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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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琵琶醉了秋]

    十月中旬,几位作家来到湖北随州采风。晚上与当地文化友人联欢时,一位身着粉色长袍的姑娘,为我们弹奏了一支动听的琵琶曲。第二天我们乘船游水,才知道眼前群峰环抱中的这一泓碧水,芳名就叫琵琶湖;原来昨晚姑娘弹琵琶只是乐章中的序曲,乐曲的高潮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琵琶湖。

    “太美了——”船上的人异口同声。之后,可能是女性爱美的本能超越男性之故吧,韩小蕙竟然说出一句令男作家失尊的话:

    “这是我们女人的湖!”

    她的比喻虽然太霸气了一点,但不能不承认,她摸到了琵琶湖的心脉。之所以这么认知,实因它不仅充满了湖的柔媚,还能勾起人的千般遐想:比如,那些不知名的水鸟,有的环湖面而飞,有的在湖边的草丛里嬉戏;那声声鸟鸣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诗经的开篇之作“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国美丽的湖泊,我游览不少,但多是见景生情,而不能唤起我对远古的遐想;但在琵琶湖,却让我联想起中国文学之开篇,何故?我的答案是:这儿是炎帝神农的出生地和出土古代编钟之故里——人是有情物,面对琵琶湖上穿梭而飞的水鸟,一个作家的联想本能,便让我的思绪延伸到了远古文化。昨天我们叩见了炎帝陵,并亲自击打了博物馆内的编钟,所以眼前的琵琶湖,勾起我怀古的一缕幽思,让我在船上如痴如醉。

    摇船人告诉我们,我们目睹的只是琵琶湖的一翼,它的水面有一万二千多亩,在九曲十八弯水波与山峦之间,藏满了中华历史故事:有“楚武王伐随的石碑”“圣母修行的神龟山”,有“……”我虽然也爱听这些典故传说,但更关注琵琶湖的色泽。让我惊异的是这里的湖水之清,有时能见到湖底的卵石,这在中国湖泊史上是罕见的。摇船人为我们解惑说,湖边乡里所以都喝湖里的水,在于水质的洁净——就连我们下榻于水边的阁楼,喝的也是这湖圣水。经摇船人提示,我们无一例外地都把手伸进水波当中,我还用掌心捧了一口湖水,送进我的嘴里——该怎么评说琵琶湖的圣水呢,清凉而又爽口,这让我这个北京来客,如同走进神农时期的农耕古国,那时天地之间还无“污染”一词,在琵琶湖当一回返古的文人,这该是一次人生难觅的享受。难道不是吗?之后,我联想到中国夺人眼球的湖泊有千百个之多,杭州西子湖也好,江苏太湖也好,它们的风景都美不胜收,但这些美湖中的水,今天还能直接进口吗?因而,琵琶湖又成为湖泊家族中的独一份。

    湖的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绿峰。淡绿色的是清竹和行行茶树,浓绿的树多为阔叶林木。绿色中偶见丝丝橘黄,那是湖边茅草开始黄了梢头。十月中旬,毕竟是进入了秋时,北方的候鸟飞到这儿觅窝筑巢。我目光所及的湖滩,水鸟成群,野鸭列队,可贵的是沿湖严禁捕猎。大自然与人类生活和谐地联结为一,是今天琵琶湖另一幅精神肖像。再把目光从群峰收拢到湖上,我惊愕地发现湖的形体真的状若一只琵琶,横卧在青黄翠绿的峰谷之间,那琴弦是微风吹起的水纹,弹琴的不再是那身穿红衫的随州姑娘,而是从空中俯冲下来,戏水捕鱼的水鸟——它们欢快地啼鸣,让琵琶湖的乐曲,变成了天籁声声。

    偏偏此时,又有一奇特的风景纳入我的眼帘:湖边的白石坝上,似有白绸飘动。它若虚若实,时隐时现。待船儿慢慢地摇了过去,桥上的迷离风景才渐渐清楚起来:原来那是新娘子的银色纱裙,她正和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孩,在琵琶湖畔举行结婚盛典呢!我们向她和他招手,表示远方来客的祝愿,新娘扬起纱衣纱袖,向我们答谢。瞧!琵琶湖真是魅力无边,连城里人都开车到这泓丽水之畔,举行婚礼来了。古色古香的湖水,突然穿插进来现代人的音符,顿使琵琶湖的古韵生津,成为一首古典乐章与现代音响的融合……

    此刻,琵琶湖醉了。

    此刻,船上的我们也醉了。

    连天宇间的秋色,也为之醉了。

    笔者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悟,是因为此时天上突然降下霏霏细雨——那是天穹为琵琶湖之美景,滴落下来的喜泪。为此,在游湖之后的午餐上,当地友人向我举杯敬酒时,我与友人碰了碰酒杯对友人说:“今天我已然醉了——醉在秀美绝伦的琵琶湖!”

    2010年10月24日于书斋

    [古洞藏娇——感悟温岭]

    大半生,我钻过的大山不能算少了,特别是在山西挖煤、我担任瓦斯检查员的几年中,曾经为检查瓦斯浓度,一个人钻进许多奇形怪状的山中石洞。但当年近八旬的我,钻进南海之滨的浙江温岭——一个名叫“长屿洞天”的古洞时,昔日石洞的色泽,瞬间似乎化为乌有——我被其独有的奇特景观惊呆了。

    何以受到如此的震撼?其一,中华许多名山秀岭,走进其腹内是看不见天的;而当我拾级向上攀登时,偶然抬头居然看见头上的蓝天。攀登累了,向下看看洞底,那儿有光环闪烁,居然是一条流动着的大河。上可见天——下可观河,这在中华洞穴记载中,似乎只此一家而别无分号;再向周围看,山石上除了建有亭台楼阁之外,还有无数幅大自然形成的壁雕。我问同来的作家赵瑜:“你看那幅天然壁雕,像人间万象中哪一象?”他笑了笑答曰:“子宫里正在成长的婴儿。”说罢,便招呼走在后边的女同胞徐坤和徐虹:“快看快看,大自然把原始生殖崇拜,刻在山壁上了。”他的话引起一片笑声,因山壁拢音之故,笑声如水中波浪那般,久久盘旋在山洞之中。

    也算是一种巧合吧,笑声刚过,洞内突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这使向上攀登的我们,都认为是壁顶的石头坠落了下来,因而本能地停下了攀登的脚步。领我们攀登的当地友人说:“你们可以放一百个心,洞内不会有碎石坠下,这儿的石质无缝,因而不会有泥石流——更何况安检人员,几乎每天都在攀崖检查呢。”果不其然,从攀崖的后续队伍里,传出来喊话声:“韩小蕙手里的保温壶,一失手掉了下去。大家放心,在这儿没有狙击手打冷枪——”

    说实在话,抬头看看此山高处的出口,还有挺远的路要攀登,我有些心虚腿软。但是每当我畏缩不前时,准会有吸人眼球的风景让我迎难而上。比如,山洞的色泽虽然是以白色为基调,但时不时魔幻般地变换色彩,拐个弯子过去,你会看见赤色石、绿色石、黄色石、紫色石……镶嵌在洞的四周崖壁上。大自然真是一位全能的艺术家,它把古老石洞装点到极致,让艺术家也感到自己的失聪。与我一起攀登石洞的大雕塑家盛杨,已然八十高龄,气喘吁吁之际,还颇为感叹地说:“这儿堪称天造的中华石头艺术宫。”他的话让我想起了“大自然是艺术之母”这句箴言——世界虽大,但没有一位艺术家,能超越大自然之博大奇伟。也正是这种奇伟赋予我力量,让我拾级而上时,忘记自己也是年近八旬的老翁,一步步攀登到石洞的出口,才感到体力超负荷使用了,便坐在洞口的石椅上喘气擦汗……

    这个奇丽的山洞,已经让我开了眼界,该打道回府了。但是没有想到的是,等候在洞口的中巴司机告诉我,还有新的山洞景观在等待我们去参观。该怎么办呢?我思考的结果,是上了中巴就坐在上边休息,静等文友们从新的山洞出来。就在此时,德文翻译家叶廷芳走了过来,用他仅有那条独臂,扶我从石椅上站起来之后说:“维熙兄,上车吧,下边要去的山洞,会给你一个猜想不到的惊喜!”

    廷芳老弟是浙江人,又来过温岭,我相信他的话。更让我脸红的是,边说话,他边用他那条独臂,擦拭着脸上的热汗。他都没有退缩,我这个有着20年劳改生活的“劳改犯”,何以倒退成了一具只会喘气的木乃伊了呢?因而我把“在车上等你们”这句话咽下喉咙,改口应了声“好”,那辆中巴就沿着盘山石路,开往下一个我们要去观赏的奇洞。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难以想象的是:走进这个山洞不久,先是灯光闪烁,后又听见人声喧哗——啊!这个宽敞的山洞中,竟然藏有一个大大的音乐厅。舞台上悬挂着紫红色的幕布,台下宽敞的听众席上,摆放着多排木椅。先于我们到这儿的览胜游人,已然坐在那里,静待着音乐盛会开始。当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就是想象力绝顶的天才,也猜想不到大山的洞穴中,竟会深藏着这样一个艺术天堂。记得20世纪80年代,我曾在德国穿过一座有声的石洞,我坐在游览车上沿洞而行时,洞内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因而它的名字叫做鬼洞——那些音响器皿,是被安装在山壁之上的,游客们听到的声音,是电子音响在发声;而这座洞中音乐厅演奏开始之后,无论是琴弦合奏,还是边歌边舞,都是艺人在台上演出。特别让我惊愕的是,由于洞穴拢音之故,虽然没有扩音设备,但琴与歌之声都发出震耳的回声。

    说心里话,此时此刻我真想跳上山洞舞台高歌一曲,但是返回住所的时间到了——我不无遗憾地走向洞外的同时,心里被另一种满足感占有:多亏廷芳老弟的启迪,不然的话,我将与洞内音乐厅失之交臂。中华大山名洞成千上万,但在洞内藏娇,能给游人以艺术美餐的,中国怕是只此一家了。归京之后,我在网上又扩大了搜寻范围,想在世界找出另一个洞穴音乐厅,但结果是白花费了时间和精力——温岭这个山洞音乐厅,在全球也别无分号。

    故而写此短文,为其拍手叫绝之余,并为中华千年的苍山古洞用文字立碑!

    2010年冬日于北京

    [汉水情深]

    炎夏七月,年过八旬的我,从北京飞往汉水之畔的襄阳;后又从襄阳乘大巴寻觅汉水之源,远行至陕南的汉中和安康。一周的行程中虽然许多时间大汗淋漓,但南水北调的人文情怀,却给我留下无尽的情思。

    归来后,还演绎了一曲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童话”,那就是我锈迹斑斑的牙齿,昔日用云南白药牙膏刷牙都无法让它由黑变白——回到京城家中后,面对镜子让我惊愕地叫了一声:“啊!五十八年吸烟历史、凝固在牙齿上的黑黄斑痕,怎么一下子变白了?”静思之后,答案终于浮出水面:是南水北调的汉江之水,对我的恩赐……

    进了襄阳,让我怦然心动的是这座城市的风情:一条清波碧浪的汉水,从美丽的城市中间穿行而过;南边是城,北边还是城。遥望远方,朵朵白云之下,四周皆为翠绿山峦,城市如同一张山水画卷。震撼之余,我不禁对同来襄阳的画家雪村,有感而发说:“你我同来入住襄阳如何?”雪村没有回答我,待我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他正痴迷地用画笔勾画着车窗外的城市风景,根本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我笑了,笑的是他早就被襄阳之美陶醉了。

    抵达入住的南湖宾馆,我打开水龙头洗脸时,发现这里的水,比北京的水清亮了许多。可能受多年劳改生活影响之故,我本能地捧起这儿的第一口水喝下去,口感也比京城的水味道纯正。因而当天下午在“人文汉水襄阳笔会”上,我倾吐初识襄阳的感受说:我和湖北的缘分很深,去过武汉、随州、钟祥、咸宁等多个城市;这些城市都曾给过我启迪——但让我一见钟情的,却是大美的襄阳。特别是笔会之后的当天晚上,我和文友们登船在江面上野游时,看见江面上水鸟啼鸣而飞,两岸灯火映出古城亭台和现代楼阁交织的画面之时,我当真产生了相见恨晚的痴醉之感。

    正是出于这种痴爱在内心的穿梭,一种忧郁之情突然从心底升腾而起:之所以产生如是的思绪,是因为从北京来襄阳之前,我在北京《新京报》上曾读到过如是的一条新闻,文中说今年襄阳雨水偏少,因水位下降致使沿岸江中鱼类的繁殖率下跌;而江鱼是沿江人民的美食,这对襄阳人民生活来说,已然是个负面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在未来两三个月内,当南水北调的水从丹江口流下来,将与襄阳汉江的浪花汇合一起,经过河南流向天津的团泊洼和北京的密云水库。襄阳之畔的汉江,今年本身就水脉欠缺,还要为更为缺水的北方“补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自残之举吗?

    很巧,游船上坐在我身旁的青年学者——我的忘年之交、文友李辉,他的老家就在襄阳,因而我对他转述了上述新闻之后,直抒我的心怀说:“真是要感谢你老家的乡亲们了,自身不肥还要瘦身支援缺水的北方,真……”他打断了我的话说:“老兄你说错了,对比国家需求来说,任何城市都是‘小我’,理应支援国家这个‘大我’。”之后他又诙谐地拿我开心:“你本来正犯腰椎病,为襄阳的‘人文汉水’的笔会召开,居然腰上缠着药袋赶到我们襄阳来了,这不也是舍‘小我’之痛,而满足‘大我’之需吗?”言罢,对着我一阵哈哈大笑。

    我在无言以对的瞬间,似乎从李辉的回话中,倾听到了襄阳人民的心灵自白;因而深感襄阳人民的心胸,真是像眼前的水波那样洁净无瑕。不是吗?陪同我们夜游汉水的市委宣传部的同志,为了化解我心中的不安,接着李辉的话茬,对我说了下边的一段话:“报纸上说的是事实,但是只是襄阳之水一时之难,十堰的丹江口水库即将实现南水北调,一旦水库开闸放水,当它流过襄阳时,我们的一时之难,就会随着水势上涨而缓解。过两天,你们将亲自到丹江口去参观,它将会化解你对我们襄阳一时缺水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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