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遐想
南国滇边的云,白如鸥翅;因而车子绕行在云海,如同乘鸥在飞。这里的云,和我们太亲近了,信手抓来,云就抓在掌心;它近乎放肆,一片片,一团团,竟然飞进面包车的车窗,把滇边之行的作家们拥在怀里,并把每个人的脸,吻得湿漉漉的。
凤珠大姐说:“我才从泰山归来,在泰山也没抚摸过云。”
“她飘逸、潇洒、轻柔”,我联想起夏季女孩子白裙的端庄典雅,我又记起书桌上铺开的一页页洁白的稿纸,只是云中是没有方格格的。
50年代,开拓滇边军旅文学的诗人公刘,比我们更懂得滇边的云。他说他当年在这山连山的蛮荒之地追剿国民党残匪时,看见过五色的云,其美丽如跨天长虹,但又比长虹娴静而从容。当地彝族兄弟,把这种云称为“五彩幛”。在五色云中行军,会使你感到一切语言文字——包括华美的诗章,都失去了光彩和色泽,云南的云实在太富有韵味了。公刘是从安徽回滇边访故的,心中装不下千思万绪,便请司机停车,仔细观赏如烟似雾,却又非烟非雾的祥云。云就在我们的身边。云就在我们脚下。仿佛她是从山谷里升起来的,凝固在广漠的空间。长长的云缕,状若一条条藏民的“哈达”,悬在空中一动不动;而那朵朵白云,则像原子弹爆炸升腾在天宇的蘑菇云,盛开在苍翠的山峦之间。令人惊异的是,形形色色的云,一动不动,仿佛在大气中沉睡的安琪儿,连风儿也不去惊她的憩睡,这种自然的静谧,丢给作家们一片遐想。
看云,我们都在看云。无声。我们被云的安详惊呆了。打破这种缄默的是来自黑龙江的小说家林予。他和公刘一样,也是来滇边觅故的老云南。他说:“维熙,北国似乎难见这种睡云,你去过北大荒,那里的云,在天上争先恐后地奔跑,像羊群归圈似的。这儿的云朵,是开在天上的白色睡莲。”我说:“只是没有叶片衬托,有点像孑然一身的睡美人的味道。”
应红笑了:“弗洛伊德反应。”
公刘没笑:“人生如果能像这朵朵睡云就好了,那就没了岁月流转,白发染鬓,我还如身穿戎装,千里走单骑那么年轻。可是现在的公刘,已然是冉冉银须一大把了。”
这话,饱含着他对流云般人生的回盼,内藏着对匆匆逝去岁月的深情眷恋。是的,50年代,当我观看北大荒上空如千帆竞发的流云时,何曾想到岁月对我也如有去无返的一叶篷帆?从青春花季到满脸皱纹,时间像流云般疾驰而过,真是走得太匆忙了!因而,我说:“但愿别起风,让睡云永远躺在梦的摇篮。一旦风撕裂了云,睡云就变成流云了。”
我还想到,岁月如果真能挽住一朵睡云就好了。它可以让钟表停摆,让匆匆的时间留步;让少年永远年少,青年永远年轻,老年永远停住奔往公墓的脚步。
绿的情思
绿。面包车冲出云海,就是走不完的绿;它在盘山公路上,足足转了九百九十九个S形的弯路,行程足有千把公里,却冲不出绿的包围。
在滥砍滥伐森林的灾难过后,滇边山山却都镶嵌着原始的绿色,致使我们的面包车,像一叶扁舟,行驶在绿色的大海,任其舟儿东飘西荡,南弋北摇,翡翠般的群山像祖母绿的指环,把我们牢牢地锁在它一枚枚的指环当中。
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绿,使我想起了巴黎市郊的枫丹白露、奥地利绿色音乐之乡的萨尔茨堡、德国莱茵河畔绿色长廊、卢森堡的河谷公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滇边的绿完全可以和欧洲之绿媲美,更胜欧洲那些绿色城镇的是,滇边的绿没有任何雕饰,没有人工修剪;它与日月光华为伍,带有欧洲绿色无法比拟的原始粗犷,使生活在滇边的儿女,都深受绿的熏陶,绿的点染。
我们曾在傣族餐馆用食,餐桌上的南瓜秧、豌豆苗、盖菜叶都呈现出北国难见的鲜绿;就连烤鱼外边也包扎着绿香草,蒸肉团外面覆盖着绿色的棕榈叶。滇边人家,把绿菜端到餐桌上,更使我们感到绿的无所不在。生态环境中宝贵的绿,不仅影响滇边儿女的外在生活,而且优化了发肤之内的生理感官机能。作家们在滇边考察时,曾特意去见了傣族老歌手康朗甩,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以一曲响亮的《红太阳照亮了澜沧江》,而知名于全国文坛;此时虽然他已是78岁高龄,却仍然两眼炯炯有神,健步如飞,使我们这些后来人难以撵上他的步履。我问老人家,身板何以如此结实?他没作正面回答,只是指了指环绕在竹楼周围的绿——这儿站着一簇簇风中起舞的凤尾竹,它们摇曳着窈窕的身躯,像是替康朗甩回答我的质询。
是的,大自然中的宁静绿色,对人类生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作家们都异口同声地赞美傣族、彝族、哈尼族姑娘们的眼睛——她们目光流盼,每一次眼波的闪动,都像摄取走了作家们的魂魄似的:在她们睫毛之间的方寸之地,流淌着的仿佛不是眸光,而是一汪奔泻而出的清澈、明亮、深邃的清泉。用滇边本土回族作家马宝康的话来说,就更显出那些眼睛之灵秀神奇。他说:“到了没有灯火的晚上,山寨上人的眼睛,百步之内亮若星光。不信你们晚上来竹寨看看!”是真实的描述还是艺术夸张?反正那些姑娘和小伙子的一双双明眸,在北京难以寻觅;即使是跑尽地球经纬,怕也难见那一双双美目。作家们在面包车中寻根探源,各自发表对滇边眼睛的浪漫议论:“云漂的。”因为滇边的云洁白如玉。
“泉洗的。”因为滇边到处有飞瀑流泉。
“绿染的。”因为这儿有无边无际的绿。究竟哪种“浪漫”,更符合真实?没有人能得到结论。而真正的结论则是人和自然——自然和人相互依存的鱼水关系。这大概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一条定律吧。绿色对人类的贡献博大而奇伟,人世间各种斑斓色彩,都依附于绿色而生,当我们在一枚枚“翡翠指环”般的山峦行驶时,看见了依偎翠绿色而生色彩缤纷的各种花木:沉思的鹤望兰、火红的合欢扇、微笑的美人蕉,以及香喷山野的九里香、各色“衣着”的三角梅。就连唐代山水诗人王维笔下“红豆生南国”中的颗颗红豆,也都是滇边绿色母亲分娩的婴儿。绿给它们以乳汁,绿给它们以柔情,绿给它们以花季,绿给他们无尽的风流。
绿是真正的奉献者,而真正的奉献者是悄然无声的,当我从相思树的绿叶中,采撷来一颗颗血色红豆,觉得绿不但是相思的先祖,绿还织成红豆的华装。我想把它连同车外的翡翠之绿,猛力抛向西北的腾格里大沙漠,掷向城市里每条缺少绿色的街;让沙漠流淌绿色,让城市的每个行人,都有绿色赋予的相思之水,都有一双绿色洗染的明眸。
舞的诱惑
滇边少数民族兄妹都能歌善舞。诗人公刘说:因为这儿是孔雀的故乡。孔雀开屏时的壮美与辉煌,幻化成了滇边儿女能歌善舞的羽翼和血浆。
青年时代我就崇敬公刘诗歌中丰富的想象。此时,我认为又是诗人想象力的无限膨胀。司机小郑仿佛窥视到我的心思,并决心要纠正我的谬误似的,把我和文友们引上“曼飞龙”坝子——一座傣族人家的竹楼。身穿傣族筒裙,名叫依香、依顿的少女,迎接了这些远方的来客。令人惊奇的是,这一对表姐妹,毫无城市女孩子的拘束和忸怩;当天津来的女作家赵玫请她俩跳舞时,依香、依顿立刻答应了北国客人的请求。
曲腕,分指——那是孔雀仰起了它的美丽的凤冠;折腰、踢腿——那是孔雀翩翩飞;筒裙随着她们身体旋转而飘逸地抖开,那是飞到竹楼来的孔雀,在展示它美丽的羽尾,眼前的婆娑舞姿,顿时使我记起了亚运会上一展孔雀风姿的杨丽萍,不但我看呆了,同行的作家也个个瞠目结舌,不知孔雀之乡,竟然有如此之多美丽的“孔雀”。但一团疑云,也随着“孔雀翩跹”从云端而落——这是否主人拉来的歌舞团成员?首先提问的是老作家陈荒煤。“你俩是哪个歌舞团的?”依香笑着,不断摇头。
表妹依顿为表姐出来作证了:“她连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山寨子里到哪儿专门去学舞蹈?”依香补充表妹的话说:“小时候,傣寨还很穷,上不起学;改革开放的风吹进寨子,生活倒是富裕了,可我已长大成人,没了上学的机缘了!”
作家们是带着惋惜之情,走下竹楼的。尽管竹楼外间摆放着音响电视之类的东西,我们仍然为依香遗憾。但是这种遗憾,回答了我一个问题:孔雀之乡尽多“孔雀”,能歌善舞绝非虚言。当面包车穿行在一座座竹寨时,常能看见年轻男子吹着响器,年轻的母亲怀抱婴儿,在竹影下荡着秋千,一幅幅天人合一充满自然乐趣的画面,从我们车窗外飞掠而过。
一天午夜零点,我们车停思茅。新中国成立前,这儿发生过一场瘟疫,瘟疫使思茅成了一座死城。传说当时一辆开往缅甸的国民党军火汽车,途经思茅,司机被遍地横尸和一片恶臭,吓得精神失常,将车翻进了大山谷;一声爆炸轰鸣过后,至今还留下累累弹坑和被拦腰炸断的千年老树的半截躯干。就是这座昔日消失了鸡鸣狗吠、没了一切生灵的死城,而今大楼幢幢,夜市着各种服饰的人流如潮,在灯火辉煌处,又见那迷人的舞姿。在我们夜餐的餐馆邻间厅堂,一群各族的年轻男女,在音响伴唱中,跳着许多作家都不曾涉猎的“迪斯科”。我探头凝神观看着,他们黑发飘飞,身体每个骨节都在运动——大山沟里的死城变成不夜之城。连同旋风般的舞蹈,留给我一篇真实的童话,而这篇深山里的童话,却又证明孔雀之乡的滇边,真是诞生歌舞皇后的摇篮。
特别是在滇西楚雄,我留给少数民族兄妹一个十分狼狈而又难堪的印象。那天,楚雄卷烟厂举办舞会,请作家们光临,彝族自治州副州长身先士卒,又唱又跳;接着滇边几个民族的青年男女,身穿艳丽夺目的本民族服装,请作家们和他们共舞。他们开朗豪放,感情真挚,但北国大城市来的作家一行,却辜负了少数民族姐妹的一片盛情。“卡拉”,不会;“交谊舞”,不会;“迪斯科”,则更不行。
面红耳赤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生命题:滇边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何以如此无拘无束?何以如此纯真豪放?是不是滇边的睡云给的?是不是滇边的清新的绿给的?美好的大自然绝非无情之物,它塑造人性格中的瑰丽色彩,它给予人解脱禁锢的潇洒和美丽。
因此,当此小文脱笔之时,我要赞美那云、那绿、那舞,它使人萌发诗兴、思绪翩翩;而那睡云、那翡翠、那雀舞,都是大自然的厚爱与赐予。
人们不仅应该耕耘大自然的璀璨色泽,或许还应有大自然坦荡无私的情怀。
1991年9月2日于北京
【南行手记】
[假假真真话温州]
1994年夏天,我与李辉出差广东,顺路去湛江走访。在一次市长庄礼祥招待我们的晚餐会上,我胃口大开、酒兴正浓之际,突然腰部“咔嚓”一声,我顿时慌了神儿——因为我腰间皮带松了,暗中用手一摸,糟透了,皮带前端的环扣掉了。
一时之间,我手足无措,只好一只手摁着皮带接头的铜环,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应付着广东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周庆正同志伸到我面前碰杯的酒杯。
“你怎么了?”首先发现我窘态的,是小老弟李辉,“肚子不好?还是……”
我这个人演不了戏,索性对席间的湛江朋友们直言:“请原谅,我的皮带环扣掉了,我得去卫生间一趟,处理一下我的皮带。”
挺煞风景的,但是别无出路。待我在卫生间里把皮带环扣垫上一块布(我撕了自己的手绢),重新返回席间刚刚坐定,那不听话的铜环又掉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一只手摁皮带,另一只手拿着竹筷完成晚餐任务。这在席间引起哄堂大笑,纷纷问我皮带是哪儿买来的,一定属于假冒伪劣产品之列。我胡乱搪塞下来,说因饭菜丰盛,是我肚子把皮带撑坏了的,有意隐去了这条皮带的来源——温州。庄礼祥市长当即让市府办公厅副秘书长老陈,帮我解决皮带问题,此事被我拦下了,因为当时已近晚上9点。第二天清晨,憨厚的老陈把一条他在武警部队工作时发的新皮带送到宾馆,才算解决了我的问题。
我之所以没有在席间吐出温州的名字来,实因我内心很敬仰温州。1992年我与达成、曾祺、燕祥、心武应邀出访温州时,温州留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一座在纷繁杂乱中锐意进取的城市。其中,最触动我中枢神经的是温州机场的建设,上面审批的图章还没盖完,机场上的“大鸟”已然起飞降落了。在我眼里,东南沿海的众多城市中,温州人属于最为勤奋、最富于创业精神的类型。午夜,当我们漫步街头时,街巷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还没关门,许多老太太还在灯下缝制着衣物。温州市郊的桥头镇,小小纽扣竟然占据了全国近2/3的纽扣市场。而我那条掉了环的伪劣产品,就是在桥头镇买的。在买下那条“名牌”皮带的同时,我还买下了一个打火机——我是烟民,写作时是手不离烟的。
令人惊异的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防风打火机,却演绎着温州另一个故事。它古铜色外壳,中间镶嵌着莎士比亚的肖像,整个机身的典雅,显示着打火机制造者有着卓越的文化眼光。有一次,在北京作家一次聚会的饭局中,谌容的爱人、烟民范荣康——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对我这个打火机流露出浓厚兴趣:
“是从国外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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