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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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雷加的一幅晚年的生命画像。他追求生活平实散淡,没有一丝老革命、老作家的不可一世气势——用小阿姨的话说:“雷爷爷就像俺们农村地里的高粱,长得粗壮高大,是五谷杂粮之王;可是他却从不当王,甘当高粱地里的矮谷子……”

    雷加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谷子,我是鸭绿江边的一粒草籽!早晚有一天,我这株野草,还要飞回到母体里去的!”

    当时,我没有仔细咀嚼雷加这句话的深层含义。直到2009年春夏之交,突然接到雷加女儿刘甘栗的电话,说雷老因器官衰竭于2009年3月10日下午病故,当时老人刚刚过了九十四岁生日,就猝然告别人间去了天堂。现在她按父亲遗嘱,已经把骨灰撒进鸭绿江的碧水之中。

    我难过之余,询及甘栗为何报纸上没见到有关的新闻。

    她回答我说:“叔叔,你是了解我爸爸的,他一生以平民百姓自居为荣,告诉我他走后一切淡然处之。”

    我落泪了。笑声如涛的雷加,高大威猛的雷加,一生走得就像雪花那般无声无息——晶莹剔透的白雪,就是他灵魂的化身。1915年至2009年早春,他淡定磊落地走完他九十四岁人生里程之后,生命之魂又回归了鸭绿江。今天,当他百年诞辰到来之际,我在京城向遥远的鸭绿江致敬,因为那浩瀚的水波里,闪烁着一颗晶亮闪光的中国文魂。

    2015年1月15日于北京

    [最后的微笑——悼斤澜]

    4月11日下午两点多钟,我和刘心武先后抵达同仁医院,去探视病危的文学长兄林斤澜。其实,我和他早就约定要一起去看看斤澜兄了。今年初春先是我得了感冒,后是心武发烧;而斤澜得的是肺部重症,任何一粒细菌都会加重斤澜兄的病情,因而一直拖延到了4月11日,心武感冒完全好了之后,我们才匆匆赶赴同仁医院。

    但是没承想,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还是他即将告别人间、远行天国的时刻。这是巧合,还是天意?我走进医院病房通道时,心武正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与斤澜的女儿林布谷等着我的到来。我说:“怎么样?”布谷说:“正在抢救,不能进病房。叔叔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心武告诉我,因为他早来一步,刚才在斤澜清醒时,他已与斤澜有了心电交流:“斤澜见我之后,虽然唇间没能吐出一个字,但是他曾几次对我微微而笑了。”

    此时是抢救时刻,我只有耐心等待;任何不理智的急躁心绪,都是抢救时之大忌。因而我在病房过道徘徊了许久,直到抢救完才可以进病房探视的“绿灯”亮了,我和心武才走进病房。比我想象得要好,因为躺在病榻上的斤澜,虽然失语无声,但眼睛和胳膊都还能自主转动。我走上去首先向他伸出大拇指,既是对他的生存勇气的鼓励,更是对他在中国历史几十年风风雨雨中人文品格的赞颂。因为我认识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斤澜从没有伤害过文友,记得在1957年反右期间,他总是紧闭双唇或以各种理由逃避会议。他似乎理解了我伸向他拇指的意思,脸上的冰霜慢慢地开始消融,继而出现了一丝笑容。

    这时,我难耐感情的伤痛,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并轻轻地摇动着对他说:“还记得吗,1955年的冬天,我俩冒着北大荒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去北京青年垦荒队体验生活?距离今天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他眨眨眼皮,好像听懂了我的话语,嘴唇颤动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个“一”字来。我无法得知这个“一”字的含义,布谷在旁边帮我解读她父亲的话说:“我爸是说你们是一辈子的交情!”

    我的眼圈红了,怕斤澜看见我的眼泪,再伤及他病危的身体,便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慢慢离开病榻。这时我才发现,心武不知何时离开了病房。陪我同去医院的妻子,低声告诉我:“他在阳台上流泪呢!”我在阳台上找到了心武,劝他节哀的同时,眼泪也涌出了眼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斤澜是我们忠厚的文学兄长。他平日散淡地生活,远避摄像镜头;他在文学上崇敬沈从文,生活中以酒自乐。2006年秋,心武约斤澜和我喝酒聊天,一瓶五粮液他喝了大半瓶——我虽然也算一个酒鬼,但没有他的海量。美酒入肚之后,他朗朗的笑声便随之而起。可以这么说,美酒是他一生难以割舍的伴侣。

    离开医院时,我再次隔窗眺望斤澜最后一眼。此时的他,正拉着布谷的一只手,对病榻前的女儿、女婿述说着什么。归途上我和心武心里都觉得挺宽慰,因为斤澜的精神状态比我们想象得要好许多。但是让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我们和他的相视而笑,竟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微笑——在我们离开医院片刻之后,他对女儿喃喃地说了一句“游子去了”,便离开大地奔向了天路。

    苍天有眼。好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斤澜在天堂笑得一定和人间一样灿烂。

    2009年4月13日于书斋

    [夏夜的哀思——哭尔驷]

    我的窗台上放着一盆冬青,这是一年多之前曹尔驷新婚时,一个朋友送给他的贺礼。今年暮春,他去天津看病,行前托我为这盆小花浇水施肥。才两个月吧,这盆冬青长得挺拔苍劲;而尔驷竟然一去不返,肝癌夺去了一个诚实人的苦涩生命!

    初闻噩耗,我疑信各半。前两天,尔驷眷属把他临终前的录音带来,我听罢泪雨纷飞。他,走了,当真地走了。他过早地离开了他的书桌,匆匆离开了他从事多年的编辑岗位!

    他的短促一生,就像一匹身负重荷的骆驼:额前没有佩戴美丽的头缨,脖子上没有系着动听的驼铃,只知道诚实地劳动、默默地工作。

    我和尔驷初识在报社编辑部。当时我还是个无知的孩子,尔驷已是个十分称职的戏剧评论编辑。他渊博的戏剧知识,使我折服。尔驷不但帮助我提高编辑业务能力,教我怎样向作家组稿,还像大哥哥一样关心我的生活。一次,我的布鞋咧开了嘴,我执拗地穿着它,可是他把我拖到了王府井,为我选择鞋袜。1957年后,我辗转沦落外地,从此和尔驷音讯隔绝。后来才听说,他也被送往农场改造。

    1976年夏天,唐山大地震之后,我从山西回北京探亲,在隆福寺街和尔驷不期而遇。他俊逸的面孔上出现显眼的皱纹,乌黑的头发里出现了银丝。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泪眼蒙蒙地久久注视之后,他说:“小从,你坚信未来吗?”“没有坚信,我怎么能活到今天。”他说:“对!应当坚信我们的党和我们的人民。‘女皇’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大地震不会很远了。”而当时,正是“四人帮”猖獗之时。

    “四人帮”垮台以后,我们重逢在京华,又被分配到一幢楼里成为比邻,往来的机会更多了。

    尔驷生活像工作一样刻苦,搬进新楼之后,仍然在室内悬挂着受难时的那盏八瓦管灯。我曾劝他换一盏度数大些的,他叹一口气说:“老弟!哪有时间啊!”是的,这几年,尔驷在拼命地工作,甚至吃饭时都在翻阅着厚厚的稿件。我住在三楼,他住在一楼,每当半夜更深我感到身心疲倦,到阳台上去舒展腰腿时,他那窗口都闪着清幽幽的微光……

    1980年夏天,一位日本朋友来访,我请尔驷席间作陪。当这位外国朋友问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状态时,尔驷举着酒杯激动而自豪地说:“中国目前百废待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知识分子都在忘我地工作。”这就是尔驷发自肺腑的心声。尽管这些年,极左思潮给他的肉体和精神留下伤痛,但他无暇去舔自己的伤口,而像坚毅的骆驼那样,驮起重载继续前进。

    肝癌,早已在吞噬他有限的生命。他日渐消瘦,经常发烧。他舍不得花时间去医院,却舍得花时间为同志们业余看稿、改稿,甚至为同志们义务理发,直到他肝部剧痛,行路都困难时,才去医院治疗——时间已经太晚了。

    仲夏之夜,思及尔驷的坎坷生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又见窗台上那盆挺拔的冬青,好像就是尔驷的幻影——他正坚毅地向我们走来,走在我们中间……

    6月30日凌晨两点于团结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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