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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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产生了这种判断,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孟浪,而是与深圳人接触之后的结论。首先给我这种直观印象的,是开发美丽漾日湾的副总许红安先生,他童年的故土在南京,而现在他的全家都在美国;他之所以到这里来大展宏图,实因民族感情和特区有利发展的双重情结所驱使。当我们坐在一起,谈论起深圳在中国的崛起时,都情不自禁地谈到了“移民文化”对深圳起到的作用;就如同美国之所以能成为世界头号富裕大国,其支撑起白宫的多根立柱中,就有移民文化的浇筑——它广采世界各国之精华,而为美利坚所用。深圳得以有今天的发展,也是摒除画地为牢——“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来”的结果。这不是空对空的乱弹,而是我在深圳的深切认知。还以许红安先生为例,他来自美国,并带来了城市文化全新概念。我们一起谈论起文化对新兴城市的意义时,不约而同地说起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一件创举:由于这个地域界临墨西哥,多高山、荒丘和沙漠,为了使这个州增添文化景观,该州的美国富商麦克乐奇,竟然不惜血本与艰辛,硬是把英国伦敦桥,搬迁到该州的土地上来了。因而他构想漾日湾畔的建筑,不该是香港模式的翻版,而应首先突出文化的深层底蕴。口说为虚,眼见为实——在我们一行去漾日湾畔闲游时,楼房刚刚动土,那周围的草坪已然连接到了海边。

    按照许红安先生的话说,他是把中国古代的一句军事成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运用在深圳文化的开发上来了。这是让我刮目相看的一位人物,因为在北方(包括北京在内),我还很少见到先开发人文环境,后盖楼群的商界智星:那些得了急性近视的暴发户,总是急功近利地和金钱较劲,文化环境常常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的“马后炮”。因而,我开玩笑地称许红安先生为来自美利坚的中国儒商。这是给我启迪的一例。其二,威尼斯酒店精美绝伦的建筑,使我为之震撼,一个过去十分封闭的中国,今天居然把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人文景观,微缩搬迁到南国的窗口来,这事情本身的内涵就已非常丰腴;但更牵动我思绪的发现,是这座大酒店的管理人员,竟然是那么年轻。那靓丽雅静的副总经理陈小芳,年仅27岁,是个几年前闯进深圳的湘女;它的公关部主持张雍,今年刚过20岁——但就是这样一些年轻的移民,直接统管着目前中国最超前的大酒店(前些日子,美国前任总统克林顿,就是在这个酒店大厅里,发表演讲的)。他们之所以能将看似童话一般的虚幻,演绎成为一种真实的现实,而且经营得丝丝入扣,都得益于他们是具有高级文化素质的深圳移民。凡属这类移民,都有一根强大的文化神经,陈小芳是从报纸上得知我们作家来深圳的消息后,便执意要我们在笔会结束之后留下来,给酒店的文化环境提出意见。笔者入住酒店以后才知道,这个湘妹读过许多作家的书——包括我的许多著作。该怎么说呢,他们既是昨天深圳文化大厦的开创者,又是今天深圳文化大厦的支撑者——没有这些来自大江南北的移民精英,深圳或许不会有今天的速度、今天美丽的人文风景。

    还有一件事情使笔者感触良深:一天,深圳金威啤酒厂的副总陈鹏飞,来我的住室做客。他说要请作家去酒厂看看,当时我因身心极度疲惫,便想婉拒此盛情之邀。哪知他拿出来一把打开我心门之锁的文学钥匙,我顿时举手投降了。

    我们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我读过您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他说。

    “那是1979年的作品,可说是老掉牙了。”我说,“这么多年过去,我连那本刊物都丢了。”

    他说:“您信不信,我保存下了这本《收获》。”

    我笑笑,觉得他在讲童话。

    他认真地为我解疑道:“我当真还保留着它,因为我喜欢文学。当我从湖南迁往深圳时,别的东西扔了不少,可是伴随着我的几个书箱的书,我一本也舍不得丢下,便一块儿运到了这儿。”

    对他的话我将信将疑,二十多年过去了,连我这个小说作者都把自己的产儿丢失了,一个读者怎么可能会存留下这本刊物呢?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当真把那本1979年的《收获》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无言了。这不仅因为他是我的文学知音,更让我勃然情动的是,我拿起刊物看时,发现小说的字里行间,不仅留下他阅读时的铅笔道道,在发黄的封面破损处,都用胶带粘起来,以示他对文学的珍视。这比任何语言更有说服力,他是个爱书如命的读书人。为了答谢陈鹏飞副总的情意,我去了金威啤酒厂。我没有想到的另一件文化趣事,又在午餐的餐桌上发生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坐在我身旁的该公司理事长叶旭全,竟然是描写邓小平南行的电影《春天的故事》中的歌词作者。

    短短一周的深圳之行,在文与商的话题上,给我留下这么多的感悟,是我始料不及的。该怎么概括我的认知和思绪呢,文化随着移民登陆深圳,而给这座经济之城,插上了文化腾飞的双翼。如今,文与商水乳交融成为一体,这就是深圳今朝之全景肖像。记得,昔读新中国成立前商务书局出版的《中国商业史》时,谈到中国文化人,自古至今有轻商的传统。飞跃发展的深圳,已然撕碎了这个古老的界定模式,而成为文与商亲密无间的融合体。因而,当我登上返京的飞机时,第一次对这座毗邻香港的城市,产生了依依惜别之情。我默默对舷窗外的飞絮说:再见,美丽的南国边城,你变化的不仅仅是外壳,连你体躯内的细胞,都在发生前所未有的裂变。一个北国来的游子,祝愿你的明天更加典雅而旖旎……

    2002年7月17日

    [春夜无眠]

    北国还在春寒料峭,南国已然绿色满园。飞机在滨海的汕头降落后,在奔往汕头大学的路上,见红色的木棉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街头,正在感叹南国春短之际,南国的友人纠正我对南国之春的无知说:“这种花开得很早,它与其他花卉习性不同;别的花儿是以开花迎接春天,它是以花朵坠地,来点缀南国春天的。”这话让我这个北国来客,虽然感到有点感伤和悲壮,但更多的是新奇——我第一次知道百花之中,还有以香殒玉碎来装点春天的。举目遥望车窗之外,看木棉花落满街头的同时,一簇簇紫荆花却刚刚绽蕾,五颜六色的野花才刚刚吐蕊,我才确信木棉落地,不是春天的尾声,而正是南国的春浓时日。

    覆盖在浓浓春色里的汕头大学,美不胜收。就自然环境而言,可谓是国内的大学百花中之奇秀。校园内不仅有滴翠的青山,有一片荡着碧波的湖水;还有林荫大道,有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最为奇妙的是,湖边还坐落着一个庞大的现代派的雕塑群……说起来,也是一个笑话,由于我初来乍到,远远望去不知那是艺术造型,误认为那是一群真人了。我问与我同来校园的友人周坤:

    “那群人在湖边干什么?”

    他说:“大概是观看游泳比赛的观众吧!”

    “天气这么凉,学校敢让学生下水?”

    这位老广东挠了挠头皮回答我说:“不是还有冬泳爱好者吗?广东人比北方人更爱好冬泳。”

    我觉得这个老广东的话不无道理,便信实了。待我们走过去一看,都开怀地大笑起来——那不是观看冬泳比赛的人,而是耸立于山湖之畔的人体雕塑群像。湖堤下面,种有郁郁葱葱的芒果树林,小如米粒似的黄色的花朵,飘出的浓香弥漫了整个校园,熏得我这个北国来客,真是有点飘飘然不知东西南北了。

    夜宿汕大校园湖畔的迎宾楼,梦中似听到警笛声。那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往事再现,我被装进一辆警车之内,运往我该去的囚瓮。梦醒之后,方知那不是一声声警笛,而是窗外林中鸟儿的高声夜啼——我不是被装在警车之内,而是被林中喧叫的鸟鸣声惊醒。这个遥远凄楚的寒梦,已跟随我多少年了,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波恩,我夜梦中出现环绕劳改农场的大河。想不到它像是我的影子一样,竟然又追逐着我来到了海滨的汕头。

    我的睡意顿时消失了,为了平静心绪,我坐了起来。为了驱散噩梦的阴影,索性披上衣衫走上阳台,去倾听南国鸟儿的夜半歌声。我从小生活在北国农村,自认为不乏鸟类的知识,但像一个女高音那般、连续啼叫的鸟儿,对我来说还十分陌生。这是一只什么鸟儿?说它是报春的布谷鸟,它只会四声重唱,没有这只鸟儿连续歌唱的底气;说它是百灵鸟,百灵鸟只会在天上高歌,没有夜间抖开喉咙撒欢的鸟性……在阳台上,我久久寻觅着鸟儿的形影,窗外的树林一片浓郁,我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正当我失望无奈之际,突然有一线流火闪过树丛,我的思维一下被这流火激活:神话中有一种鸟儿叫火烈鸟,它的尾巴会闪闪发光。据民间传说,它是天上火神,派到人间巡视人间火情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鸟,飞到这块宝地显圣来了?定睛细看,神话在现实中破碎了——那是树丛背后湖水中小舟上的灯火,在夜风中随波飘逸。

    白天我散步于湖边时,曾看见湖中的这叶孤舟。在现代化的校园里,那一叶孤舟升华了校园的古典韵味。林校长告诉我,李嘉诚先生注资建校,先后投入了二十多亿港币,他对学校人文环境要求非常之严格。之所以在湖里放上这叶小舟,是学校有意浓化人文环境的举措。这真是神来之笔!可是又是谁来了觅古之诗情,夜半更深到湖里放舟去了?此情此景,撩起我对春夜渔火的遐想,于是立刻离屋而去,开始了湖边的夜游。

    我点着一支烟,坐在湖边一棵粗粗的倒木躯干上,享受着南国春夜的宁静与悠闲。风在动。船在摇。

    水波中的灯影,随着水波向湖中散去,形成一圈圈光的涟漪。我用尽我的视力搜索,想从小舟上看见放舟人的身影。我失望了,那叶小舟与白天一样,仍然是一只空舟。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定是学校为了人文环境的臻美无瑕,刻意在那叶小舟上,安装了夜明之灯,让湖中这叶孤舟,在夜里也能撩拨学子们的千古幽思。舟虽然还是白天看到的那叶空舟,但水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这次没有让我失望,是两只小小的戏水鸳鸯,在搅碎着一泓碧波!此时此刻,不仅我为之神魂颠倒,连林中的鸟儿,似也为这一对春水中的情侣助兴那般,开始了新一轮的啼鸣。

    第二天,我询问林校长,什么鸟儿夜啼之声如此响亮,叫声能穿过窗玻璃,把酣睡中的我从梦中唤醒?他虽然满腹学识,但仍没能说出这种鸟儿的名字。还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作家,为我破解了心中的谜团。他说:“这种鸟儿叫鹌鹑,能连续啼叫十几声,咕咕咕咕之声,像是连发的机关枪。春天是它们的发情期,夜间啼血般叫个不住,是召唤‘婚配对象’哩!不知你们北方,管这种现象叫什么,我们这儿称为‘叫春’!”

    叫春!十分形象的比喻。它的连声啼鸣,确实把我带到了春天的怀抱。它搅碎了我那遥远岁月的悲情之梦,并让我在春天午夜的湖畔乐不思归。在我生活的刻度盘上,还没有留下彻夜无眠的往事,但在南国之春的深情抚摸下,我痴醉于湖边的水波之中了。因而,我在汕大文学院演讲时,对学子们说下大意如是的一段话:……我羡慕你们,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走上漫漫驿路服劳役去了。看见你们走在春天的校园中,受到春天的呵护并编织着你们自身春天的故事,我真是愿意抛掉我一切所得,从头再生一回,到你们这个大学里来当一回学子。当然,这是孟浪的幻想,我今天站到这个讲坛上,充当的角色是黄昏斜阳与清晨朝阳的对话,是生命即将枯干的河与奔腾的小溪的交流。你们要珍惜生命的花季,谱写出超越前人的春天诗章……

    2004年4月中旬于北京

    [“红头船”礼赞]

    昔日只知潮汕人多扬帆出海,历经海上漂泊——是以有今天遍及世界的“潮州同乡会”。笔者在美国的纽约、法国的巴黎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城市,都看到过他们的形影。但不知他们的祖先,是从樟林古港下海,乘红头船走向世界的。这次应汕头大学之邀,顺访古代潮汕人出海的樟林古港,当真为历代潮汕人挑战大海的勇敢而动容。

    据有关资料记载,红头船的名字,来自清朝。虽然远在南宋时期,潮汕人就已经有远渡重洋到海外谋生的记录,但是形成规模却是在清朝康熙大帝解除海禁之后,东南沿海各省开始有了正规的海上交易。为了区别海上船只的省界标志以便于管理,到了雍正年间,海上便出现了红、绿、黄、白等多种颜色的船只。广东出海的船只,被勒令船头船尾涂染成红色,这便是红头船孕生的历史。

    时至21世纪,当我登上古港寻觅这珍贵的历史遗物时,由于沧桑岁月的风雨侵蚀,已难看到一只完整的红头船了。古港纪念馆陈列着残破不全的船板、船舱、船锚等遗物,这是近海渔民们从海滩上打捞上来的船体残片。当地的后人为了表示对先人出海远行的崇拜,在纪念馆里搭建起一个红头船的实物模型。船头船尾都涂染成红色,在船的顶端还贴着一张《易经》的“八卦”图。主人告诉我,那是前人为了祈祷出海远航的亲人一路平安,而精心刻制上的。当时的大船虽然长近40米,内有几层装人载物的货舱,但无一例外都要靠风帆和舵手完成远航的任务,加上当时没有海风和海浪预报,因而人们一旦离开樟林古港,生命就交给这条船了,船头上镶嵌着的“八卦”图,就是出海人寄托生命安全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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