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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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门之侧,是个开放的边贸市场。那儿停放着约有二十辆大巴,那是远道而来的俄罗斯人,到边城来购买我国商品的。他们走下车来,行色匆匆若过江之鲫,通过中国神圣的国门,直奔边贸市场而来。我和文友陈忠实站在国门之侧注目观之,人流中有老年人,更多的是中年人、青年人,其中还掺杂了一些正处于学龄期的少男少女。很显然,他们是为生活奔忙的群体。虽然他们的相貌各异,但每个人手里提着的大塑料袋,却都是大一统的黑色。经市场管理人员介绍,才知道这些人流,近处的来自远东赤塔附近,远程的购物者,多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一些市镇。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他们中有些人并非自己购物,而是受雇于当地俄国蒙古族(俄罗斯称为“布里亚特族”)的小老板,专程来这儿当“倒爷”的。他们背着大黑袋,忙于在市场上过秤过磅,凡是超过五十公斤的大包,都要不厌其烦地解开大包,向不足五十公斤的包包里充填,直到每个塑料大包,都定位在五十公斤的秤星上为止。北国边城的八月下旬,已然一片秋意,但是人人忙得满头大汗,像冲锋打仗那么紧张。市场管理人员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忙着倒包,让每个包包的货物重量都必须整整五十公斤,因为俄罗斯海关规定,凡是超过五十公斤重量的包包,都要缴纳关税——他们大汗淋漓地忙来忙去,让每个大包正好五十公斤只为了不缴入关的关税;而包内装的东西,如果不满五十公斤,则觉得自己吃亏——因为他们长途跋涉来中国边城,汽车要穿行远东千里荒原,是非常艰难的行程,所以人人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情此景,足以说明今天俄罗斯庶民百姓生活之艰辛。

    在告别满洲里的前夕,主人带我们去街市上闲游。入夜之后,这座边城条条街道的华灯一齐绽放,我们走在北国边城的街道上,其灯火辉煌的绚烂色彩,足以和中国任何大城市媲美。特别让我心旷神怡的是边城市中心有个非常宽阔的广场,音乐喷泉喷射出的彩色水柱,把北国边城装点得如诗如画。有的老人在音乐旋律中翩翩起舞,有的老人坐在长椅上享受安闲——那些不安分的孩子,则像穿梭的流星一般,在彩色光环闪烁中滑着旱冰;一些成双成对的青年人,在广场幽静的角落里,低声倾诉他们爱情世界的语言……在这一刻,我这个远程来边城的叩访者,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在噩梦般的风云世纪之后,中华民族的北国国门终于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国的边陲闪亮了!

    2005年7月修订

    [梦幻阿尔山]

    阿尔山美得让人心醉,使每一个来自城市的人,都感到昔日生活在灰色的楼宇之中是件多么乏味的事。这里的天蓝得扎眼,这里的云白得如同一朵朵百合花,盛开在天穹之下;什么叫真正的天蓝云白,阿尔山能给你一个标准的答案。因而,我们虽然历经了几天的长途跋涉,只要抬头看看蓝天白云,疲劳就顿时化为乌有了。再把目光从天上收拢回来,小城旁边到处滴青流翠,无论是山上山下,都是层层叠叠的绿林——那比绿色略显幽暗的丝带,是环绕在森林中的河流,里边没有船舟的帆影,更没有垂钓人的踪影。阿尔山的主人告诉我们:这是“深锁闺中人未识”的美丽新娘。

    从北京动身之前,我曾打开地图了解它:发现这个地处内蒙古东部的阿尔山,属于兴安岭森林南翼的边缘地带。还没算走进森林,绿色就扑面而来,让我们这些久在城市生活的人,目瞪口呆。同行者中间,有老友燕祥、扎拉嘎胡、查干和新的文友陈忠实。记得陈忠实在阿尔山刚走下汽车的第一句话就说:“想不到内蒙古,还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我说:“你这陕西关中汉子不知道,我在北京也没听说。每次从北方刮过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北京人都要骂上内蒙古几句,说‘这几百万吨黄沙,是从内蒙古刮过来的’,然后紧闭门窗,望着满天的黄沙发呆。想不到内蒙古,还有无边无际的绿色呢!至少应该给内蒙古东部平反!”蒙古族作家扎拉嘎胡和查干,都是从内蒙古东部呼伦贝尔草原走出去的,听了我与忠实的对话,不禁喜上眉梢。查干说:“你们睁大眼睛看吧,这是新娘子刚刚揭下盖头,好看的、让你们心醉的风景,还在大山深处呢!”

    是吗?文人的话常常过于孟浪,我对此将信将疑。之所以如此,在20世纪的50年代,我去过蒙北草原。那片没有开发过的处女地,虽然也是“深闺佳丽”,但是它绿得过于单一了点,没有人文历史风情相衬,没有色泽的浓淡相间,似乎让人一眼就了解了它的全部容颜,这多少让我有一点遗憾。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丽应该有“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含蓄和静雅。在阿尔山,我看到了一幅无声的大美之图。小城一边是木质的老屋,一边是新建的宾馆和旅店;古老的风韵与现代时尚相融,我似乎抚摸到了阿尔山的昨天与今朝。据历史记载,这儿是蒙古族祖先发源宝地。铁木真(成吉思汗)的祖先,曾在这儿繁衍生息,并从这儿上马挥戈,一直远征到东欧,饮马多瑙河畔、写下蒙古部族英雄史诗的。随着几个世纪的时间流逝,风霜雨雪早已洗净了战争的遗痕,但是那美丽的大自然,却没有因为历史沧桑,而失去它的艳丽色泽。

    这儿相继发现了七十六眼自然泉水,属世界上最大最富有的地下矿泉之乡。地下矿泉有温泉和冷泉之分,温泉水可以洗涤沐浴,冷泉水可以饮而壮身。关于温泉,这儿流传下来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在清代,有一个蒙古王爷吃野味成癖,派一个名叫敖力吉别的奴隶去兴安岭打猎。敖力吉别在密林里用强弩射中了一只梅花鹿的腿。那只梅花鹿带伤逃进了老林,待他追到它的身旁时,见那只梅花鹿安闲地正在用舌尖蘸水清洗伤口。等敖力吉别上前捕捉它的时候,那只梅花鹿拔腿便跑——它居然用泉水舔好了它的腿伤,三蹦两跳地不见了。敖力吉别好奇地望了望那一潭冒着热气的泉水,觉得不可思议,在空手而回后只好对王爷说明实情。王爷不信,反而说他是胡编乱造,还令手下亲信,将敖力吉别的一条腿打断,并令其到泉水中去医治伤腿。敖力吉别自己也不相信那泉水能治好他的断腿,但在无奈之际也只好拄着一根木拐,瘸着伤腿走回到那眼温泉旁边来撞大运。真是神泉——他到温泉洗了伤腿后,那条折断了骨头的伤腿,当真完好如初了……可能因为这个传说过于诱人之故,我们来阿尔山的几个作家,都自愿地到温泉里泡了两个小时,一洗远行边城的一路风尘,二洗回归自然的心。我不知道那几个文友的心态如何,反正当我们光腚跳进温泉时,我突然联想起我童年时,跳到家乡大河中戏水之乐。记得陈忠实在来森林的路上,曾患喉咙疼痛,在这儿洗过温泉之后,他神采飞扬地开玩笑说:“也真怪了,我的喉咙不疼了。”

    我说:“这是不是阿尔山神泉显灵之故呢!”跳下温泉是在阿尔山的乐事之一。其乐之二,是大口大口畅饮阿尔山的冷泉:在几十眼地下泉水中,最清凉而又解暑的要算是五里亭冷泉水了。森林城市虽然比其他城市气温要低一些,但是今年的南北气候,如同“美人的心那么反复无常”,到了中蒙边陲,盛夏余威依然不愿让给秋日,所以行走在森林边城,也经常热汗淋漓。因而,在我们乘车环游阿尔山途经五里亭时,主人停下车来,让我们下车去品尝冰冷甘洌的冷泉之水。这儿之所以叫冷泉,是因为泉水来自地下千米深处。经过化验,其水质除了有其他矿泉水中的营养元素之外,还含有其他矿泉水中没有的营养元素——“氡”。据研究矿泉水的专家鉴定,在中国矿泉水中泉深千米和含有宝贵元素“氡”的独此一家。世界上任何珍贵的东西,都有它自己的特殊性格,“氡”也不例外。它的脾气就是极容易在空气中挥发。因而,当我们在五里亭下畅饮之时,主人不断提醒我们:“要在这儿多喝点,以壮身提神。灌进瓶子里一会儿,那东西就飞了!”

    冷泉之水果然凉透心肺。我不管“氡”会不会飞走,还是灌满了所有的空瓶子——在北京喝自来水,常常带有一股铁锈气味,而这冷泉水是大山腹地、千米之下流出来的乳汁。我带着圣泉之水,向大兴安岭森林的腹地进发。在奔往大森林的路上,我眺望着圣洁的阿尔山,心中的思绪飞往了远古:成吉思汗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天骄,策马张弓驰骋万里,摧枯拉朽一般,把当时中国的版图北扩到贝加尔湖,西征到多瑙河畔,怕是这片绿色圣土及环绕这片圣土丝带般的阿尔山河(古称哈拉哈河)——包括地脉之下纵横交错的圣泉,赋予了他和整个蒙古民族以血浆和灵肉吧!不然的话,一个草原游猎民族,何以会在中国历史上,留下这震惊世界的绝响呢?!

    因而,我到阿尔山来,不仅是一个来兴安岭观绿的游人,而且还是一个远途而来朝圣的行者……

    2006年冬日定稿

    [林海寻梦——桦舟载我回梦谷]

    还是在童年时代,我曾在古诗中读到过“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后来,又见到过古人为这句撩人情思的诗,画出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一个无人的渡口,一只木舟被浪涌拍打着横在河边。记得当我初次看到这画面时,心里就狂跳不已,并在家乡的田野,寻找这样的风景。

    我童年生活在冀东山乡,村南有一条小河潺潺而流;河边虽然开满了各色野花,但是因为河水过浅,河面上看不到一只捕鱼的船。因而,在我童心的圣殿里,“野渡”那种荒芜的美丽,一直是盘桓在我心里的田园诗。后来年纪逐渐大了,我理解那是文人心里腾起的一种孟浪幻觉,真实的世界里是没有这样一幅诗情画卷的。之所以得到如此的感知,实因在我劳改二十年的驿站上,虽然承受了各种灾难性的惩罚,但多半时间是与大自然为伍。美丽的大自然尽管充满了极其诱人的缤纷色彩,但是各式各样的美丽风景中,我没看见过一个荒芜的野渡,更不见被风浪吹得横在河边的渔舟,因而,我童年的梦幻随着时间的磨砺,渐渐失去了它的色泽。

    多少年过去了,我那个梦似乎已经死了。可是这次穿越大森林时,它重又苏醒了过来,我希望这绿色的行程,能够对我干渴的心灵,有所润泽。兴安岭森林里人烟稀少,但是环绕森林的河流却很多,我期盼着大自然能突发奇迹,让我圆上多年的梦。因而,在森林行的路上,我询问司机:“前边能看见河流吗?”小司机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可能是认为我想欣赏大河的风光,回答我说:“森林里的河流倒是很多,但都是哑巴;只有刮风时,它才会唱歌。由于没有人烟,所以歌唱得再好,也没有听众。”我进一步索问:“咱们远行的路上,能看见过河的渡口吗?”他说:“前边就是一个河渡,我们这辆三菱越野车,还要靠渡船过河呢!”听了小司机这番描述,我的心中一动,也许在这绿色环绕的河流,能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呢!

    不久,一条静静流动着的大河,切断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司机停下车子,让我下车等待对岸的渡船。这时,我跳下汽车,迫不及待地寻找梦中的风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两匹野马,它们站在林木葱茏的河滩,安闲地啃吃着青草,我匆匆拿出相机,为这两匹长鬃红马摄了影。之后,我把目光对准了这个河渡,想拍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可惜的是,尽管这天微雨过后,森林里刮起了风,但渡船并没有在风浪中自横其舟;正好相反,它拉着满船的人(还有一辆马车),非常稳健地向此岸缓缓驶来。我为它拍照的那一瞬间,虽然也感到了某种惬意和满足,但毕竟与我心中的梦幻,有着不小的距离。我匆匆为这只渡船拍照之后,便与那辆越野汽车,一块儿登上渡船,驶向了河的彼岸。

    在船上,我才开始了自审:时代不同了,即使是人烟稀少的森林,也与远古时代有了不小的差异。那种梦幻中纯净天然的风景,随着人类现代化的进程,怕是早已不复存在。我询问司机,前边汽车还过不过渡口?其实我询问的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出于对梦幻风景的痴醉。司机告诉我,前面还要通过毕河、大北河……但是再没有什么渡口了。他大概觉得我的问题有点让他费解,便反问我说:“你老是不是在河边长大的,那么对渡口感兴趣?”我觉得很难说明心之所思,只好应付他说:“我落生在山村,从小看山多了,便特别喜欢看山林中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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