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暇去细读鸡公山上的每个山褶的神奥,去领略每根“翎毛”之秀美。我们除站在山巔,观看了鸡公山日落前的辉煌之外,第二天便登鸡公山巍峨之冠。该日,适逢星期天,络绎不绝的游人环山而上,致使鸡公山偌大的鸡冠,显得过于拥挤。鸡公山管理局局长徐公,站在报晓鸡冠之顶告诉我们,登山公路是新中国成立后开通的,昔日洋人——以及蒋介石、宋美龄和马歇尔,都在鸡公山建有别墅。登山工具不是靠四个轮子的汽车,而是靠脚夫肩上抬着的“滑竿”(即竹轿)。据历史记载,蒋介石于1937年来鸡公山视察,1938年偕夫人宋美龄再登鸡公山。蒋身穿白绸长衫,脚登白色皮鞋,头戴一顶遮阳帽;宋全身墨色衣裙,草帽下挂有面罩。连同警卫和随同人员,搭乘二十余顶“滑竿”上山。蒋和宋下榻于别墅群中设有绿色伪装的“华旗楼”。
沿鸡公山报晓峰徐徐而下,我们穿梭于别墅群,寻找中国历史的回声。蒋介石和宋美龄下榻的华旗楼,为一座英式建筑,最早为英国汇丰银行老板恩威尔所建。而今在室内已难觅往昔的豪华之景。值得一提的是,华旗楼顶不仅设有防空袭的伪装,华旗楼地板下还直通中正防空洞。当我步入这弯弯曲曲的地下甬道时,如同置身于地下八卦迷宫。修此洞时,抗日战争已然爆发,蒋介石为躲避轰炸,令其国防部修建此扑朔迷离的地下建筑。其中,有一洞口已被封堵,因其甬道长达数里直通山外,这是蒋介石为应急时便于由此洞爬出,直接奔往武汉的通道。这些历史遗址,没有给人快慰。它诱人遐想的是:当鸡公山还是靠脚夫肩上滑竿抬客上山时,为营造这些别墅群落,要有多少百姓为之开山凿石?要有多少民工背负重荷、步履艰难地登攀崖壁?虽然如今那开山凿石之声已然化作流云而逝,但那昔日弯弓般蛇形小路尚存,那是中国历史的九曲回肠之路,使人望之黯然神伤;再看今日游人们欢悦之情,这种强烈反差更增加了鸡公山每块石头沉甸甸的分量。
询问登山游客,大多来自本乡河南,其中亦不乏湖北和安徽来览胜的。间或,偶见黄发碧眼洋人出没山中,徐公说,不久前曾有两个美国老者来到鸡公山,他们生于此山,小学就读于此山,老翁千里迢迢而来,是来探视他们孩提时代生命摇篮的。七百多米高的“石鸡”,血缘关系牵连海外,难怪在“文革”时期,鸡公山要遭到一场毁灭性的洗劫哩!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鸡公山被列为全国八大旅游区之一,随着石鸡一声报晓,在改革开放的大潮声中,该山管理区正在翻修卫生设备,以迎接四海宾朋。同时,外商也对鸡公山的自然景观评价极高,现在已和信阳地署达成共同投资开发空中隧道之协议。徐公幽默地说:“你们下次再来,就可以乘四轮汽车,乘空中飞车直抵鸡公山群峰,听石鸡高唱新曲,那一定是别有一番情趣!”
我调侃徐公说:“到时候,它当真会引颈啼鸣吗?”
“我们给鸡冠接上一点现代化音响。”徐公道,“让它天亮啼叫,这鸡公山不就更加名副其实了吗?!”
真鸡相斗
中国人喜欢观鸡斗之趣,始于远古何时,已无从考查。有史可鉴的可追溯到三国之后的魏明帝曹睿,他曾在邺城高筑起一座斗鸡台;到了唐玄宗年代,他令宫丁五百,养威武雄鸡千余只,只为看格斗厮杀取乐。宋取代唐之后建都城于开封(昔称东京),据《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当时的开封百艺俱兴,斗鸡亦被列入百艺之内。沿黄河行,在开封逗留期间的一天午后,斤澜、心武和我同去大相国寺。因为大相国寺在北宋时期,独享禅寺之辉煌,它辖管六十四座名禅古刹,曾有高僧千余,有“金碧辉煌,云霞失容”之记载。此外,民间传说中的大相国寺则更有诱惑之力,《水浒传》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以及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与鲁智深相会,皆在此名闻遐迩的古寺之中。元人陈孚在《塞相画寺资贤阁》诗中写道:“大相国寺天下雄,天梯缥缈凌虚空。三十歌吹灯火上,五百缨缦烟云中。”这足以证明在宋亡元兴之后,大相国寺的鼎盛,并没有随着宋室九帝之结束而衰亡。
未曾料到的是,就是在这座古寺之内,我们看见了一场鸡斗。记得儿时,在农村偶见公鸡争雄,多以引颈抖翅以显雄鸡之威、令对方怯阵而止;即使是在《斗鸡》的电影中,格斗之鸡也皆带有演戏色彩。但是在大相国寺之内的一场鸡斗,时间竟长达五十五分钟之久,直到败鸡任其胜者随意啄其鸡冠,血流如注为止。其情其景,颇似世界拳坛上的职业拳击赛,不同于拳击赛的是,弓腰观鸡恶斗的裁判员,即使一只鸡被啄瞎了眼睛,也不会即刻停止鸡斗。间或,也给恶斗之鸡以喘息之机,鸡主借此时机,各为其鸡以凉水冲冠,以使鸡们神志清醒,再次投入拼杀。
望着双方血淋淋的鸡冠,我忽然感到这似乎不是鸡斗,而是人斗,只不过把鸡当成人斗之工具而已。拳击台上人与人斗,虽经老板中间盘剥,有数百万美元当其胜负后盾。鸡呢?不过是鸡主心理上的赌注,供人玩乐之后,一刀送上餐桌,算是最终归宿了。这些鸡主实在够残酷的!
民谚中说:“好斗的公鸡,头冠上总是带血。”此言怕应予修正。公鸡们在土里刨食,难免有为争食而“咯咯”争吵之举,但顶多是竖翎抖翅,摆出欲斗的姿态而已;雄鸡们之所以如此恶斗不休,不惜头冠滴血,双目失珠,皆鸡主在台后之驱使,岂有他哉?
我将观鸡相斗之感,告知身旁的斤澜兄。斤澜兄曰:“我也是第一次欣赏人的高级智商!”我又向斤澜兄请教:“这是否多少体现了一点荀子的‘性本恶’之说的合理性?”斤澜兄回避了抽象的伦理,将话题一下扭到了“文革”:“那时候是公开的人斗人,斗鸡中之‘人斗’,不过是移到了幕后,受损者是鸡,逍遥者是人。”
大概是这场斗鸡“太刺激了”,我和斤澜兄起身离开斗鸡场,但话题仍然没离开“人斗”。我告诉斤澜兄,有一位友人针对“文革”之恶果,对几句人人皆知的名言,做了个幽默的标点游戏。斤澜兄瞪大眼睛,催促我说:“别卖关子,吊人胃口。快说!”
“与天斗其乐无穷!”斤澜兄连连点头。
“与地斗其乐无穷!”斤澜兄又连连称是。
我提醒斤澜兄仔细听第三句的标点错位:“与人斗其乐无。穷。”斤澜兄很快品味出其含意,朗声大笑不止。我说:“‘文革’中人人斗人,人人被斗;斗来斗去的结果,人人一身伤疤,不但误了整整十年建设的黄金时间,还把国民经济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最后只剩下一个‘穷’字,这是苦涩酸楚的幽默!”
…………
走进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看千手千眼佛慈祥端庄而坐。心武提前离开斗鸡场,正在佛前转来转去,瞻仰其精美绝伦的雕塑艺术。我询及他对斗鸡印象如何?他含蓄地反问我说:“老兄看见大相国寺头层殿里的大肚弥勒佛了吗?”
我答:“见了!”
“笑佛旁有一副对联,你能背诵下来吗?”我脱口而出:“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这就是我看斗鸡时的意念。”我们都会意地笑了。
1992年6月12日于北京
[文天武地话汤阴]
A
当我们开始登上大巴车,要离开汤阴回京城时,主人亲切地关照我:“您仔细检查一下,看看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回去取还来得及。”
我开玩笑地回答:“不去取了。”
主人认真望着我:“我帮您去取。”
我说:“那东西是无法取的——因为留下的是对汤阴美好的记忆!”
主人笑了。我也笑了。是的——汤阴确实让我们难以割舍。有意思的是,在来汤阴之前人民文学副主编商震,问我愿不愿意去看看汤阴时,我确实有点犹豫,因为我今年外出的时间太多了——一个70多岁的老翁,今年先后去江苏、山西开会和劳改煤矿访故,后又去海滨秦皇岛游览,身体有些吃不消。可是商震是颗智多星,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老爷子,咱们要去看的历史风景,岳飞的故里就不用说了,您会感兴趣;二嘛——那儿还有一处商纣王囚禁周文王监狱,周文王演《周易》,可就是监禁中演算出来的,您老不是也蹲过‘号子’吗,真不想去看看远古的监号,激发一点您的创作灵感?”他用了“伤痛串联”之策攻心,一下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立刻说:“我去——”
真是不虚此行,汤阴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冲击。当然,几千年前监禁周文王的古代牢房,早已难觅其踪影,但是后世为祭悼这位远古文圣,在其受难地修建起来了祠堂庭院。当我站在周文王高大的雕像之前时,顿感到身为一个中国文人的渺小。何以如此自嘲?谁能将天地万物纳于掌间,并将其规律演算成为人生魔方,进而形成一种哲理,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永不沉舟?周文王为其中之一!特别让后人称道的是,这个庞大文化工程,是他在监狱中完成的——残暴的商纣王为了防止他灭商,把他儿子杀死蒸成肉块块,让文王在监牢中父食子肉。他明知嚼食的是他的后代骨血,还连称“好吃好吃”。这种韬光养晦之策略和卧薪尝胆的坚忍,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但正是这种超人的生存毅力,让残暴成性的商纣王,误认为他已经呆傻,才让他活了下来;只有他的生命保存下来,才演绎出后来的武王伐纣和文化奇书《周易》的出笼,并使其流传至今。
记得,几个中国作家在1985年访问日本的时候,张光年、邓刚、陈祖芬、陈喜儒和我,出于了解日本文化之愿望,都曾在京都的浅草寺占卜了卦爻。我和邓刚摇了个上上卦,陈祖芬摇了个中下卦,其他几个人抽到了六十四卦中的什么签,由于年代久远我已无从记忆,但光年当时的一番话,我却记忆深刻。他说:“想不到《周易》的文化之光,竟然衍生到日本浅草寺来了——”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件难以忘却的往事,也和《周易》有关。“文化大革命”期间,劳改队中一个回家探亲的老右,在一个被抄人家的门口,捡回来一本散了骨架的卦爻书,当时因为老右们无书可读,这本没封面的古书,便在这个群体中偷偷流传开了。大家都想从中测算出解冻的希望。但因其中涉及天地星辰、阴阳五行,多数老右看不太懂,便找出一个曾在文史馆工作过的老行家充当解疑的老师。他诡秘地说:“快了!我们快走出迷魂阵了!”有人追问:“什么年月?”他说:“此书中的哲理之一就是物极必反,那天就是我们否极泰来之日。”这些低声的耳语,不知是他的政治推理,还是他从《周易》中破解出来的——但在那个年代,这番话毕竟给我们苦涩的心灵,送来一块精神蜜糖。
此时我来到了诞生《周易》的汤阴,心中五味杂陈。“苦难出真知”这句铭言,在周文王身上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在中华无数历史名城中,这是汤阴独具的文化魅力,也是汤阴独一无二的光荣。
B
告别林木葱茏的周公祠堂,又去瞻仰岳飞故里和岳飞落生的宅院。这儿比周公祠堂朝圣者要多。
让我感动的是,一些头顶高粱花、脚踩浆泥瓣的老人,从遥远的他乡穿过漫漫青纱帐,到这里来祭祀岳飞。他们个个神态虔诚地跪在岳飞塑像之前,有的喃喃自语,有的向神案前的木箱投放纸币。很显然,在这些农民眼中,岳飞就是无所不能的神灵,他们在向岳飞神像倾吐各自的心声。
他们在祈祷什么?导游为我解疑说:“有子女在城市打工的老人,在为子女求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在为粮食丰收祈祷——今年河南有一段日子没下雨了。”
我说:“昨天夜里可是下了一场大雨,我被雨声惊醒了。”
导游回答说:“真也怪了,每次有专家团队来访汤阴,老天都要流泪。”
我说:“那是老天与我们同哭——为天地忠魂岳飞而哭。”
导游笑了:“您解析得比我说的到位,今后我就这样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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