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没有一个人,只有如痴如醉的我。我迫不及待地跑回车里,取出相机,跑回到这个野渡身旁,把折磨我多少年的幻梦拍了下来。然后,我久久在河边徘徊,不愿离它而去。直到小司机对我吆喝:
“喂——你老该上车了——”
我一次次地回头遥望这个野渡,并在心中默想:像这样难以寻觅的童梦,大概一生也只有一次吧——然而仅此一次,也就不虚这次森林之行了。
上了汽车,我问小司机;“这河叫什么名字?”他说:“这是流经林区大北河的一个河湾,只能算是大北河的子河,所以没有名字。”
车抵乌尔其汉,我虽然疲惫至极,但还是在一张白纸上,记下我的心声:
无名河上无名渡,桦舟载我回梦谷。
2005年7月
[林海睡云——林海行手记之四]
A
这是一次让我永生难忘的行程。茫茫林海中行路很难。在穿越千里林海的行程中,越野车先后三次被路上的尖石扎破了轮胎这是其一。其二,森林中行车没有更多的路可供选择,如同华山“自古一条路”那般,汽车只能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由于路面多为泥石铺就,车轮下时不时飞溅起一块块石头,“嗵”的一声砸在车窗玻璃上,吓人一跳之后,给车窗玻璃留下一个个永久的疤痕。除此之外,车子有时要闯过横在森林中古道上的水湾,遇到大河,汽车还要开上渡船;有的路段由于过于狭窄,当车子通过其路面时,两旁的紫色蒿草,像是挥手欢迎我们这些远来的客人,不断抽打着汽车的车窗;同时向我们这些城市人,显示着它的古老与蛮荒。
按着森林分类,这儿还不能算原始老林。我很难说出车窗外所有林木的名字,仅就我能认识的森林家族中落叶松、美人松、柞树、桦树,它们的千姿百态,已然使我忘乎所以。落叶松由于叶子不断脱落,那光秃的躯干上端,像中世纪古老海船上的桅杆,行驶在绿色林海;美人松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容颜,它亭亭玉立在森林中,显示出与落叶松苍劲与豪放截然不同的气度,颇有几分森林皇后的娴静与淑雅;柞树则不修边幅,展示着自由放任的个性,在森林中它其貌不扬,但骨质最为坚实,让人联想到文坛中笔锋张弛的硬汉;最具观赏价值的要算是白桦林了,它银装素裹,无论车子开到哪儿,你都能看见它在绿色家族中那身闪亮的银装。此时正值夏末秋初,一身缟素的白桦树,已然有零星金色叶片飘零,它似乎在摇动着头上的金冠,到了秋天,它婀娜的身姿,加上满头闪亮的金发,看起来真如同骄傲的森林公主。
由于崎岖山路上的颠簸,车窗外的景色常常被撕裂成零乱的画面。我们常常被颠簸得离位,脑袋时不时要撞到车顶上,风景自然是被割裂成碎片,让人联想到一幅幅抽象变形的现代派森林画廊。这些风景,是城市公园永远无法展现的,只有真实的大森林才有。昔日,我曾去过奥地利的维也纳森林,听过《维也纳森林》的乐章,但对比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兴安岭森林来说,它只能算是森林中的“盆景”——而闯进这个森林之后,才会认知森林的奇伟。走进森林的腹地,你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并认知宇宙的博大无垠。
此外,我很喜欢长途行车的颠簸。这不仅因为我走过漫长的苦难的驿路,更因为这种颠簸,曾经医治好了我的颈椎病。前几年去云南游玩时,我们坐的是一辆大巴,我年纪最大,因而年轻的同行,拼命把我往车厢前边座位上推让,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车尾的椅子上落座。之所以如此,是因我有一个秘密:由于长期伏案耕耘,颈椎压迫神经的病痛,使我躺在床上常常产生飞天般的眩晕。医院医治这种病的唯一手段,就是让你把头伸进一个O形的皮套中去,像个上吊的吊死鬼那般,接受强力扯动以疏松你的骨骼关节。车上的颠簸,是身体的自然伸张与收缩,我把它视为自然牵引实验,虽然那开往思茅的山路,比森林的路要好走多了,但坐在车尾还是要比坐在前边颠簸得多。结果,我的这个实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经过漫长的行车,当真使我的颈椎病取得了“上吊”得不到的医治效果。所以当王蒙这种病发作时,我曾向他传经送宝,告诉他最好不去医院钻圈“上吊”,而是到崎岖路上去行车,去接受“自然牵引”的医治。因此,越野车在森林的古道上狂奔,对我来说不仅不是痛苦,而是防患于未然疏松骨骼的有益之举。这种舒展颈椎的“自然牵引”,不必让你去“钻圈上吊”,也不必去嗅医院里“来苏水”的气味——从车窗外飘进来的,还伴有醉人的森林芳香。这不也是森林之行的又一种愉悦的享受吗?
B
此时,我的目光正停留在一团白云之上。在我过去的印象里,天上的云都是不断变幻它的形体的,俄罗斯有句民谚:美女的心,就如同天上的云变幻无常。悬挂在森林上空的那团白云,虽然也美得令人痴醉,但是它始终倒卧在林海上端,像是一个白衣素缟的少女,一动不动地悬挂于蓝天的怀抱。啊,我终于叫出了它的名字:睡云,十多年前我在南中国海驻足时,驻守西沙的海军士兵告诉我,他们称它为“睡云”,并告诉我睡云形成的原因,全然在于大气中没有任何污染。睡云!睡云!这是多么诱人遐想的浪漫字眼,想不到我们在这北国边陲的林海天穹,又重续前缘再次相逢了!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从汽车爬过第一道林岗时,我就发现了它的存在;待我们的车子飞驰过几道林峰之后,它依然悬在林海之上,像停泊下来的一叶白帆,静静地睡在蓝天与绿林编织的美丽港湾。它有梦吗?如果有梦的话,那该是一个十分纯净而安详的梦,因为它的身下是绿色林海。林海没有任何喧嚣,这儿唯一的声音,是森林中的鸟鸣,像是为睡了的安琪儿,在演唱着百鸟朝凤的森林乐曲,安然地睡在森林上空,成为森林里的一道永恒的风景。
天上白云的安闲,勾勒出静物的世界,与我们这辆一路狂奔的“三菱”,形成了动与静的两个世界。在动中观静,欣赏睡云的大美无言,不仅能使人忘记长途跋涉的疲劳,还能给人以天人合一的精神享受。当然,那朵睡云的长醉不醒,首先得益于森林没有任何污染,否则那睡云怕是早已变形,像天上常见的流云一样,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我在北京或其他城市上空,从来寻觅不到这种睡云的身影,可以说这是浩瀚林海对人类天空的奉献。
森林是慷慨无私的奉献者,你只要走进它的怀抱,它总会赐给你无限的感知,除非你是个白痴或傻子,抑或是脑细胞已完全死亡。它虽不会与人类对话,但是任何钟情于大自然的人,都能听到它躯体内蕴藏着的动人音响。在倾听中得到精神的升华,继而引导人类的思绪,飞向了林海之外的茫茫宇宙……
2012年尾于北京
[卖蘑菇的女娃——塞外行纪事]
那是爬阿尔山天池的山路上碰到的事:刚刚登山不久,那两个小姑娘就站在山路旁,对我说:“老大爷,这蘑菇是我们刚刚从林子里采来的,带回家去吃,保您满屋飘香。”其实,在通往天池的山路两旁,有许多林区人向游人推销山中的土产,但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卖蘑菇的女娃的声音,唤起了我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我想起张洁初期的成名之作《森林里来的孩子》,因而本能地停下了上攀的脚步,坐在她俩身旁一块山石上不走了。“你老是哪旮旯人,到我们这深山老林来?”
“北京。”
这两个字顿时让她俩两眼闪闪放光。从表情上看,显然这是出乎她俩意料的事情。我问为什么,她俩抢着回答我说:阿尔山风景是好看,游人多来自内蒙古西部大沙漠,远一点的大都来自吉林、辽宁——从北京来的客人,我俩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理解她俩惊奇的目光了——对于她俩来说,北京是她们梦中才到过的地方。
我千里迢迢来阿尔山朝圣。
她们梦中的圣土却是北京。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件往事:一次,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在采访一个山里女娃的时候,演出了伤害孩子心灵的一幕。他问那个女娃:“你们这儿环境真美,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儿很美?”孩子无邪的面孔上,出现了烂漫的笑容:“山林是挺好看的,可是我……”孩子的话,立刻被那节目主持人打断了:“我明白了,你是永远不愿离开这大山的,它美得让你不想离开!”记得,那被采访的女娃,当时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看到这儿,我对着屏幕狠狠地骂了一声:“这种对童心的亵渎,是媒体对童真心灵的公开强暴!”其实,她们的心是很向往走出大山到大城市看看的。
我眼前的两个女娃,就是那个被亵渎了的灵魂的化身。她们的衣着打扮,虽然都干干净净,但是那目光已然告诉了我,她们是多么想离开大山,走进繁华的城市,过一下城市女孩的生活。尽管她俩面孔红润,身体都很结实,但是她们的发丝里,一个垂挂着落叶松的松枝,一个残留着一片桦树的白色树皮——山林女儿也知道爱美,但她们居然把那森林的记号,带到卖蘑菇的山路上来了,可见她们的生活运转,节奏有多么紧张。因而,在听她俩述说生活之前,我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摘下她俩头上的残枝碎叶。
有了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她俩不再喊我“老大爷”,而改叫我“老爷爷”了,并流露出山区人的憨厚和纯朴:“听说城市的蘑菇,都是人工养殖出来的;我们这儿的蘑菇都是野蘑菇,不但味儿与人工培植的不一样,营养价值也好多了。你老要是愿意吃林子里的蘑菇,我们愿意都送给你老!”
听了这几句纯真的表白,我的心里再次升腾起一股酸涩之情。林区人生活都是十分艰辛的,给我开车的司机名叫李长征,他开的车子倒是不错,是一辆日本的三菱越野车,车倒是辆日本名牌,但那不是私车而是公车。因为大森林里,道路十分难走,兴安岭林业局只好咬咬牙买上一些“三菱”,供穿越森林之用。这么一份艰辛的工作,月工资不到千元,根本无法支撑娃儿上学。司机李长征说:“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我每天要进行‘绿色长征’。好在林区的孩子,不知什么叫苦,就像草籽那般,只要有阳光和空气,他们就能生存。”由此可以想象我面前两个林区女娃,也是艰难生活着的两颗草籽,我怎么能接受她们的馈赠呢?刚才她俩告诉了我,她们的家,就在山脚下那片木屋之中,两个人每天要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到一个名叫伊尔施的小镇去读初中。不用问也可以联想到,她们所以来游人如织的景点卖蘑菇,是为了补贴家用。
我说:“你俩一天能卖多少钱?”
“好的时候,能卖上一二十块钱。”
我说:“这么办吧,我把你俩的蘑菇都买下了。一共多少钱?”
两个女娃面面相觑了一阵,摇摇头说:“我们是真心送给老爷爷……”
我打断她俩的话说:“那可不行,我不愿意当剥削你们的地主老财。这么办吧,你俩中的一个,带我进林子看看,告诉我你们的蘑菇是怎么采的,哪些树上产蘑菇?哪种树上的蘑菇好吃?近处有没有可看的地方?那超额多付的钱,算是付给你俩的劳务费。咋样?”
“不行,你老受不了那虫叮蚊咬。”
我说我受得了。为了说服她俩,我不得不说出我曾当过劳改犯,什么苦我都承受过。我自认为这是个绝招,却想不到效果适得其反,她俩的脸色马上变了,致使我不得不立刻加以注解,告诉她们那是我过去的事,同时说明过去劳改的原因,一不是杀人犯,二不是抢劫犯。那属于完全的冤枉——平反后,我成了个写书的人。
“作家?”
我说:“滥竽充数,算是其中的一个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