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景区猛洞河的名儿,起得太男性化了一点。问及放舟人,才知这是古代湘西少数民族,为了表示自己的生存力量,而留下的姓名。
从王村(因在此地拍了电影《芙蓉镇》,又名芙蓉镇)登船顺河而下,两岸山峦叠翠,碧水缥缈无垠——我不知她从哪儿来,又流到哪儿去。放舟人告诉我,此时天气太凉了,不然的话可以从河的源头,坐皮筏一直漂流下来,漂到十分遥远的地方。至于那遥远的地方,是个什么地名,因为放舟人说的是湘西地方土语,我听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听清那个名字。
对我来说,那地名并不重要,只要是有这条河就行了。昨晚,去了苗寨,看苗家女儿在篝火旁婆娑起舞。有一个苗家女儿,把一只定情的彩色绣球,误掷在我的身上,引起了苗寨的一片笑声。文友们说了些什么调侃的话,我都没有听见;但是我看见了那苗家女儿笑弯了腰时,披散在我眼前黑丝般亮丽的头发——那是任何美发的广告模特以及任何美发用品,也无法仿制出来的黑发——并被那美丽的黑发惊呆了。
放舟于这条河上,我忽然明白了,只有与这样清纯的水为伍的人,才能长出那样美丽的乌黑的头发;只有喝这样大自然乳汁的女儿,才能有出水芙蓉般的洁白肤色。这是久居城市的女儿们,用什么进口的化妆品,也无法达到的清纯。人与水——水与人,在我的面前交融为一个和谐的画面时,我觉得此时此刻,这叶扁舟正行驶在一条女儿河中。
河面上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霏雨飘落到水中的声音。对面有一只小舟摇过来了,那是一只渔舟,舟上有一个圆拱形的竹篷。一个头上包着布巾的男人摇着橹,一个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小男孩(大概是他的儿子),似乎是怕他的爸爸独自一人摇橹太累,也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用他的两只小手,与他的爸爸一起摇呀摇呀——最为赏心悦目的是,那只小舟的尖尖上,端坐着一条狗,它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把我们这只与它擦身而过的小舟视若乌有;而渔舟竹篷外,一个长着墨染般黑发的女人(估计是渔人的妻子),偏坐在舟舷上,正在往她的头发上扎系着发卡之类的东西。
好一幅田园诗般的画面!它使我这个久居城市的人,顿时感到生活的斑驳与苍白。我忙取下相机,想留下这女儿河中的一个纯净的镜头;但令人遗憾的是,我刚刚打开相机,那只小舟已经匆匆而过;它与我们告别得太快了,使我在霎时间的忙乱之后,丢失了的不仅仅是一首诗,而且孕生了再难相逢的感伤和失落。我目送它到很远很远,直到消失在烟雨迷茫之中……
女儿河!
女儿河!
我之所以赠给你这个名字,是因为你的形象充满了女性的阴柔。你没有浪,你没有声,像是一个东方娴静的女孩,十分安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中,做着青春的梦幻。你很幸福,因为张家界的山,相貌都是挺拔伟岸的阳刚男儿;《易经》中天人合一与阴阳合一的昭示,在你这儿得到了最完美的统一。我已久久不知鸳鸯为何物了,在这儿我又见到了这些情鸟,它们在河心中戏水,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时而靠近我们这叶雨中之舟,时而又游到河的深处。我数了数,一共八只,这四对情侣,让烟雨凄迷的女儿河,多了一幅城市人永远也无法观赏到的静物写生,使我们在那份恬静中乐不思蜀。
在河中放舟大约有三个小时的光景,女儿河似乎洗去了我们城市人脸上的烟尘,当我们正沉醉在大自然美景的时刻,忽然听到河的远处,有人高声放歌——那不是歌,是湘西男子汉粗犷的号子声声:
“呜——哎——”
“呜——哎——”
放舟觅声而去,见一渔人站立船头,把手卷成喇叭形状,正在向河旁丛立的大山吆喝。我最初以为他是在呼唤山上的什么人,经我们那位放舟人提示,我才知道这个瘦削的汉子,是在与山上的野生动物——群居在丛林中的猴群对话。果然,河畔陡峭的丛林中树叶与枝条一阵震颤之后,许多只猴儿攀枝跳岩地出现在那只舟边的山坡上。只见那渔人,从一个篮篮里,把玉米豆儿不断挥手撒向山坡,那些猴儿便争先恐后地抢食开来。可是当我们的放舟人,想把船靠近那些猴儿时,那些野猴儿,便向大山的丛林中奔跳而去。女儿河两岸岩丛中的猴儿们,与四川峨眉山的猴群不同,它们还不习惯与人类接触——它们处于野生状态,只与那个渔人保持着亲密的友谊。待我们的这叶扁舟,刚刚离它而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猴祖猴孙,又从丛林中蹦跳到那只渔舟之边,与那位渔人嬉戏开了——我们这些城市来者,俨然成了大自然中不受动物欢迎的人。
这又是一次小小的失落。我忽然从失落中悟出来一点道理:人类在选择自然时,无可逃避地也要接受大自然的选择。你以为你是谁?你若同蜗居于壳体里的一只蜗牛,从没有给予过大自然什么,大自然当然也就对你没有回报,连那野生猴群对你都不加理睬。女儿河给予两岸女儿们黑丝般亮丽的美发,说明它只钟情于生活在它怀抱中的人——这就是无声的女儿河,默默对我诉说的一个哲理故事……
2000年5月
[沧浪语丝]
到苏州时,正值中秋前夕,夜晚游览网师园并乘船游苏州河时,因为天上有一轮明月相伴,便有了一种缅怀前人的心绪涌上心扉。首先,笔者遥想到2500多年之前,吴国的一代忠魂伍子胥。当年是他高筑盘门并把太湖之水引进吴都的;继而想到,古代盘门在沧浪,没有沧浪之城垣出现,又何以会有今日的苏州?没有老苏州,何以会有新苏州和洋苏州(指今天的新加坡工业园)?以此推算,沧浪当算得上苏州之母了,因而我来苏州神游,似寻找到了苏州的远古图腾:沧浪是美丽的苏州之祖。
在此之前,我虽然来过两次苏州——那不是来寻梦觅古,而是去探望同时代的文友陆文夫。记得,早在20世纪50年代,全国第一次青年作家会议期间,我曾信口称文夫为“江南秀士”。当时我还没有看见过苏州的容貎,当我20世纪80和90年代,两次来文夫家里做客时,我才惊愕地发现:苏州的美丽就镶嵌在文夫的脸上。记得,我和他站在流经他家的水边,曾谈及地域文化对本土人群奇伟雕塑力的话题,我再次说到他眉宇间的清淡和儒雅,如同苏州的小桥流水一般。直到这次第三次来苏州觅古,我才知道他的故宅,就在苏州之根的沧浪,因而便又多了一份对沧浪的情怀。我不知文夫堂前悬挂着的遗像,是哪位记者拍摄下来的,在我默默向他的遗像默哀时,我忽然敏感地意识到,那幅影像的内涵,超越了文夫个人的形神,展现的是苏州的神韵。
之所以产生这种奇异的联想,实因苏州之美,都展示在“大美无声”之中。小桥流水如此,九曲回廊亦然。特别让我为之神往的,是夜游网师园的感受:一个苏州姑娘,手持一盏红红的灯笼,在九曲回廊中引路,已然激活了我怀古之幽思;站在回廊尽头的水边,倾听风中飘来的洞箫声声,我若同走回到了远古,看见一代忠魂的伍子胥,尸悬沧浪西门城楼;抗金英雄韩世忠,在沧浪亭的残月下舞剑……该怎么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绪呢,古沧浪今苏州的历史皱纹里有太多的离愁情怀,因而突发了如是的文化奇想:历史为苏州的文化定位,是月亮柔媚的光环而不是太阳强烈的光斑。那盏领路的红灯笼就是见证,那月夜下的洞箫声声更是沧浪文化的自白。我此时此刻,甘愿溺于这种文化境界之中,就像一个喝多了美酒的醉翁,在苏州高雅而温婉的旋律中痴醉了。难怪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看这儿看得直眉瞪眼了呢,这儿虽然没有意大利水上城市威尼斯的水面开阔,也没有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喧嚣——可是这儿有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于无声处展现着东方文化的清雅臻美。他们走遍世界的任何角落,怕是也难找到苏州这样的文化圣土,所给予他们如此丰盈的文化夜宴了!
天和地组成偌大的宇宙,阴柔和阳刚织成中国文化的两极。沧浪文化虽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全部,但却是其中的精华。昔日曹孟德面对赤壁吟诵出大气磅礴的诗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只是中国文化阳刚的一翼;而阴柔的另一翼,苏州文化具有王者风范,刻在沧浪亭上“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的诗句,可以被视为其艺术格言。概括成一句话:于无声处听有声。我们不必去侈谈古人,就以陆文夫的《小巷深处》《美食家》……以及走出苏州的苏童和留在苏州的范小青的小说和朱红的诗作来说,他们的文字多为曲径通幽的翰墨铺染而成;作品中既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电闪雷鸣,有的却是撩人情思的温婉文字和淡雅的情愫。可以这么说,他们都是在苏州地域文化的养育之下,走向今日文坛的。
提笔写此怀古抚今的苏州短章,以志此次难忘的沧浪之行……
2005年9月于北京
[月亮岛抒怀]
月亮岛,多么诱人遐想的名字!从川北蓬安登上嘉陵江的游船,我就联想翩翩地勾画着它的形神了:是宝石般的全圆?还是一镰弯月?
在中国,大凡属于江心景物,多为圆形。比如:我曾走访过的长江水中的江中市,长江之水像是银色的玉镯,从四周将宝石形状的城市包围于其中。按着这个思维逻辑推理,那月亮岛也一定像是一轮圆月,镶嵌在嘉陵江的江心。在游船上,我从弦窗向江面上遥望,想尽快看见她的形影。但是偏偏此时天空洒下来团团雨丝,让水雾迷离的江面上,变得更为扑朔迷离,老天似在故意为我们一行实施障眼魔法,让我们这些北京、天津、上海、厦门来的文人,不仅难以见到江面上的“月亮”姿容,就连江边的亭台楼阁以及丛丛绿荫,也隐身于雨丝之中了。
看不到月亮岛,索性去欣赏一下嘉陵江上的朦胧之美吧!因为久居城市的人,是很难见到江上这种风景的。我打开雨伞,从船舱走到甲板上来,想透过迷离的纱幔,看看天空的色泽,听听江上水鸟的飞鸣。我正在向云天眺望,不知何时诗人舒婷也走上甲板,她在我身旁用标准的闽南腔说:“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噢!这是司马相如的不死文魂,在这儿与咱们捉迷藏呢!”
舒婷的联想力可谓绝顶,两句话便为雨雾朦胧的嘉陵江,找出了它的文化根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儿是司马相如的出生地,蓬安在历史上曾以相如城命名。因而当我们来江边乘坐汽车,车身上仍标有“相如运客”的字样;我们登上的游船,也有“相如游轮”的字样。这是其一。其二,我们来自不同城市的文人,也是因为蓬安是司马相如的出生地,才从天南地北相聚到这儿来的——此时此刻,江上的朦胧之美,不正是司马相如的文魂,在这儿与我们相聚吗?那飞落的条条雨丝,宛若司马相如在琴台上弹琴时,拨动的条条琴弦;水鸟穿越雨幕时的声声啼鸣,是司马相如弹奏出来的觅爱情赋。那《凤求凰》的开篇为:
凤兮凤兮回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之后,他与卓文君演绎出的一场酒事情缘的人间大戏,成为中华文化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据《北梦琐言》一书记载,两个才人结缘后,卓文君出任酒馆的“当垆”(老板),司马相如则担任跑堂的酒工,这种从热闹官场辞官回家,到下里巴人的人生嬗变,可谓是从一颗明珠,又还原成了江边的一颗草籽——尽管他晚年又被朝廷召为文相,但他的诗词歌赋,依然不改嘉陵江水般的透明与温婉。女诗人舒婷把江上的朦胧,与司马相如的文魂串联到一起,不是严丝合缝,挺富有哲理韵味的吗?!
我真想和她开个玩笑,说她也是朦胧诗家,司马相如如果晚生两千年,他们可以抚琴对唱了——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又有几个文友从船舱走到甲板上来,我只好将这句玩笑话,咽下自己的喉头。当地文联的友人曹雷,十分遗憾地对我说:“月亮岛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天公不作美……”我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嘉陵风景,如果看得太清楚,怕是就少了相如故里的韵味了。”此时,有友人尖声叫道:“看,前边江水里有一群黑压压的东西在游动……”曹雷告诉我们:“那是一群黄牛在渡江,它们要游到月亮岛上去吃嫩草的!”至此我才明白:月亮岛原来不是耸立于江心的石山,也不是一座江心城市——而是江水环绕的一片江心洲。
天雨终于逐渐地停了下来。游轮航速也慢了下来。船长说这是怕惊动渡江的牛群,让我们可以静观群牛争渡嘉陵江的野景。友人们纷纷挤到船前并拿出相机,生怕漏过这个江上奇景:牛群非常庞大,我们看不见它们的身躯,但从水面上露出来的牛头和牛角来看,约有百只莽牛争渡嘉陵——游在后边也有没长牛角的,是随父母渡江的牛中幼崽。它们争前恐后,直奔江心的那片碧玉般的绿野。
随着牛群泅渡的身影,我们终于看到月亮岛的倩影了:它像天上的一镰弯月,镶嵌在银河中心,嘉陵江水从它四周流淌而过,突显出它的翡翠般的美丽色泽。游轮在它身边缓缓地停了下来,我们登上了江心的月亮岛,尽管翠绿的江心草滩湿了我们的鞋裤,我们还是高兴得忘乎所以。有人用相机去追踪牛群,有人弯下腰身去观赏野花——我则纵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因为这儿空气中的负离子,比北京要高出许多倍——我这个几十年的烟民,在月亮岛上用自然疗法,洗洗被尼古丁熏黑了的肺叶,也是一难得的乐事!
曹雷告诉我,绿色的月亮岛,自然生态所以如此完美,得益于沿江不允许建立任何排污的工厂,从根本上杜绝了污染源。因而,当一位报纸记者来采访我时,我对记者说了两句话:一美——美就美在这条清澈的嘉陵江水;二炫——炫就炫在江心有一弯绿色的月亮。当记者让我谈谈蓬安文化时,我说:“因为司马相如的文魂千年不死,所以这儿永远常翠。”
2010年6月25日于北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