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山林区夜里下过一场微雨,山林间滴落下来的水珠,很快就湿了我的衣衫。尽管我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那无孔不入的“小咬”,还是从我的发丝间隙,拼命地往我的头发里钻。小姑娘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环境,只管在前面杂乱的树丛中开路;我难以承受那钻进头发里“小咬”的攻击,不断摘下帽子,狠狠地抓我的头皮。还算幸运,因为我在一棵倒木的躯干上,发现了几朵亭亭玉立的白蘑菇,便蹲下身子去动手采摘。小朱立刻对我喊叫了一声:“不能动它,那是毒蘑菇。毒蘑都长得比口蘑漂亮,但你老只要吃上一棵,你老的命就归西了!”我惊愣在那儿不动了:“有这么严重?”
“你老想想,要是蘑菇这么好采,我们还钻进深山老林干啥?”
“采真菇还要走多远?”
她往林子里看了看:“那片倒下的桦木林里,可能会找到一点。”
我看了看,至少还有几百米之遥,想到上山观景的文友,此时也该下山了,便对小姑娘说:“行了,我知道你俩采蘑的艰辛了,咱们回去吧!”小朱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爷,你老将来写书时,不能只写我们的森林如何美丽,生活在林子里的娃子,成年累月都这样生活。我俩能上学还是好的呐,许多男娃和女娃,爹娘生下来,就像拉扯养小狗子那般,跟爹娘在林子里转。”
待我和她走出林子,我的脸、脖子以及头皮,已然被蚊子和“小咬”,咬得一片红斑了。这短短几分钟的寻蘑之行,让我更理解了林中娃儿生活之不易。因而,当文友们归来途经这里时,我除了买下了她俩的全部蘑菇,并加倍付钱之外,还特意与这两个森林中的孩子合影留念。回到京城,我又把这张影像加印了两张,给她们寄往林海。
在照片的背后,题写下我如是的心声:
“你们是比城市孩子苦多了。但是青少年时,经受一些磨难,可以转化为你们一生的财富。说句带有哲理色彩的话,也许到了将来你们才能明白:苦难是追随人类的背影,也是人类前行的导师。希望你俩长大了,能慢慢理解这两句话。如有机缘来京,我欢迎你俩来我家做客。”
2012年尾于北京
[走进火山林——绿与黑的奇观]
过去,我只知道森林是绿色家族,不知它无边无际的绿色腹地中,还藏有一个个黑色家族,那黑色的山峦是死火山遗址,名叫“石塘林”。
我认知它的奇伟,有一个过程。穿行在阿尔山美丽如画的杜鹃湖畔时,那环湖而立的片片锥形的黑褐色火山石,并没有引起我的好感——正好相反,在林中,这些形状怪异的黑褐色石锥,倒有点破坏这潭湖水的恬静。但是当汽车拉着我们,走进了这座世界最大的火山腹地的石塘林之后,我才渐渐地认知了这个黑褐色家族的浩瀚与神秘。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绪呢?它最初让我想起了古罗马角斗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褐色的躯体,褐色的肌肉;黑色的眼眸,黑色的毛发;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奴隶营盘。他们或挺立,或弯曲,或跪姿,或躬身……像没有边缘的黑色雕塑群体,在这北国的边陲,展示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信仰佛祖释迦牟尼的人,可以把褐色的火山石,当成寺庙中的“牛头马面”;崇信天主基督的人,可以把远处的石峰,看成黑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崇尚穆罕默德《古兰经》的穆斯林,可以把这些一块连着一块、伏地跪拜的焦石,解读成是虔诚教徒对真主的祈祷;当然,如果你不是任何教徒,而是一个无神论者,在这里你可以体会自然界的死死生生,遥想这儿处女林的原始模样……将这些意象概括成一句话:这是给人类的联想,插上羽翅的地方。正是由于亿万年间形成的阿尔山的独特地貌,中国的地质学家们,不断拥向昔日名不见经传的阿尔山,以探源这座堪称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博物馆”的形成;作家艺术家们也纷至沓来,既是来这块圣土访问远古,也在发其千古幽思之余,倾听大自然亘古以来的奇伟绝响。
大自然究竟蕴藏着多大的神力,竟把大山之腹中的一切,都抛到地面上来,烧烤成了一座座黑褐色石锥石林,供后世觐见朝拜?世界上怕是没有一个量器,能估算出大自然的这种能量。放眼四周,没有别的色泽,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火山家族的子孙。地质学家们接踵而来,对阿尔山火山群落,一次次地进行考察,最后将这个火山家族,界定为地球上最大的“火山博物馆”,被联合国列入火山遗址A级保护区。它确实称得上世界奇观了,这个火山家族,从阿尔山脉一直延伸到大兴安岭之中,像是在一块绿色丝巾上,镶嵌着的一块块黑色宝石。它有五十多个大火山锥,其中最高的火山岩柱为摩天岭,海拔1171多米,可谓是这个火山家族的首领——它带着它的子子孙孙,浩浩荡荡地走出国界,一直走到蒙古国,与蒙古国的新格尔火山群挽臂搭肩,其面积覆盖之大,景色之千姿百态,世界上绝无仅有。过去,我们只知道大兴安岭是绿色王国,却不知它躯体里绿中藏黑,被大自然雕塑得如此奇伟。
我们步入的阿尔山“石塘林”,只不过是火山家族中的“冰山一角”,即使如此,我们仍然痴醉于其黑褐色的迷宫之中,左顾右盼乐不思归。除了感叹宇宙无极的神力之外,让我感到最惊异的是,这儿明明是烈焰烧成的死国,却仍然有许多生命在死国孕生,并闪耀出醉人的美丽。其中,最撩人思绪的,是那石缝里钻出来的一棵棵油松:它体态虽然娇小得如同侏儒,但是依然枝叶翠绿;一蓬蓬地生长在黑褐色石林中,显示着死国里一片盎然生机。出于好奇,我曾蹲在油松嫩嫩的枝叶之下,寻找它滋生的土壤——没有找到一星泥土,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锉刀般的粗粝的焦石。那么,它的生命之源在哪里?它又何以长得像一丛丛嫩柳一般?
在这片死国的领地上,不只长有油松,有的石面上还长有一层厚厚的苔藓,由于我们只顾观赏火山之国的奇特风景,有时不顾脚下路面的深浅高低,一脚踩了下去,常常被吓出一身冷汗——那是踩在苔藓上了,像是掉进了温柔的陷阱。那苔藓生命力十分惊人,它披着一层毛茸茸银装,在死石上出生,在死石上成长,在死石上入梦——死国熔岩上居然孕生了诗的情缘,真是撩人遐想翩翩。远远望去,那一片一片银色的苔藓,如同在黑褐色的火山石上,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雪。大自然调色板上的黑白相间,是“石塘林”独有的一景,这给死亡的火山之国,增加了几丝梦幻的诗情。要知道,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只走进过银梦的故乡,到黑色死国来筑巢寻梦,真是一篇童话之外的童话。我之所以产生了这个联想,不仅因为这儿色彩奇特,还因为在这片死亡之国,不仅有植物繁衍生息,还有动物在此筑巢——在我观看黑石上的苔藓时,一只长尾巴的松鼠,突然从石缝中一跃而起,闪电般地跳了出来;当我眼睛追踪而去的时候,它已无影无踪了。这对久居闹市、每天面对书案的我来说,是多么富有情趣的刺激?又是多么臻美的精神享受?!
精神享受之余,心中留下的那团疑云,再次升腾而起:松鼠是动物,它是流浪家族的成员,能在各处觅食以求生存,在这儿出现似不为怪,因为它还可以游走四方;可是那些植物何以会在无土壤的火山石上孕生,并不断地延伸着它们的生命,似是一个难解之谜。导游是个阿尔山姑娘,她是这样为我化解疑云的:油松和苔藓之所以能在石缝间成活,是因为火山锥之下,留下天翻地覆时炽热岩浆烧出来的溶洞,里边流淌着一条条地下河流,这些河流的水汽沿石缝蒸发上升,养活了这一片片奇特的植物。最初,我觉得有点像听《天方夜谭》般的不可思议,但是我听了她有关阿尔山地貌特征的详尽解析之后,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她说中国有三大天池,即吉林长白山天池,新疆天山天池;第三个天池,就是兴安岭的阿尔山天池了。长白山天池有出口没入口,天山天池有入口没出口,而阿尔山天池,怪就怪在既无入口也无出口。之所以如此,地质学家认为,它是火山爆发时留下的天坑,下边连接着地下大大小小的无数溶洞。所以,那两个天池随着季节变化,水温和水面也随着季节而改变;唯有阿尔山天池,无论天旱天涝、天冷天热,水面高度和水的温度始终如一。以此推论这些火山家族的腹地之下,流淌着的是一条条常年恒温的河流,它给焦石上的植物提供了充足的水分。水汽沿岩缝上升,那些植物便成活了下来。最后,她告诉我,目前来阿尔山考察的地质学家,正在苦苦寻找地下溶洞,如果一旦开掘出来,那将是大森林里的又一奇观。
火山家族之旅,给我们留下了深邃的记忆。在其旅程之尾,有个小小的插曲,为这次森林之行,增加了不少神秘的情趣。由于恋栈其中乐不思归,待我们寻找出山的道路时,才发现已不知归路在何方。不仅没有人能记得进山的石路,就连带我们的向导,脸上也现出茫然的表情——我们迷路了。此时已然夕阳西下,到了黄昏时分,我们只好踩着黑褐色的焦石,漫无目的地寻找火山出口。可是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仍然走不出这死国黑色的“八卦”阵,情急之下,有人试用手机与山外联系,想与外界沟通信息。哪知在大山中信号与外界不通,这更让我们感到不知所措。大概是司机见我们迟迟不归,也有些心急了,便不断地按响汽车喇叭。虽然那声声喇叭,并不好听,但对我来说却如动听的音乐——高低不平的火山路十分难走,我早已走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了。
坐在车厢里,当我回眸那黑褐色火山家族时,深感绿与黑交织的奇观,不仅是中国,也是一道世界的视觉风景线。
2014年炎夏抒怀于书斋
【北国抒情】
[长白天池行]
1981年8月15日,我和江南作家陆文夫、张弦攀登了长白山天池。
天池,顾名思义,也可以想象出它是流荡在天上的一泓碧水,它像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镶嵌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长白山群峰之间。它不但以绮丽景色名扬全球,而且是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伟大母亲——它流出的“乳汁”形成了中国北方的三条大江。在上山的头天晚上,我们就开始“祈祷”上苍,盼望第二天清晨,万里无云,天空如洗;因为云雾缭绕的天气,不但登攀之小路难以辨认,而且有坠崖去见“上帝”的危险。偏偏今天早晨,头顶阴云密布,天空黑如锅底,正在我们十分沮丧的时刻,载我们进山的汽车来了。
向导三十多岁,是个“长白山通”,他性格幽默诙谐,见我们神色不快,一下识破了我们“腹内机关”说:“上车吧!长白山上空的云,就像美人的心,变化无常,说不定过会儿是个响晴的天呢!”
也许是托他的吉言,汽车在苍茫林海中间穿行一阵之后,原始森林的上空,出现了金色的光束——太阳钻出了云层。张弦双手合掌,欢快地叫了一声“阿弥陀佛”;笑纹爬上了陆文夫的脸;我则睁大双眼,望着车窗之外油画般的森林奇景。
那穿着“铁衣铁甲”高大威武的“卫士”,是挺拔的红松;那穿着“白衣白裙”亭亭玉立的“少女”,是窈窕的白桦;那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酒鬼”,是柳和橡树;那摇着火把、舞着红绸的“老翁”,是报告秋讯的百龄枫树。啊!天池脚下的长白山森林,没有哪一个画家,能够把她的美姿掳捉到画板之上,也没有哪一个作家,能描绘出她雄浑而淑雅的身影;她的每个部位都婀娜多姿,几乎使摄影师无法选择镜头;她每个角落都色彩绚烂,使诗人的语言也失去光泽。她是人类词汇中的结晶和真谛,她——本身就是大自然中一曲最瑰丽的诗章。
屏气听之,劲风卷起的林涛声,时而如金戈铁马的鏖战,时而如箫笙笛筝的合鸣,时而如一泻千里的黄河怒吼,时而如缠绵悦耳的燕语莺声……向导告诉我们,就在这原始森林里,有驰名中外的东北虎,有号称药材之王的梅花鹿,有蹒蹒跚跚走路的黑熊,有在老松树皮上蹭痒痒的大野猪等兽类五十余种,此外,森林中还有鸟类三百多种,它们有的来自台湾和海南岛,有的甚至远涉重洋,从印度、缅甸、巴基斯坦等一些东南亚国家密林中飞来,到长白山的绿色世界来栖息“度假”、生儿育女,直到秋天降临到长白山之后,它们又带着子女成群结队地去南方。因此,每年春天,长白山都举行天然盛大的森林音乐会,歌喉最婉转悠扬的女高音首推黄鹂。它的歌声能变换腔调,忽高忽低,难怪唐代诗圣杜甫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佳句,来赞美歌星黄鹂了。然而,最值得赞美的还是鸳鸯,它们在北国冰雪尚未完全融化的早春时节,最早出现在天池岸下的冰河之中,它们双双在浮泳之中嬉戏游弋,用爱情的高热融化着寒冷的冰雪;因而,鸳鸯成为我国千百年来爱情坚贞的象征。
张弦擅长写爱情小说,对鸳鸯极感兴趣,迫不及待地问向导:“听说,鸳鸯如果一方死了,另一只也不活了,这属实吗?”
向导笑了:“它们虽然对爱情忠贞,但没有封建的陪葬制度,那是人们把鸳鸯浪漫化了的一种臆想吧!”
我们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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