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2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是。”

    “至少要50美元吧?”

    我说:“100元人民币,卖给你了。”

    “噢,那么便宜?”

    我告诉他这个打火机只花了8元人民币,并告诉他产地为温州。老范拿在掌心仔细欣赏了一通,点一支烟做了点火试验:“真是太便宜了,怕是不一定耐用。”

    我告诉老范,我从日本带回来的打火机已经死了好几个了,而它比外国产品长寿。他听了之后很吃惊。因为在国内商品市场上,许多温州产品(特别是皮革制品),常常被列为打假的对象。就此逻辑推想,温州打火机也不能例外。而实际上,温州生产的小商品中,打火机确为其轻工业产品,开了货真价廉之新风。

    几年前,在访问德国归途中,飞机在阿联酋加油。短暂停留时间里,我在机场的免税商店一下买了10个防风打火机。写作之余,在写字台前,我仔细品味这些形状各异的小玩意儿,它们有的是日本产品,有的是英国名牌……但没用多久,这10个打火机都因电子打火故障而寿终正寝。但这个温州打火机,却显示出马拉松长跑运动员永不停歇的精神,一直陪我笔耕到现在。

    皮带留下笑柄,打火机打败同类无敌手,两者之间,差距竟然如此之大,而两个故事的渊源,都在同一个温州,这便引发了我许多感慨。我想,在社会转轨时期,商品是不是都要历经筛选和定位的过程。这就好比初学写作时的模仿阶段,次品和水货不可避免一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这个阶段有时是很难分个一清二楚的。但假货生产者励精图治,可以变假为真,并超越真货的质量,而成为一枝独秀。去年,恰好有友人自温州来,我对他讲起这两个故事,他兴奋地告诉我:温州的制皮业已经在打假后赢得新生,逐步以真胜假;打火机这个行业,因为在起步中就假中藏真,现在已然打入国际市场,以物美价廉、货真价实,成为日本打火机制造商强劲的竞争对手。仅此一项,温州每年就有可观的外汇收入。

    假的在变真的。

    真的在变精的。

    因而,虽然留下因温州劣质皮带在湛江出丑一事,我仍然对温州人的勤奋和聪慧,由衷地钦佩和敬仰……

    [阿里山看云]

    同行都去阿里山巅看日出了。出发时间是早上3点。他们要爬很高的坡,走很远的路,然后乘小火车,奔往观看日出的大山峦峰。

    我喜欢水,而不爱山。留守老营的我,本想多睡一会儿,以缓解抵达台北之后的疲劳,但是他们临行前的响动太大,当莫言、张炜、苏童、余华和几员文坛巾帼王安忆、舒婷、池莉等一行,带着防寒衣离开宾馆后,我再也难以成眠,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毛衣步出阿里山宾馆。时正十月初,在台北时我们身穿单衣还热汗淋漓,昨日黄昏我们抵达阿里山时,却不得不人人增穿秋衣。虽然不见落英缤纷,树上的叶子还是一片滴青流翠,但是我们如同走进祖国大陆北方的秋季。

    四周静静的,阿里山还在沉睡。只有山麓上几盏灯火,闪着幽暗清冷的光束。我沿登山的石阶缓缓而上,每一次鞋子与石头接触发出的轻微声响,就是这里的唯一的音乐。对于我这个久在喧嚣都市生活的人来说,长长地吐出几口浊气,吸进几口阿里山的清新空气,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天上还有残星挂在天穹一角,我忽然记起古代的一首童谣:“天是棋盘星是子,地是琴键路是弦。”真是妙不可言,我这颗北京的棋子,今天移位到阿里山来了。过去,我只是从台湾省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她的身旁躺着静静的日月潭;前天夜宿日月潭,今天散步阿里山,这本身就是使人痴醉的歌——在台北由于血浓于水的手足情谊,63度的金门高粱白酒,让我留下酒醉台北的趣闻轶事;而阿里山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愫,这里没有频频的碰杯声,也没有文人无羁的朗朗喧语——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在山麓上踽踽而行。

    鸟儿是最早与我对话的朋友。不知什么时候,那些鸟儿睡醒了,在林中吟唱第一支歌。那是一只北方也有的布谷,高歌着“光棍好苦——光棍好苦——”从我头上掠过。我在儿时的家乡就听过这支歌,农民说它唱的是“赶快布谷——赶快布谷——”但是乡亲们把它的歌人性化了,变成了“光棍好苦”,想不到一泓碧波相隔的台湾岛上,也有这种鸟儿。它之所以十月还在吟唱,大概是由于这里天气炎热。这只穿梭于阿里山丛林的鸟儿,错把初秋当阳春了!不,或许它是在吟唱两岸同胞相思之苦,期盼回归的啼鸣吧!近半个世纪的隔海眺望,已经够长久的了,有什么利刃能割裂开这浪花彼此簇拥、血色和肤色一致的情缘呢?!

    接踵而来的是百鸟合鸣。我分不清那些鸟儿的名字,也无法得知它们是躲藏在哪儿歌唱,反正那鸟儿的大合唱,完全打破了阿里山的沉寂。我惬意地坐在一块石板上,静听着这动人的森林音乐会,记忆中我曾有缘聆听过这独特的鸾凤合鸣,那是在祖国大陆的长白山,那是在祖国边陲大兴安岭,在云南思茅山的林间驿道,在与台湾一水之隔的厦门鼓浪屿。记得,那是与燕祥一起沿海岸神游,在与金门发生过炮战的何厝,我们曾用望远镜眺望台湾岛的形影。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在海岸神游路过当年郑成功陈设于斯的古炮台时,不知是哪位游客,在生了锈的炮口上插了两枝盛开的杜鹃花;不言而喻,那两枝杜鹃花有中华民族和睦团圆的寓意,我和燕祥都曾为这两枝花儿动容,为此我还写了一篇题名为《开在炮口上的杜鹃》的散文。

    阿里山上也有杜鹃花。这是在天色微明时,我从山坡上看到的。她躲藏在亚热带植物家族的襁褓之中,与三角梅、美人蕉等花卉同林而居,色彩显得更加娇艳。我走过树丛花海,信步向山腰走去,由于少了林木遮眼,顿感阿里山的巍峨奇秀。它像是一条灰褐色的海鲸,跳海而出斜卧在陆地上,那高耸的头伸向天穹远处,那尾究竟伸向哪儿,我是看不到的。心旷神怡的同时,我也为登山去观日出的同伴扫兴,因为我在仰望这条“海鲸”时,看见了天上的流云,有云的早晨是无法看到日出的,我有点窃喜没有去看日出。与其空跑一趟,还不如在这儿享受阿里山的晨曦呢!

    在这儿看云,令人遐想无穷:一片片白絮在天空时而组合为一,时而又化为片片桅帆各自远去;间或露出一隅如海的蓝天,但是那一线碧蓝很快被白云吞噬了。云在天穹下不断变幻着身影,一会儿它像古埃及人面兽身的狮子,一会儿它又像一只温驯的波斯猫,一会儿它像是金戈铁马的决斗,一会儿它又像是白衣缟素的仙女在瑶池浴后起舞……这种云的诡谲无形变幻,在北方城市是永远也看不到的,也许只有阿里山的清晨才能看到这海市蜃楼般的奇观。我不知道那游云从哪儿来,更无法知道它们又要到哪儿去。它们的表演真像步履匆匆的人生大舞台一幕,看天上表演大地上的人间万象,那真是难得的一乐!

    更让我心醉的是,这是我从没涉足过的中国一隅,在这儿独自一人观云,不是难得的人生乐事吗?!遥想古代诗祖屈原,留下诗章《天问》,何其博大宏伟!我模仿屈老夫子一回,唯一的祭天之语,就是期盼祥云能飞落一场甘霖,浇在两岸国人焦渴的心田之上……

    记得,我早在1986年的中秋之夜,面对窗外一轮皎月,曾写下过这样一首题为《遥望海峡》的诗:

    你是一滴水/凝聚着/宝岛的云/琼山的月

    你是一束浪/亲吻着/断裂的岸/塌落的崖

    你是一支箫/低奏出/南来的思/北来的盼

    你是一缕风/吹动了/情殇的帆/寻故的船

    今天,一条大陆来寻亲的船,载着我们十几个作家,终于叩访宝岛来了。阿里山的云,你何时变成海峡上的彩虹之桥,将宝岛和大陆合二为一?

    山林里传来的嬉笑声,撕碎了我的思绪。那是从阿里山云中走出来,到山下去上学的儿童。接着有摩托声声,那是上班族到山下上班。台湾的摩托多如大陆的自行车,那一阵嘟嘟的声响,撕碎了阿里山的宁静。百鸟啼鸣声消失了,阿里山立刻从无声的禅境中,还原成了人世间的一座石山。之后,便有叽叽呱呱的人声,从山上的石阶滚落下来,那是去看日出的一群日本人,他们用日语对我说着什么。当他们终于觉察出我是中国人时,便对我打开了手势,我理解他们手势的意思是,白跑了一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天上有云。

    不久,山峦中有了我熟悉的声音,我听出来了,嗓门最高的是余华。但是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带队的范宝慈,她喘着气愤愤不平地说:

    “你可倒好,在这儿优哉游哉,我们可累死了!”

    我调侃道:“我早就知道今天是乌云蔽日,你们去看日出,我在这里看云。”后来,我又开张炜的玩笑:“你这个山东汉子,在泰山没看过日出?到这儿来出什么洋相!”

    他长出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苦相:“早知空跑一趟,还不如与老兄一块儿在这儿逍遥呢!”

    2005年6月修订于北京

    [深圳语丝——南行漫笔]

    这儿是一片绿,滴青流翠的草坪,一直连到海湾。中国象形文字中,凡是有“湾”字出现的地方,都与水有着天然的缘分;因而,接到深圳“漾日湾畔笔会”邀请函时,我猜想那儿一定有一泓碧水。直到走近漾日湾旁,才知道这儿不仅有水,还有一直伸到海边的绿——除了人工草坪的绿色的覆盖之外,还有自然景观红树林,也向天空伸出弯弯曲曲的绿色的枝叶,迎接我们这些北方客人的到来。

    对于深圳我并不陌生,从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开始,我已经是第四次光临这块土地了。第一次抚摸它的脉搏,还是远在1982年的春天,我访问澳洲归来,从香港乘火车途经这里。当时,待开发的特区还十分荒芜,我凭窗外望,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几只破旧的捕鱼船之外,还能看见晾晒在房前屋后的一张张灰色渔网。第二次来特区是在1984年的初夏,几位作家应海关之邀来到深圳,当时的深圳正忙于建设,到处是脚手架和大吊车,我们每每上街一回,衣服上都落满了尘埃。记得一位同行的作家,曾经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来了两句黑色幽默:“海水蓝蓝街道黄,新娘何同穿霓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悟,而是直白出了作家们的心绪。第三次来深圳,是在1989年的夏天,目睹一座座大楼拔地而起,与一水之隔的香港,虽然大有争秀媲美之势,但是内心并不全然舒畅,市内难觅人类赖以生存的绿色不说,更为发人深思的是,新兴的深圳建筑不是与文化设施比翼齐飞,因而怀疑这是一个经济超前、文化滞后的畸形城市。记得,我与剧作家叶楠在下榻的宾馆,眺望街上的车流时,都曾对其人文环境与经济发展的失调,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失望。大概是缘于此故吧,在20世纪的90年代,虽有多次来深圳神游之机,我都谢绝了主人的盛情之邀——因为一座没有人文情怀的城市,不管它有多么繁荣,都不可避免地和“文化沙漠”产生联想。基于这种认知,当2002年再一次接到邀请时,我内心矛盾了很久,最后经不起文友敬轩的动员,才有了这次深圳之行。

    十多年不见的深圳,变化如此之大,当真是出乎我意料的。我生性木讷,是一个不会唱颂歌的人,但是面对覆盖着城市的那无边无际的绿色,我当真产生了“阔别多年不识君”的感慨。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绿意?当然它不是老天恩赐的,它是深圳人血汗浇灌的成果。无论从我下榻的风格十分古老的深圳湾大酒店远眺,还是在超越时尚、充满意大利风情的威尼斯大酒店环顾深圳街区,我的心情似都在梦游:“这是当年的深圳吗?绿色好像从天而落,它播撒得是那么浓淡相宜!”过去几次来到深圳市区,看不见一只飞鸟,听不到一声鸟鸣;天与地之间,似乎因为诞生了这座经济新城,大自然所孕育的一切,都被林立的高楼剥夺个干干净净。十多年之后故地重访,不需你走上阳台,隔着酒店的玻璃窗,就能听到百鸟鸣春之声。惬意之际我寻声而去,便走进了层层的绿色的屏障之中。难怪联合国在评选世界花园城市时,深圳列入了备选城市呢!因而,当我走近海滨漾日湾畔的绿色之中时,我对正在开发这片宝土的许红安先生说了一句文人孟浪的联想:“真美,美如年轻人梦幻中的新娘!”

    当然,这深刻的变化,首先要归功于那位“春天视察南方的老人”。没有他“力挽狂澜于既倒”“开新宇于今朝”的气度与魄力,也许就没有特区深圳的今天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深圳之所以能有今天的辉煌,文化的介入怕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成因。从建立特区的时日起,它便如天上的一道亮丽光环,吸引了全国有志者的目光,因而“深圳人”这个概念,在某种意义上解析,可以说是天南地北的中华精英集中地;如果非要给深圳一个称谓的话,能不能说它是个移民城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