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坡是近乎直立的陡坡。由于两百八十多年前,火山喷发,火山口形成天池,而它喷发出来的岩浆,遍布峦峰峡谷,形成无数活动的浮石。因此,攀登天池者,皆要在乱石中寻觅上天之路。行者不但要注意头顶上被别人踩下来的滚石,又要警惕自己不要踩下浮石砸伤后者,所以,这是身心并用的攀登,没有爬上几十米,我已经汗流如雨。扭头观看陆文夫,他面色青黄,大口气喘,颇有招架不了之势。歇息间,他对我说:“我爬过南国许多大川,皆有台阶可登,又有绳索拦身,唯有这次登天池,真乃冒险家之行为也!”是的,攀登虽然艰险,但自有一番攀登之乐,看作家张弦身体痩削,虽略前我们几步之远,但他似乎已经返古,从“万物之灵”的人已退化为亿万年前的恐龙,成为手脚并用的爬行动物,我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何必笑人呢?若不是一个朝鲜族的小伙儿,看我爬坡可怜,扔给我他手中的一根木棍,我恐怕会和文夫、张弦一样,成为一个80年代爬行的恐龙家族成员的。
爬到半山腰,扑面的细雨,不知从何而来。向导启示我向左视之,观后,我瞠目结舌。原来五十来米之外的山崖,垂天而下,一玉色瀑布,犹如白练腾空,形如银河倒挂:那隆隆的巨响似开天沉雷,如三军齐擂战鼓。瀑布鼓起的雪浪银花,飘出几十米远,变成水雾纷纷。向导告诉我们:这就是天下奇景之一——天池瀑布;美丽的松花江从这里孕生,它是松花江的母亲。
我们坐在一块巨石之上,观赏千丈飞流,疲惫不觉一扫而光,精神为之大振。面对北国奇丽壮景,向导吟诗曰:
状似龙泉喷瑞雪,
犹如天际挂飞流,
欲识天池西施面,
请君更上一层楼。
爬上狮子坡后,陡路渐渐和缓,我们笑逐颜开。行至“鬼门关”前,才知笑得太早了。抬头上望峰崖,直立如刀削斧砍,低头下观绝壁,陡峭如斧砍刀削,上下悬崖之间夹着的一条高低不平的幽径,只有一人宽窄,而且向外侧歪斜;加上崖缝间的滴水,使几十厘米宽的小路又湿又滑,不要说穿过这条险路,就是向崖底望一眼,就已经心跳加速了。多亏了这位精明干练的向导,他命令我们面向里侧,像爬墙的壁虎那样,手抚着上方的崖壁,双脚慢慢移动;细心的向导怕我们真的坠下崖去,逐个儿拉着我们衣襟,通过只能通行一人的“鬼门关”。
很难相信,在海拔两千多米高的群峰之间,会有如此开阔的草地——那是我们通过“鬼门关”,拐进山嘴之后发现的:绿草如茵,秋水如黛。这条秋水,上源连着天池,滚下悬崖形成瀑布,沿着这条丝带一样的清水,走半里许,就到了我们久已渴望一观的天池了。
天池是我国最深的高山湖泊,它一池碧水,满湖雪浪。水深达三百七十多米,南北宽约十里,东西长约七里。天池水蓝而清澈,我们在岸边看见,那漫游的情侣,不断双双把硬币投进池边水中,以示情如天池水深,白头偕老。我们三个人,虽皆男性,也各投硬币于天池之内,看硬币在水面漂游、下沉,直到坠入池底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也是用以表示爱情的,因为我们热爱我们祖国这块瑰宝——天池!
无事不通的向导告诉我们,天池有着许多美丽的神话传说,据说满族的落生与天池有关:有一天,天上三个仙女贪恋红尘,一起下凡,她们选来选去,飘落到天池湖畔,姐妹仨见池水如镜,索性脱衣入池洗澡。这时,一只神鹊衔一红果,放在三个仙女中最小的名叫佛古伦的浴衣之上,佛古伦想闻一闻红果的气味,谁知,她刚把红果举向鼻子,红果就飞入她的朱唇,滑入腹中。不久,佛古伦便有孕在身,生下一个面貌非凡的男孩,姓爱新觉罗,名库里雍顺。后来库里雍顺顺图们江而下,传下后代,打下江山,即是清朝。因此,天池中一隅——名叫园池的地方,还是落凤之地,有着生“龙”之功哩!
向导的一番话,引起了我对现代神话——“怪兽之谜”的联想。去年,老作家雷加在天池之畔,曾目睹状如飞龙的怪兽,跃出池面。前些时候又有来天池的游客看见怪兽,腾出龙潭。向导回答我说:“这儿属于高山气候,水温极低,连浮游生物都无法生存,哪儿来的怪兽?!”言外之意,颇觉玄虚。但当前的大千世界,飞碟、雪人之谜尚无结论,向导也不敢彻底否认天池确有怪兽之说。因为在天池东北方的山脚下,支着一个塑料三角帐篷,那儿住着从北京专门来寻觅怪兽踪迹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和当地的一个科学工作者,携带着高质量的摄影机,正在准备抢拍怪兽出水的镜头。
我们久久在美丽的天池之畔漫游,当感到腹中饥饿之时,已经红日西斜。我们席地而坐,开始了别开生面的野餐:主食——面包,香肠;饮料——天池之水。我们三个天已过午的人,此时童心复活,用手捧着甘甜可口的琼浆玉液,大口大口地牛饮起来,直到灌满肚子为止。
向导吟诗曰:“诸君若到天上,莫忘银壶灌浆。”
这时,我们才发觉都忘了带装水的工具,以致不能把天池的玉液琼浆带回南方,这是我们这次攀登天池的唯一憾事;只好等将来再来欣赏这块祖国瑰宝时补救了。
1985年春初于北京
[重访白洋淀]
在安新县招待所讨论过“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嬗变后,步行至大淀的码头,伴文友们登舟,去天水茫茫的白洋淀览胜。
1981年,我和绍棠曾到白洋淀畅游。那时九十九个水淀汇成的白洋淀,烟波浩渺,船儿来往如梭。几年前,因河水断流,白洋淀干了底儿,龟裂的淀底种开了庄稼。白洋淀重新来水的消息传开,有些远离故土的渔家,又被乡土之情召唤回来,他们重返这方圆三百七十多平方公里的水乡生息,或摇船渡客,或捕鱼捉虾,或织席编篓。
八年后的秋日,船儿重进白洋淀,天空依然湛蓝,芦苇依然浓绿,似和八年前的白洋淀没有差别;但放船远去,便很快发现遗憾:在水天相连的烟波里,少了昔日栖息在淀里的水鸟,缺了往昔诗画相伴的荷花和睡莲。河北的作家朋友告诉我:这是几年断水造成的,现在的白洋淀刚刚解除饥渴,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展现出净美恬静的容姿。
时间给白洋淀带来魔幻般的变化。1981年我来白洋淀时,坐的是一条改装的机动小木船,放眼今日水淀,带客远游的不是一条条带篷篷的彩船,就是雕刻精美的龙舟;间或,还会有一艘白色的铁板游艇驶过。这些,都给昔日梦幻一般的白洋淀,涂上了一层新时代的色彩。
特别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在水淀深处,出现命名为“鸳鸯岛”的旅游点。小岛上陈设的舞厅、游艺厅和住房等,虽然比较简陋,但是可以看出白洋淀人,一只眼睛瞄准渔网和芦苇,另一只眼睛开始瞄向了旅游开发。这是白洋淀人的祖先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船儿从“鸳鸯岛”继续向水淀深处荡去,船儿到了白洋淀中的“捞王淀”。传说乾隆皇帝来白洋淀游览时,大风掀翻了龙船,乾隆落水,后被船工捞起,“捞王淀”因此而得名。这个水淀周围,原有乾隆的四个行宫,都因年久失修而斑驳坍塌。而今,龙船已无,在水淀中心停泊着一艘二三十米长的平台船,上边挂有救生圈及游泳衣一类的东西——这是新开发的水上倶乐部。它不但为旅游者下淀游泳提供了更衣、休息、喝水、进餐的绝妙场所,这只大大的平台船,还可以被戏水健儿当成跳台,人可以纵身跃进那万顷碧波,挥臂击水,飘然而去。
和“水上倶乐部”配套的一块高地,被命名为“快乐岛”,它是为那些流连忘返的旅客提供的下榻之地。我和文友们登上小岛一享快乐时,才发现那是一个个小型彩色气垫帐篷;帐篷连成方阵,竟有几十座之多。“快乐岛”的开发者——一个小伙子对我们说:“这些漂亮帐篷,是为新婚蜜月的度假者准备的。因为快乐岛还没宣传出去,来投宿的人还不多。”但在旁边的射箭场和打野鸭子的靶场上,却有箭飞枪鸣。
生活在变,白洋淀也在团团旋转。和水乡白洋淀凝成血肉关系的河北作家韩映山说:“白洋淀人也开始孕育梦想了。他们既想保持水乡的古朴纯净,更想当弄潮儿来点新的尝试。”
“能二者兼得吗?”我问。
“这有两个决定因素:一是不能再叫白洋淀当饥渴儿;二是要环保部门发布命令,严禁水淀周围的各工业厂矿向淀里排放污水。”映山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解决这两个问题,水乡的一切梦幻,都会烟消云散。”
这是白洋淀人的希望和恳求。
1989年秋于北京
[感悟唐山]
这是我第二次回访唐山了。初次访问唐山是在1982年严冬时节,当时在世的萧军率领北京的几位作家,经遵化市的清东陵,去感受遭受大地震之后重建的唐山的旋律。
我发起了高烧。记得,我们下榻的地委招待所,是刚刚重建起的两层简易小楼,楼内没有暖气,使本来就牙齿打战的我,不得不盖上几条棉被御寒。萧老自称学过中医,号了我的脉后,说我是急性感冒,立刻通过地区文联,找来了大夫,半夜打针吃药。萧老还安慰我说:“你放心,历经二十年劳改的你,明天就会退烧,跟大家一块儿去逛新唐山。”
真是有点鬼使神差,萧老的话竟然如此神灵,打针之后,我出了一夜大汗,第二天我当真能跟随大家一块儿去瞻仰重建的唐山了。老实说,1982年的唐山除了清除掉坍塌的废墟之外,目光所及之处还是一片荒凉。我们下榻的招待所,可以算是唐山一所最为完整的房子,但房前房后到处都是为铺设管道而开掘的壕沟,因而到处插着醒目的提示牌:行路注意,小心脚下沟渠。我特别深刻的一个记忆,就是在夜阑人静之时,我听见生者哀悼死者的悲泣声声——当地文联的同志告诉我,这天按照北方民俗,是给死鬼送寒衣的日子,大地震后的二十多万亡灵,已不分张三、李四集体埋葬,因而送寒衣的生者,只能在市区的十字路口,举行这种祭悼的仪式。
因而,初访重建唐山的时日,我内心塞满了悲凉。1976年7月28日那个天崩地裂的短短瞬间,把这座北方的重工业城市,化为废墟,重建唐山虽然不是童话,但那是一条充满艰辛而又漫长的路。
时隔十五年多的光景,唐山一座高等院校聘我为该院文学系客座教授,并为此邀请我出席仪式,因而有了我再访唐山之行。时间老人不过眨了眨眼皮,一座崭新的唐山已然重新出现在北纬39.6度,东经118.2度的世界坐标之上。漂亮的新楼群自不必说,让我为之动情的是街道的整洁以及绿化的达标。时值4月中旬,沿街的花丛正在初绽娇颜,成行的绿柳已然扬花似雪。对比北京、上海来说,她还不具备不夜的繁华,但是每条大街上,都有着她独具的情韵。行者步履匆匆,出租车司机彬彬有礼,显示出这座死而复生的城市新的精神风采。她不像北京、上海拥有那么多的外来人口,故而她绝少喧嚣,一派安然恬静的气氛。
唐山中心广场,死难者纪念碑高高耸立。它貌似欧洲中世纪的古城堡的一个方形瞭望塔,雕塑家别出心裁地在其塔身和上端劈裂开空隙,以昭示人们不忘地裂天崩时的不幸亡灵。我去瞻仰这座人类苦难的纪念碑时,适逢周末假日,外地游客多在塔身下留影存念,而该市一些红颜少男少女,神情上已无沧桑痕迹,他们在广场上放着风筝,有蜻蜓,有鹰鹞,有飞龙……只有一个老者放飞的风筝是一块黑色方巾,上边用白色涂抹着一个祭字——清明节刚过不久,显然这位老者是到这个死难者纪念碑前,来祭祀亲友亡魂的。
纪念碑离唐山地震遗址——昔日的唐山矿院不远。我在那里重温了大地震后留给唐山的毁灭性灾难:遗址原是矿院刚刚建成的四层高的丁字形图书馆,占地面积约有一亩。矿院1976年夏天正在准备往新楼搬运书籍及阅读设施时,灾难降临了。这座倒塌了的丁字楼,因楼内无人无物,便被留下来作为地震遗址,供后人参观。我围着那座塌楼转了一圈,那折断的楼板及墙壁,像戳天之戟,指向蓝天,像是叩问苍天,人间何以会有如此的浩劫?没坍塌的楼房一角,貌似还在那儿直立地站着,但低头一看,楼房已与地基分离错位约有半米之遥;之所以至今没有倒塌,是因为楼内都安装了支撑的铁柱,这是为保持地震后的原貌,唐山人所采取的保护性措施。
俱往矣!而今的新唐山人脸上已无泪痕。昔日我下榻的招待所,已变成十几层高的唐山饭店,与之遥相对应的是唐山最高建筑——凤凰大厦。设计师为了突出大地震的灾难,在凤与凰的两楼之间,有意留下象征地裂的长长空间。大厦外壳通体碧蓝,寓意孔雀再次开屏,春天的白云从楼顶飘拂而过,似在向人间宣布一个新唐山已拔地而起,她正在问鼎蓝天!
夜宿唐山饭店,有记者来访。话题当然是重游唐山的感怀。我对那位姓葛的年轻记者,特别谈及了苦难与人类的相互关系。他要我给报纸题词,我信笔写下我如下的心声:
“苦难是追逐着人类的背影,更是人类导航的先哲,这就是唐山对我述说的一个哲理故事。”
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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