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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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我们当真登上丹江口的水库大坝。据中国水利史料记载:丹江口并非汉水之源头——全长1532公里的汉水之源头,远在陕南秦岭与巴山之间宁强县的大山之中。水利专家们之所以在这儿筑坝蓄水,全然因为这儿地势低洼而宽阔,是汉水全线最为有利储水之宝地,于是便有了丹江口大坝的出现。当真名不虚传,当我们一行走上大坝时,举目远眺,水面如一片汪洋之海。此情此景,吸引文友们纷纷举起相机拍照,此时,我却避开文友们,想找个地方尝上一口丹江之水,以不愧对此次汉水之行。左看右看,除了警卫人员在保护大坝安全之外,坝上再无其他人影。

    无计可施之际,只好向领着我们参观大坝的讲解员求救。我说我想喝口水库中的水,她问我喝过“农夫山泉”没有?我说喝过。她说部分瓶装水产品,就是从这儿的深水岩洞中灌的。我十分惊愕,讲解员为我压惊说:“前几天,北京来了个记者团,陪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水质专家。经过专家对库中之水仔细检验,结论是库边之水因与堤岸相接,属二类净水;库心的水,仍为一类最佳水质——这种优良水质,已经连续保持六年了。”接着,她对我谈起为了保护丹江口水质所付出的努力和牺牲:从2003年起,在总干渠两侧先后关停并转了300多家冶炼和造纸企业,现在水源保护圈高达3000多平方公里。更为可贵的是,专家从丹江水中测出含有人体最为需要的硒。至于硒的作用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但水质专家的话是可信的,她建议我回北京后查看一下这方面的养生书籍。我说我不但要查看“硒”,更为重要的是,要写下丹江口库区为保护水质纯净所做的、对北京的巨大贡献,让北京人更加珍惜水。据报纸披露:北京今年的用水量远超往年,已经达到最高极限,之所以产生如是的结果,是因为整个城市的各个行业,还没有把国家水资源当作人体“血液”去珍惜,因而浪费水的事情常有发生。

    我只顾与讲解员谈水,而忘记了一切——待我转身去找文友们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大坝尽头;那辆送我们来丹江口的大巴,正在等候我们登车。我们将离开丹江口,去往陕南寻汉水之源。一个“水”字,牵动着我和文友们的中枢神经。因而尽管从湖北去往陕南路途遥远,行车时间需要六七个小时,但丹江口给了我们精神上的最大满足,因而大家谈论的主题还是水。但此行来采风的文化人多数为中老年人,加上我们在丹江水库坝下坝上奔波之疲惫,所以兴奋过后,多数文友因身体困乏入睡了。

    我是被车上的欢笑声惊醒的——原来赵丽宏、李辉、刘庆邦等几个年轻的文友,正在讲述着他们的汉水情话:来襄阳后的第二天早晨五点,这几个想亲近一下汉水的作家,居然穿上泳装,有一场泅渡汉水之举。泳装是李辉为文友购买的,来自上海的赵丽宏和来自北京的刘庆邦,在畅游后一致赞美汉江之水,比北京上海的水要清爽许多。我想参与到车上的欢声笑语之中——但到底年纪老了,没有高声说话的底气,因而我只能对我身旁的文友低声抒发我对汉水的情怀:“我不会游泳,但也尝到了汉水之美味,在南湖宾馆我尝了几口自来水,这不算新奇——新奇的是,采风团只有我喝到了汉江的圣水。”

    “圣水?你不是说梦话吧?”身旁的文友不解地询问我。

    我说:“汉江圣水偏爱老人。你们都记得我们游汉水之畔大山之事吧。你们都是靠双腿攀登上去的——为了照顾采风团里年纪最大的我,专门开来一辆车,送我提前到了山上的鹿门寺。这儿是唐朝诗翁孟浩然少年时的读书之地,他曾给后人留下《春晓》的五言名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从少年时就熟读此诗并激起我的文学梦想。当时虽然对孟浩然非常崇拜,但不知他就是襄阳人氏——能到他的故土,来寻觅他的形影,内心十分激动……”

    “你喝了那儿的水了?”文友问我。

    “让你猜着了,我喝了鹿门寺的水!”

    他说:“那也不能称其水为圣水呀?”

    “你听我说下去嘛。进了这个寺院,正好碰上一位身披僧衣的僧人,用一只水桶在岩洞口提水。我对那位老僧说:我想喝上一口你打上来的水。那老僧把水桶放下双手合十地对我说道:‘施主,这岩洞中之水,你们城里人怕是喝不惯吧?’我说:‘这鹿门山之水,理应属于汉江水系,我在南湖宾馆下榻时,已经喝过水龙头里的水了……’

    “老僧露出一丝笑意,但并没答应我的要求,而是用手指了指岩洞旁悬挂的一只小小水罐,让我自己动手舀水。送我来鹿门寺的司机,抢先拿起水罐从岩洞里舀上水来,我一仰脖子把水喝了下去……你想,千年前的诗圣孟浩然,在这儿耕读挥墨多年,一定喝过这洞中之水;现在寺院的僧侣们,又用其水制其食物,称其为圣水,不是挺合适的吗?”

    友人笑了,说了一句行话:“你真有想象力……”

    其实,我只告诉他我心语的一半,另一半则属于玄学体系:我的生辰八字为水命,对水有着本能的依恋:我不仅在鹿门寺喝了生命之水,在登武当山时,因攀登其巅峰金殿超越我的体力,便停步于大山之腰;在等待文友们下山之刻,我又在其崖下滴水之处,品尝了武当之水。此举还诱发了一件文友们没有获得的礼遇——一位身穿道教衣衫的书法家,赠了我一件他的墨宝,上面只写了一个大大的“趣”字,其含意似在提示进入人生夕阳年纪的我,正在为快乐而活着。我向这位武当山上署名“新月”的挥墨者表达了谢意的同时,再次悟出了汉水之畔的大山玄奥:他何以会向一个陌生人赠送墨宝,可能是看见我用手捧接崖上滴落的水珠、又将其一口喝下之故。

    水——又是水。不管是鹿门寺还是武当山的崖洞之水,其根脉都离不开浩浩荡荡的汉水根脉,因而我深感不虚此行。因为我深知水对中华民族的分量,它是流淌于一个国家体内的血液,如今许多省份在闹水荒,作为一个国人理应关注水情,因而腰缠药袋远行至汉水,——没有想到的是,汉水是这么义重情深,将远行一千多公里,向“贫血”的北方“输血”。基于上述的认知,当大巴于当晚抵达陕南汉水之源、秦岭与巴山之间的汉中和安康之后,我精神关注的焦点,仍然是汉江之水。

    直到两天后,长途行车返回襄阳——我可谓是一个抚摸过整条汉江的文化水痴。因而在与襄阳的告别晚餐上,81岁的我连连高歌,以抒发一个文人难以忘却的汉水情韵……

    2014年8月上旬于北京

    【云南笔触】

    [火把节之夜]

    别了西双版纳,身上还披挂着原始森林的“翡翠之绿”,作家滇边采风的一行十人,便星夜兼程离开被傣乡称为黎明之城的景洪,奔赴彝族自治州首府楚雄,去朝拜彝乡一年一度“圣火的红”。

    大山连着大山,云岭绕着云岭,两个司机换班开车,汽车已行驶了两天,盘旋了不知千百个S形山路;抬头看,前边还是云横峦峰、绿叠屏障、雾遮谷底。世间都说“蜀道难”,滇边之路也像鬼打墙一般,面包车在大山的胸膛和四肢上钻来钻去,却难以转出大山的巴掌。

    偏偏滇边的雨,对我们格外厚爱,从我们离开景洪时,就紧紧依恋着我们、追逐着我们。时而轻轻敲打车窗,对我们说着悄悄的情话;时而又大雨滂沱叩打车顶,对我们暴施淫威。云雨对我们的热恋,增加了行车之难。迷离雨丝的朦胧诗情,不断被行车的险阻所割裂;因而我们奔向“火把节”的行程,是诗情画意和惊心动魄并存之旅: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公园,因雨洗而滴青流翠,使任何山水画家最美的画,在此都黯然失色;但行车时的险象环生,却又常常使我们感到脚下如踩着悬崖间的钢丝,时刻有坠落谷底的危险,大家都为此而提心吊胆。

    沿途,我们目睹了几起车祸。有的是对头车在弯路上相撞,汽车起火自焚,留下一堆烧不烂的残骸;有的车因雨中路滑而下山失控,葬身悬崖谷底。一辆武警押解犯人的警车,轱辘朝天地横卧在坡谷的树丛之中。一位善良的彝族老人,行路至此,听见山谷中的呼救声,硬是跑了几十里山路,到竹寨招呼几个彝族汉子,把武警和犯人艰难地从谷底抬上来,拦车送往城市医院。我们的车子路过肇事的弯路时,那位彝族老人还留在那儿看管着那辆警车。他面色黝黑,蜷缩在躲雨的简易塑料棚里,对我们的司机小郑说:“开车要百倍小心,下雨路滑,弯路又多,不能把远方来看火把节的客人,摔到大山沟沟里去。”

    司机小郑大概是为了驱赶一路车祸给我们心头笼罩的阴影,他重新转动方向盘时,扭开了车上收录机的开关。于是,面包车车厢里响起一支歌——那是电影《魂断蓝桥》的插曲:一路平安。

    大家明白了:路还遥远而艰难。我生平不知走过多少岭了,却没有抚摸过大山的魂魄,而在南国的边陲、山的怀抱,我体察到了山的伟岸,山的博大;它时而是一个美丽多姿的少女,时而又是一个暴戾的君王。它轻轻地吐一口气,便把滚木礌石摇动下来,截断来往车辆;当我们的面包车临近楚雄时,看见一棵巨大的桉树倒下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一辆卡车的驾驶舱……

    雨住了。

    云散了。

    天晴了。

    诗人公刘望着洒进车厢的阳光,对我们抒发着他的心情说:“难忘这次追寻火把的行程,也许任何寻找光明之旅,都要历经艰难险阻。”

    我说:“偷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不是为人间的光明殉葬了吗?”

    彝族“火把节”的来历,绝不同于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在彝府楚雄,我听到有关它的各种神话。其中,最原始的说法是:在刀耕火种的远古,火就是彝家祖宗崇信的图腾;还有一说,早在西汉年代,一个彝族汉子被权贵折磨而死,其妻为了祭夫抗暴,点燃了火把,追随者甚众,就成为火把节的由来。之后每到该日,彝族的乡乡寨寨,都要燃起火把,以显示彝家儿女扬善惩恶的不屈性格。历史发展到了魏蜀吴鼎足而立的三国争战时期,汉文化和彝文化开始交融,便有诸葛亮率军进彝区,夜燃长明火把为蜀兵照路之说。但是彝家何以会延续蜀兵之习,继而形成全族的盛大节日?因其没有合理的依据,怕是仍出自于彝区汉人的杜撰。有关“火把节”的渊源中,最动听的要数《米依鲁》的传说了:过去有一个娇美绝伦的美女,名叫米依鲁。她在和一个同族青年的热恋之中,被头人‘土司’抢走。悲愤至极的米依鲁为了表示对那位青年的忠贞不贰,便采摘下马兰花有毒的蓝色花瓣泡酒,然后用毒酒毒死了恶魔般的‘土司’,自己也为除恶而献出生命。从此,马兰花的花儿突然由蓝变红,红得像米依鲁青春炽热的血浆。彝家儿女,为祭悼米依鲁成为仙体的魂魄,便选在农历六月二十五——马兰花由蓝变红那一夜,点燃起鲜红的火把永志深切怀念之意。

    这一个个传说,都近似于神话。神话无法返祖还原,使我们重见那一个个故事;但使我们大开眼界的,是火把节之夜的簇簇神奇火焰。

    我们抵达楚雄的第二天,正逢8月4日(农历六月二十五)。午夜之际随着一声声礼炮轰鸣,楚雄夜空如孔雀开屏,艳丽夺目的火树银花,飞上九霄云天。此时,作家一行已随潮涌般的人流,被簇拥着到了邮电大楼前的广场。犹如奇兵天降,从广场的四面八方,突然奔来了一支支身穿彝族服装的狂欢队伍。他们有的手持火把,有的吹奏响器;而更多的彝族青年男女则边歌边舞,像无数条火的长河涌汇到大海,歌舞的队伍流向人头攒动的广场中心。

    作家们先是手拉着手,以免在人群中失散,但我们这条锁链很快被人的浪峰冲开了缺口,我被挤到了广场的一角。凝神细看,这儿是以“米依鲁”命名的民族餐厅;抬头上望,餐厅楼上的纳凉平台以及临近大楼的每个阳台,都站满了观看火把节的观众。有为拍摄这狂欢之夜的摄影师,有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餐厅门口的一个服务员告诉我,为占据摄影的有利地形,一些“老外”下午就来到餐厅平台,等待这辉煌时刻的到来。

    翘首眺望,发现每支火把队伍之前,都走着一位彝族老者。老者若同舞台导演和乐队指挥,箫笛声声的旋律以及舞蹈的节拍,不断随着他的手势变换而更迭出新。更使我惊异的是,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之中,也有不少彝家姐妹,她们有的背着娃子,有的手拉情哥。我冒失地询问她们来自何乡,她们只是朝远处一指;我不甘心,继续刨根问底,几经追问之后,我才知有的来自百里之外的彝族山寨,有的来自并非彝寨的爱尼族家舍和傣乡。火把有如此强大的引力,我很不解,询问身旁一位白族的长者说:

    “这不是彝乡的节日吗?”

    “各族各寨的人都崇拜火。”

    “为什么?”

    “火代表光明,驱赶着黑夜。”

    “你为什么站在这儿观看,不进去跳舞?”此时的广场已成为火光闪烁、各民族兄弟姐妹狂欢的旋转舞台。

    他反问我说:“你能挤进去吗?站在这儿看,也过瘾着哩!你看,那几个大鼻子(老外),都看得直眉瞪眼了。”

    在人挨人、人挤人的“铜墙铁壁”之中,我无力扭转脖颈,去观察那几个“老外”的神情。可以想象,从小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外国游客,面对东方滇边少数民族文化的流光溢彩,当会是一副如醉如痴的模样,我在端详那一簇簇流动着、旋转着、奔泻着的八月之夜的流火,这些光明和自由的象征,似在迎接着通宵达旦狂欢之后的日出。

    挤出密不透风的人群,已是五日凌晨两点。火把节的夜市,生意犹如火把般火红,商贩们拦着游客,兜售着各式各样的滇边产品。我停步在一个彝乡的摊位前面,买了两个彩色丝线缝制的彝家荷包,两个荷包上一个绣的是盛开的百花,另一个绣有照亮暗夜、向往太阳的火把。

    1991年8月31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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