后人留下这么良好的口碑吗?

    穿越过风雨历史的文苑前辈人,近些年来走了不少,我不敢说这些仙逝者都是深谙文艺规律的先知先觉,但我敢说光年是位尊重艺术规律的文坛领导人。1985年初,在新老两届党组的交接会上,光年一席语意深长的告别词,可以视为他在这方面的自我画像。他说:“……我要离开党组的工作岗位了,这届新党组中有王蒙和维熙,希望你们在做好工作的同时,不要丢下创作——如果因此而使你们远离纸和笔,那可不是领导调你们来,以及我个人欢迎你们来作协工作的初衷……”在一般人听起来,这可能属于老生常谈,但对我的认知来说,只有深谙文艺经纬的内行,才会使用这种语言,才会有如此气度的亲切告别。难道不是吗?试想,如果是一个对文学一窍不通、生猛海鲜般的文艺官僚,能有这样的内心表达吗?为了说明问题,我再举一个与此相反的例证:80年代初期,在一次中篇小说的发奖会后,有一位领导对我说了如是的期望:“希望你写劳改生活的作品到此为止,把笔锋转向对新生活的写作。我出于对你的关心,才对你这么直言,希望你能理解。”我相信这位领导的话,是出于对我的关心,但文学是生活的孕儿,我二十年的劳改生活积淀,才刚刚开始向稿纸上倾吐,怎么能一下子关住闸门,让它烂在我心扉之中呢?退一步说,就算我有表现新生活的愿望,可是我没有新生活的感受啊,这不是把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搞颠倒了吗?这与光年对王蒙和我提出的希望,可以界定为南辕北辙的两种声音!该怎么说呢,从事文学这个行当的作家,无论其表象上多么痴呆木讷,其内在都是“人精”:内心揣着的那杆标准秤,对谁对谁错、孰重孰轻,都掂量得清清楚楚。

    也算是与光年同志的缘分吧,我与几个作家在1985年4月,陪同光年一块儿出访了日本。在这段日子,又对光年同志的人文良知有所洞察。记得,有一天在箱根温泉景区游览,光年看见不断冒着热气的泉水,颇有感触地对我说:“你看它们生命力多强,真可谓前仆后继。人要是有这份精神就好了。”

    我说:“这是您的象征,从《黄河大合唱》到今天,不是挺像这不断喷涌的热泉吗?”

    光年脸上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间蹦出来一个我意料不到的话题:“这些冒出地面的热泉,是你们受过冤屈的同志。在50年代,由于许多复杂的政治原因,当时我们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其中也有我——不但没有能保护一些同志,在重大的压力下,还做了一些愧对你们的事,我应当向你们这些被掩埋到地下多年的同志道歉。”

    我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多亏陪同我们的中日友协的朋友走了过来,谈话无终而止,才算解除了我的尴尬。这件事,对我来说印象极深,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面对地下热泉,光年会抒发出这番历史感慨。尽管当时我无以对答,但事后我认知这是光年人文良心的折光;也许正是有了对昔日文坛历史的反思,才有了对新时期文学的义无反顾。其实,50年代我还在北京文联系统,我和同代人王蒙、绍棠、友梅的沉沦底层,与中国作协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光年那天有感而发,不是指张三、李四某某个人,而是对那个时代被划为右派(还包括反胡风运动中的中箭者)陨落的文艺星群的总体反思。多少年来每每想到出访日本,必联想起箱根的热泉;而每每记起那一眼眼热泉,便会激起我对光年的深切敬意。道理十分简单:在中国昔日的国情之下,光年当时身为文坛的领导人之一,在沉重压力之下,就是长有三头六臂,怕也无回天之术。重要的是,当历史沉淀出生活原色之后,光年在1985年就能有如是的自识,是人质的闪光,是品格的写照。与那些“永不忏悔”的文学掮客相比,可谓思想境界和人文良心的正负两极。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光年同志在我眼里不仅可敬而且可亲,多年来我把光年视为可以谈心的师友。逢年过节,我常去看看老人,听他聊聊人生,听他谈谈文学。在老人家里,我发现光年虽然离开了领导岗位,但还是个时刻关注中国文坛的人。其关注的表现形式,不是夸夸其谈,而是埋头读书。可以这么说,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都在他阅读的范畴之内。他在病中读过我的《走向混沌》,新人之作《花季雨季》《三重门》他也读过——一句话,光年是个与时俱进、锐意求新的文坛老人。此外,老人还惜时如金地进行笔耕。他说他心如一池静水,除了读书就是写作。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写字时手都微微颤抖了,还能以“老骥伏枥”的进取精神,不断地写出新作,这种笑对夕阳的情怀,着实让我感动不已。记得,两年前我去他家做客的时候,这位文坛长者,拿出三本专著送给我:一本是解析《文心雕龙》的书,一本是《文坛回春纪事》,另一本是他大半生写下的诗词歌赋。

    当时,我半开玩笑地对光年同志说:“八十多了,您还不停下手中的笔,您要写到什么时候?”

    光年笑得很响亮:“‘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是精力真的大不如前了。”

    说心里话,我真想劝说老人珍惜身体,因为他是个因癌症缠身,两次开膛破肚的人了;而文学这个职业,又是最伤人元气的活儿,老人到了该逍遥的岁数了。但是我这番话难以出口——一个把毕生精力都献给文学事业的前辈人,出于职业本能,是难以扔下手中那支笔的;如果让老人停笔,无异于对他宣判死刑。但是,我仍然感觉光年的生活过于清苦了,为了让老人生活多一些色彩,多一些缓解疲劳的笑声,在2001年五一节,我去光年家做客时,特意带上了我的小外甥女张婧,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弹奏民族乐器阮,已进入了八级的高难阶段。行前,我问她:“光年爷爷的诗集,你读了几首?”她说:“有的我能读懂,有的我读不懂。”我又问:“你能读懂的诗文里,有没有可以用阮这种乐器表达的?”她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有。爷爷诗词里有一首《丝路花雨》,我的曲目中也有一曲《丝路花雨》。”我说:“好,你到那儿就给张爷爷弹它,只当是给光年爷爷的诗配乐吧!”

    在我的记忆里,光年那天格外高兴。光年家里儿女们不在老人身边,在日常生活中少了那份孩子绕膝的天伦之乐,小张婧去做客,让朝阳与夕阳共坐,不仅可以填补老人的感情空白,还是一件十分富有诗意的事情。因而,当张婧坐在他的身边与老人聊天时,我当真感到此举激活了老人的童心。特别是张婧为老人演奏那支曲子时,随着琴弦时而舒缓时而急骤的旋律,我觉得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都在音乐的旋律中舒展开了。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老人是否忆起去新疆时听到过的大漠驼铃;抑或是他的思绪,飞到了与他生命肤色一致的黄河瀑布——因为老人告诉过我,他当年站在壶口看惊涛垂天而落时,才二十多岁,那不仅是民族的生命象征,也是他写出《黄河大合唱》的艺术之源。

    短短十分钟的演奏结束了。光年鼓掌之余,连连对张婧说:“谢谢你,小姑娘!你给我带来了艺术享受!”

    本来,张婧还可以再为光年演奏别的曲子的,但这时为光年打针的护士到了,为了老人的健康,我们只好起身告辞。在离开光年家的时候,我就与光年相约,在新春时节,我和张婧将再来为光年演奏新曲——可是我们万万没能想到的是,当新春佳节到来之时,光年却匆匆与世长辞了。

    谨以此文,遥祭光年在天之灵。人总是要死的,生是对死的延伸,死又是对生的谢幕;在人世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永恒循环中,像天空中的流星一样,留下自己形影的究竟能有几多?而光年是在浩渺的历史长空中,燃烧过自己并留下生命之光的一个。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勇敢地投身革命,为新中国的诞生流汗流血;在中国历史的新时期,他又像一头拓荒的牛,不畏荆棘丛林中“虫叮蚁咬”之灾,奋力播撒文学谷种。他的灵肉似与春天有约,以笔为桨破冰河而勇往直前;但当冰化雪融的春天到来时,他却倒在了新春的门槛上。

    黄河将记住他的形影。

    世纪已留下他的声音。

    一个用尽浑身力气拉动中国这只古船破浪前进的黄河纤夫——这是他留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幅精神肖像!

    2002年春节

    [春雨潇潇送叶楠]

    叶楠走了,最后的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四年前他被确诊为肺癌,经过一次次的住院化疗,先后做了五次手术,但最终无法使其病情好转,今年他体躯内的癌细胞渗透到骨骼之中,历经疼痛的苦苦煎熬,在今年春天百花盛开之时,叶楠生命之花凋谢了——今年4月5日晚上8点20分,叶楠走完了他的漫漫人生。记得在中世纪,有个哲学家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人的一生,不过是从前门走到后门。此话的含义不外表示人生的短促,要人们关爱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于3月24日下午去海军总院探望叶楠时,他的夫人告诉我,叶楠已然拒绝服药了。只有非常理性的人,才能在生死界碑前做出如此的选择。

    我站在病榻之前,劝说他不能拒绝服药。他先是轻轻地摇头,后来痛苦地对我倾吐他的心声:“没有用了,我了解我的病,与其自我折磨,不如……”此话,立刻让我忍不住怆然泪落。我握住他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但叶楠以超人的冷静,对我倾吐了他最后的心语:“你来得不晚……不然我们就难以见面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合上眼睛,任我怎么呼唤他,他都不出声了。但我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流淌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出乎我意料的。来医院看他之前,我还特意去花店买了一盆绿萝,想激励他勇敢地活下去;此时我才知那盆绿萝不能再激起他的生活欲念,成了送他西行的象征。三年前,他初进医院时,也住在这个病区,记得那时我来病房探视他时,他还与我谈笑风生,根本没把肺癌当一回事。他端详着我送来的一束火红的玫瑰花说:“你放心,它就是我生命的象征,我的命很硬,不然早就葬身在波涛汹涌的东海里了。”我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年轻时他是东海舰队潜水艇工程师,经常随舰艇下潜到深海海底。他受到过极为严酷的生活磨砺,因而自认为长就一身铮铮铁骨,能够战胜一切病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同一座楼的病房里,说出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话,并在那儿,与他生命相依相恋的大海永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