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仿佛才明白了:楠溪江之所以被划为全国重点旅游开发区,实是有识之举。没有文化景观相伴的奇峰秀水,像没有神韵的美人,不能拨动游人的千般遐想,万种情怀;而楠溪江一江秀水,水流中又回旋着古文化的璀璨色泽,因而牵人思绪,使人流连忘返。
面对此情此景,最忙碌的要算画家。身材矮小而目光如炬的山水画家陈大章,常常陷于手忙脚乱之中。他在竹排上东张西望,刚刚在画夹上留下状若桅帆的支支岩柱,江岸菖蒲的银絮和枫林之火,又迎面扑来……老头儿十分勤奋,像记者抢拍镜头一样,他不放过每个秀美景观。为此,作家郑万隆便给他起了个“中央”的绰号。他之所以获得“中央”二字的美称,除了他“灯泡头”的天灵盖上闪闪发光、周围垂下一堆散乱的灰白头发之外;还因为他是大自然的狂热榨取者,每次登陆攀岩,他都像领队一样,抢先走在最前边。我们这些“地方”便紧紧地跟随着这个“中央”。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这老头儿双膝有骨质增生及韧带软化之病症,走起路来膝盖似乎不会拐弯,这给画家大章登悬梯、爬山岩增加了无数的困难。但是楠溪江沿岸岩峰之奇美,使其忘乎所以,便置生理病痛于不顾。当我嬉戏地呼喊他“中央,慢点走时”,他总是笑嘻嘻地回答我说:“小老弟,你们作家把楠溪江装在心里,回北京就在稿纸上流成文章。画家可不行,必须要勾勒出个一二三来;又不能为我耽误大家行程,只好笨鸟先飞,走在前头,甘当这个名不符实的‘中央’了!”
一天,我们踩着光溜溜的鹅卵石,去到石桅岩景区探秘。那是两篷天造的石帆,拔地而起高36米。身旁有一驼形石峰,似追随石帆,梦想奋蹄踏上石帆,在楠溪江一渡。为看一眼这天然奇景,我们徒步行走了20多里石路。归途上几个年迈的老者因身体疲惫,不得不乘竹轿而归,连文友曾祺老哥,都疲惫不支地坐上了竹轿。而我们那位“中央”,却依然步履蹒跚地步行在我们前头。我觉得这老头儿蛮有趣,便气喘吁吁地追上他,问他为啥不坐竹轿。他诙谐地回答我说:“被轿夫抬着一颤一颤的,怎么画画?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说起来,十分可笑,那天连刘心武都累趴了,在河谷中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天然草坪,他面朝蓝天,背贴黄土,“大”字形地躺在草坪上想歇上一会儿。山野里的几头黄牛,发现异乡人横卧在它们的领地上,便哞哞地鸣叫着,朝心武奔来,硬是把他驱除出了牛的领地。心武感伤地自叹命运蹉跎:“真晦气,时运不济,连牛也不让我舒服地喘口气儿!”言罢,只好沮丧地打个滚儿,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我不羡慕坐在竹轿上优哉游哉的曾祺老哥,却羡慕抬竹轿的脚夫那一双双健美的双脚。他们抬着竹轿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步点一致,姿态优美,使我情不自禁想起舞台上《春草闯堂》中的轿夫舞蹈。他们都不是职业脚夫,但抬轿踩着高高河蹬石过河时,步履轻松自如;特别是抬后杠的脚夫,根本无法看见脚下的路,仿佛他们的一双脚就是尺,总是准确无误地踩在过河的石柱上,如果发生方寸的失准,轿上的曾祺以及年过八旬的柳倩和谢冰岩老人,就会折进江里,成为一只只水鸭子。因而,当我礼赞美丽的楠溪江时,心中难忘那些和楠溪江一样纯净的楠溪江人——他们临时用竹棍绑上竹椅当轿,对年迈的老人十八相送,不是楠溪江又一曲情歌吗?
入夜,楠溪江像是变成了一首朦胧诗。沿江滩而走,虽不见了白日的水天相连,却能见江中的点点渔火。倒映在江中,荡起光的涟漪;光影扩散开去,疑是水下真有龙宫。
渔火之光缓缓移动,渐渐挨近了我们。楠溪江风景管理局局长金荣耀告诉采风团说:这是舟上的渔夫在捕鱼。我忽然记起古训中有曰:水至清则无鱼。白天在楠溪江见到的,皆为寸长小鱼,何劳渔夫更深抡网?老金全然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我们在餐桌上吃的条条大鱼,都为楠溪江所产。怪就怪在古训失灵,清澈见底的楠溪江鱼还不少,只不过大都生活在江水深处。”我仍对老金的话不太信实,他不再和我争辩,用手一指江心说:“你自己看看,就信实了。”
原来漂过来的不是舴艋小舟,而是两个竹排;渔夫也不是抡网,而是靠排首排尾昂立着一群群捉鱼的鸬鹚。在一盏桅灯光柱照耀下,只见那一只只黑翅鸬鹚,不断跃入江中,待那些鸬鹚抖落掉水珠跳上竹排,尖嘴巴上多了一条条的银色鱼儿。
“怎么样?”老金将我的军。
我哑然无声了,像那江上的鸬鹚,被捕猎的鱼儿堵住了嘴。而更使我沉默无言的,是楠溪江渔猎的夜色,为我网织成一个幽静的梦境。
水浪弯曲了渔火光影。
鸬鹚又剪碎了粼粼水波。
朦胧中的竹排,依稀的渔人,若有若无。此情此景,我虽杯酒未沾,却也如醉如痴了。
渔火旋即顺流而下,瞬间变成江心一线豆大之光。极目远眺那满江的渔火光亮,宛如一颗颗南国红豆,散乱无章地镶嵌在一条冥冥飘动的丝带之上。一颗、两颗、十颗、百颗,把夜色中的楠溪江,扮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相思之水。
江底的一块块鹅卵石,像是少女相思的一只只明眸;潺潺而歌的水浪,是她们日夜哼唱着的一曲长相思的歌。
啊!美丽的楠溪江,你不正是一位“深锁春闺少人知”的梦中少女吗?你没有漓江驰名,但你的秀色别具一格,完全可以和漓江竞美;你没有九曲溪、九寨沟纷至沓来的游客,但你的姿容和底蕴并不比之逊色,全然可以与之媲美。你的闺中之锁,已被开发巨手捶落,我相信,热爱大自然之美的翩翩赤子,将会络绎不绝地从东西南北中及赤道的经纬刻度上奔涌而来。
1991年11月24日于北京
[寻瀑]
文友们都有登山的雅兴,去大山的头冠索秘去了,空山幽谷中,留下了孤零零的我。
是不是我不爱山而偏爱水?述说不清自己心中的经纬。反正我已然不止一次地在大山前停步,享受这种孤独的恬静之乐了。前几年,我和贤亮、骥才、谌容、铁凝、张宇(似还有美籍华裔作家陈若曦),放排武夷山下的九曲溪后,他们要去登攀武夷绝顶,我说:我在山下这块草坪上等你们。
这次我停步的峡谷,是浙南括苍山的一条支脉。大约在数百万年或数亿年前,地壳——这个诞生一切并毁灭一切的圣母,历经阵痛、痉挛、喘息和喷血,造就了眼前这一座座奇伟挺拔的岩峰,它们凹凸陡峭得像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生姜,文友们奔向了“凸”,我则留在了“凹”;他们去品味山的阳刚之美,我在谷中独享阴柔之静……
导游曾动员我说:徐霞客的一双烂履,爬过这岩。传说大诗人苏东坡和谢灵运,也曾涉足此山;你舍此机缘,实在挺可惜的。我只是摇摇头,这并不表示我对大旅行家和诗圣们的不敬,只说明一点:我不喜欢登山。
细品起来,“不喜欢”三个字也并不确切。我既爱山,又爱水,只是在山和水之间,对山的记忆比对水的记忆要深邃得多。发配塞外时,我每天要爬山进洞,去开采铁矿矿石;后来风吹蒲公英似的让我飘向山西,我每天要爬一座海拔1700米的高山,从山腰进洞,去开采给人类以火的乌金;褐铁矿石是红色的,煤炭是墨色的;红色和黑色的矿粉,通过呼吸道,至今沉淀于我肺叶之中。大概这些对山的记忆,在我大脑皮层产生了条件反射,才使我望山却步,而独自留守在这空山峡谷吧!
是吗?
山麓上文友们的足音,已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一片冥冥的寂静之中。天很蓝很蓝,间或有一缕白云,像篷白帆在天海飘过;我是河谷中的帆,我和它都在无意识地飘逸,没有一个明确的抛锚港湾。云在天之涯,我在地之角,彼此相望,各自享受着无拘无束的潇洒。抬头再看,云的帆篷不见了,它消失得太快太快,匆匆地走完了它的生命;而我却存在着,脚下硌脚的鹅卵石告诉我,我走在河谷。
天空没有一声鸟鸣,甚至没有一只鹰鹞的形影。我踽踽而行在大山峡谷之中,只有一条潺潺而流的小溪伴我而行。河谷很宽,我惊异地发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山之谷,是鹅卵石铺就的,它不是山的子孙,而属于水的后代。我想,在数百万年或者数亿年之前,当地壳震颤,喷起冲天的火焰,而后冷却成一块块岩石时,它们的形状一定像山一样有棱有角,充满大山的阳刚之气;但是河水以其阴柔之情,不断对这些奇形怪状的山石,进行抚摩、冲刷……英雄难过美人关,使其在我脚下,变成了一块块圆规画出来的圆。放眼河谷,这些鹅卵石尽管有褐红、墨紫、米黄、银白……肤色千差百异,但这些石头都圆头圆脑,成了一个没了棱角的圆周世界。这些圆周,是任何工匠雕饰不出来的,也非万能上帝之所及,而充满柔情之潺潺流水,却具有如此这般的神奇功力。
走累了,在河谷闲坐,屁股告诉我,我坐着的这块大石头也是圆的。暗自赞美阴柔之情创造一切的同时,不禁为阳刚之萎而欷歔悲叹!看周围巍峨的群山,山峦如剑似戟,颇有割九天为地阁的虎威;再看眼前挺拔直立的蘑菇形石柱,俨然一副远祖生殖崇拜时期男性图腾的架势。走到近前,仔细看看我的男性“同类”,却发现它徒具阳刚之外表,历经风云雷电的岁月蛀蚀,图腾的龟头已然层层剥落,包皮部位坑坑洼洼——阴盛阳衰,怕不仅仅是自然景观,怕也悄然地走进了黄土地的门槛吧?!
女子游泳队,女子举重队,女子足球队,女子滑冰队,女子……她们常与金杯为伍;而那些在绿茵场上屡战屡败的男足、男排、男子击剑、男子……
中国天安门城头,曾镶嵌过阳刚之美的惊世年轮:毛泽东。彭德怀。邓小平。陈毅。胡耀邦。
由于他们的诞生,曾使世界失重。难道真要几百年才能出现一位精美绝伦的天才?而今如剑如戟的大山依旧,该由哪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七尺男儿,去一领民族阳刚的风骚呢?!山不言,水不语。
古老的河谷,肃穆无声地倾听着一个男人的独吟。耳畔若有一丝柔弱的回声,寻声前进,我看见河谷横卧着一架残破的浇田用的水车。那儿原本是个深潭,而今由于水浅,水车的残片已然扬不上一捧水花,木制的板片,在东西南北风中都能空转——这是它随风发出来的音响。
屏气细听,苦涩心田似又流进甘甜——我仿佛在天地之间听到了隐约的雷声。举头望天,天空依然湛蓝如初,没有云影,哪儿会有雷鸣?听来听去,我终于分辨出来,那是李白诗中“白发三千丈”发出的幽谷雷鸣,那是“银练从天落”唱出的生命的欢悦——碎玉成珠,那是从百丈崖顶飞身直下的瀑布!我再次寻声而去。带着喜悦。带着希望。带着寻找阳刚的憧憬。带着如诗如梦的向往。
路,很难走。圆圆的鹅卵石一块接着一块;这不能称为路,只能说是在古老的峡谷中踩路。但那瀑布声,如磁石吸引铁屑一般,吸引着我一步一趔趄地前行。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尽管那瀑布声,还离我十分遥远,但是那流动着、奔涌着、捶击着山谷的交响乐章,仍然使我忘却疲惫,沉醉在寻瀑的欢悦之中……因为在无限大的天穹之下,只有流动着的东西,才具有活力,才青春勃发,才是永恒的!
1992年4月12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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