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纪念馆资料记载,潮汕的出海人家,能保留下全家福的家庭寥寥。这是红头船的血色史料之一。正是大海的拍天巨浪,铸造了潮汕人的勇敢和无畏,其中一些佼佼者,在东南亚以及欧洲、澳洲树起了潮汕人永不退缩的精神肖像。为证实这一点,古港主人特意带我到一所华侨的故宅参观:已故的宅院主人名叫陈慈黉,他是清朝时乘红头船闯荡世界的人。站在他那座偌大的庭院前,我简直被惊呆了,房子的数量就相当于北京的半个故宫,有五百间之多不说,被分割成的几十个庭院的建筑形式,也都有别于北方的大宅门。那檐上的彩色玻璃雕花和地上的每块彩色瓷砖,与中国许多富豪的宅院绝对相异。经过询问,我才知道这些装饰品,是漂洋过海从意大利购置来的。这里特别需要说明的是,陈慈黉乘红头船演绎人生故事的时候,正是清朝临近崩溃的时期。一个中国商人能够面向海洋,把世界文化装点到古老落后的中国来,这能不能说是红头船的一首历史绝唱?这首绝唱背后的深层意义,是不是内含封闭落后的中国文化开始了向世界远航并开始了与世界文化结缘?之所以下此结论,是因为在潮州汕头大地上,不仅仅耸立着一个保存完好的陈慈黉纪念馆,还有许多庭院深深的豪宅,其建筑模式都与海外不无关联。当然,修建这些豪宅,是需要大量资金的,历史证明,这些资金大都来自乘红头船漂洋过海的华侨。上海书局1936年出版的《中国商业史》中,附有海外华侨向国内汇款的一览表,上边记录着如下的事实:广东潮汕收汇数额,一直雄居侨汇榜首。1931年潮汕收汇为9420万元,比同是侨乡的福建厦门,高出2200多万元;比其他沿海和内地侨乡,则高出了十几倍之多。因而,潮汕地区有那么多古色古香的大宅门出现,也就不足为怪了。
昔日,国人皆知中国有晋商、宁商和徽商三大商系,并认知他们从清朝中叶到民国初期,是拉动中国资本经济的三驾马车。近日,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晋商》专题片中,把最早的“走西口”,也列入晋商的原始商业姻缘之内。如以此为尺,度量一下潮汕人漂洋过海的营商之举,似更可以为中国的商业史披红挂彩了——而载运他们到世界各地的工具,就是木舱布帆的红头船。为此,笔者在为淹没于万顷波涛中的死者感伤的同时,更为昨天劈波斩浪、与海外文化接轨的红头船而高歌!
2004年4月中旬于北京
下卷 异国情思
【德意志思考】
[德意志思考]
一、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夜
夜。无尽漫长的黑夜……
夏夜本应是最短促的,但手表的时针,已指向了9点,飞机的舷窗外,还没有出现一线光亮。
22点,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冲出北京机场跑道,至次日早晨9点,扣除中间在阿联酋加油一次,飞机已在夜空中飞行了十几个小时,竟然没有冲出夜幕的覆盖,真可谓我经历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了。
空中小姐似乎觉察了旅客的心理,用温文尔雅的北京口音向旅客报告:北京和波恩的时差为7个小时,请各位旅客将表针调至午夜2点。我的天!离欧洲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呢!那里的曙光真是姗姗来迟。
我计算了一下,此时机翼已飞掠过了巴基斯坦、叙利亚、沙特阿拉伯;可能刚进欧洲领空,正穿行在意大利上空的云海,前边还要飞越奥地利和比利时。这真是漫长的黑夜里的漫长的旅途,飞机追踪着地球的转动而展翅,太阳老爷把我们抛给兔儿奶奶了。
凭窗外望,天空漆黑,既无一勾弯眉皎月,更无银灯似的星星。瞥一眼左邻右舍,学者型的作家张承志,在幽暗的灯光下正啃一厚本什么书;作家莫言身子不断向一边倾斜,口水顺嘴角淌下来。这小子一坐上飞机就跟我念叨他的山东老家,计算着能不能在麦收之前赶回来,收了麦子盖房。此时他梦中淌下的口水,可能幻化成了辘轳井中的柳罐之水,正和他那山东媳妇一块儿和泥、脱坯、盖房呢!“瘦虾米”高晓声在飞机上吃过夜餐后,就拉开睡觉的架势,任凭飞机在气浪冲击下颠簸,他很快就拉开“风箱”。王安忆、叶文玲不时向高夫子望一眼,大概是羡慕他能随遇而安,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和睡魔结缘吧!我倒是仔仔细细端详过高兄的睡姿,想来想去觉得他太像他笔下的陈奂生了;不过,此时的“陈奂生”不是进城,而是去异国他乡访问,我祝愿他续写《陈奂生出国》,用他自己当模特就行了!
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11人,是应联邦德国赛德尔夫人之邀,登上西行的飞机的。她一不代表官方,二不代表财团,三不代表任何政党;之所以向中国作家发出邀请,完全出于对中国文化和中国道德的崇敬。她在邀请函中写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话:也许只有中国这个民族,能够在世界起到教化人类的作用,因而她愿意接待中国作家,去联邦德国做客。这封来信决定了我们出访的性质,完全是民间友好的交往,这既可以免俗于官场应酬,又可以深化对西德社会的下层了解,倒真是别具一格的出国访问呢!
在欧洲的夜空闭目静思,似又发现了赛德尔夫人的童心。中国固然有悠久的历史文明,也有使世界刮目相看的民族美德,但她是否把这些定格化了?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灵魂,都是良莠并存,并要随着人类的文明进化,对国家性格进行必要的重塑。鲁迅先生之所以被称为新文化的伟大旗手,其内涵绝不仅仅限于文化领域,他的《阿Q正传》,就是在国民性中进行锄“莠”,对民族性进行重铸的深邃篇章。对于这些,远居欧洲的赛德尔夫人能理解吗?!
飞机平稳地向西飞行,我的思绪也像脱缰的奔马一样,奔驰得十分遥远。我想到中国和欧洲,在哲学和文学上的渊源,这可能是影响赛德尔夫人“定格”的依据之一:早在17世纪,中国的孔孟之道,就在欧洲广泛传播。继法国启蒙哲学家笛卡尔之后的哲人伏尔泰,对孔孟之道崇敬备至。他在礼堂里废黜神像,而垂挂孔圣,并朝夕礼拜。德国17世纪哲学家布莱尼茨,亦对中国古老文化奉若神明,他在《中国最近的事情》一书中,把中国文明视若全人类最伟大的文明。到18—19世纪,歌德根据中国古典戏曲中的《赵氏孤儿》,改编成了德国戏剧《额尔蓬罗》,他高度敬重东方文明,在和艾克曼的对话录中,曾留下这样的记录:“在我们祖先还在树林子生活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小说了呢!”最有意思的是,歌德还蛮有情趣地向艾克曼回叙了他读过的一篇中国小说。他说:小说中有一对情人,有一次他们不得已在同一个屋顶下过夜,通宵达旦竟然以谈话消磨时间,而不相接触,他们那么能够克制自己。歌德对此发表评论说:由于在一切事情中的严肃,中国维持了好几千年,还要将这种东西维持下去。德国伟大戏剧家兼诗人席勒,也受过中国孔孟儒学的冲击,他曾翻译过孔子《论语》中的章节,并作诗赞美孔圣,诗题为《孔子的箴言》……而今,已是20世纪80年代的尾期,赛德尔夫人对这些名家名言,还那么恪守如初吗?!
谜,这完全是个谜。
飞机在法兰克福降落时,已是北京时间次日下午3点——联邦德国时间上午8点。在大厅迎接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朋友中间,我用目光寻觅赛德尔夫人,在飞机上我已经虚拟了她的一幅画像,实际上的她比臆想中的她要漂亮得多:个儿高挑修长,面孔白皙清秀,镜片后边的目光安静中流露出倔强。我敢打赌,她一定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因为在她眼角并不显露的浅浅几道鱼尾纹中,多少深藏了一点女性在搏击生活中留下的悲凉印记。这是作家的职业本能启示我的,我确信我的判断。
寒暄的空隙,我把判断告诉作协欧洲处处长谢素娟。她说:“叫你蒙对了。你可以去当相士了!”
片刻之后,她又问我:
“你还有什么发现?”
“温柔的女强人!”
小谢笑笑:“何以见得?”
“慢慢看吧!反正和她要朝夕相处呢!”我说。
二、“威廉一世”铜像消失了
离北京时雨丝迷离,到了联邦德国仍然天落霏雨。大使馆文化处的孙先生及其夫人,亲自开车到机场来迎接中国作家访问西德。
他开着的是西德“奔驰280”,沿高速公路,在霏雨中向波恩疾驰。正像我把赛德尔夫人当个谜一样,我对西德同样迷惑不解,它的高速公路网伸向四面八方,每行进几十公里,路标就指示司机,前边几公里处有加油站、餐厅、休息的弯道以及WC(厕所),等等。高速公路旁还间隔地站着投币式电话亭,这是为汽车突然发生故障,司机招呼维修站来维修汽车而设置的。高速公路夹在浓郁的绿色中间,路面没有任何污垢和杂物,凭窗外望,“奔驰”就如同行驶在静物组成的童话世界之中。
可能是由于落雨之故,车窗外掠过小城小镇,没有看见行人,间或有一条脖子上拴着铜铃的小狗,站在花园的木栏处,向往返如织的轿车歪脖眺望。
烟雨迷蒙的莱茵河,静静地躺在公路旁,只见无痕的碧水远去,不见一丝狂暴的波涛。偶尔有一两只运输船,尾上悬挂着黑、红、黄三色的西德国旗,沿公路缓缓驶过。留给人的是一片诗情的静谧和酒醉的遐思。
玛拉沁夫对我耳语说:“真美!”
“是的!战后不过42年时间,德意志何以能有这样的神奇变化?”我喃喃自语。
通晓战后历史的人们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出于遏制苏联的目的,曾有个马歇尔计划。这个计划的要点是给予西欧各国170亿美元恢复经济的援助(实际只援助了131.5亿美元),这个数额对西欧来说毕竟是太小了,尽管西德拿到的款项是欧洲国家中最多的,但是并不能拯救西德于水火。战后的1945年,西方的经济学家有预言:不要说建设,仅仅清理战争的瓦砾,就需要15年的时间。但是德意志(包括民主德国)仅用了5年左右时间,就开始了战后的建设工作。我们这辆“奔驰”轮子下的高速公路,每平方米造价1万马克,而西德的高速公路密如蛛网,通向全国的城市和乡镇,仅此一项就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至今,西德人均收入已高达1.2万马克,无论是钢铁、汽车工业,抑或是科学技术,都跃居世界前列,铁的事实摆在了那儿,不能不使人为之折服。
对此,我曾问及文化处老孙同志。他说:归根到底,还在于德意志性格的坚韧。战争中美国除有意保留了希特勒在慕尼黑附近的军火制造业以外,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乎到处是断墙残壁。当时,战胜国对战败国施行生活配给制度,那些清除城市瓦砾的男女老少——更多的是妇女——每天口粮是一小把米、两片面包和几颗土豆。一个教师当时的补给是每月15马克,生活饥寒程度可想而知。你们如果能访问几个老年人,他们就会含着眼泪,向你们回叙当时的艰苦生活。我接触过一些那个年代的老人,一谈起那一段惨淡的岁月,几乎没有不落泪的。可是,他们到底把贫穷和饥饿甩在了身后,弹指光阴,不但使德意志恢复了生机,而且成为一个经济富足并具有相当实力的国家。
老孙这一席话,固然形象地和“废墟和焦土”年代作了对比,但德意志究竟以什么为精神支柱,赢得了死而后生,对我来说仍属模糊数学。因为世界上有艰苦奋斗称号的民族不止一个,中华民族就是以这个传统而闻名于世的。老孙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质询,却把“奔驰”停下,要我们直观一下,曾经的威廉一世铜像雕塑台的今昔。
这儿名叫科布伦茨,是莱茵河和美茵河的汇合口,被地理学家们称为“德国之角”,是西德著名的旅游胜地。下车后方感到起了风,斜飞的雨丝抽打在脸上,微微有些疼痛。我裹紧了风衣,弓着腰只顾跟老孙夫妇往前走,却不知他到底是叫我们欣赏“德国之角”的姿容,还是带我们去寻找历史的足迹。沿莱茵河走了好一程,我们在一座巨石砌成的台基前停下脚步。抬头观之,这座台基高十几米,四面皆有上攀的石阶,由于缺少修饰和管理,有的石缝间已钻出了青苔,使人顿生荒芜和苍凉之感,这和站在它身旁的科布伦茨的漂亮楼群,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孙告诉我们,这儿曾经是德意志的骄傲,因为这座台基上,曾矗立着威廉一世骑马挎剑的雕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期,这儿驻守着希特勒一支精锐的坦克军团,在德国法西斯覆灭前夕,科布伦茨被包围,在激烈的炮战中,一颗不长眼睛的炮弹,正好击中了威廉一世的坐骑,于是这位在1871年统一了德国、赫赫有名的普鲁士王——以铁血宰相为内助的德皇,他的青铜雕像连同扬起前蹄昂首嘶鸣的战马,一块儿跌落到尘埃。
为了增强我们的直观印象,老孙特意到图片亭,买来一张昔日威廉一世站在台基上策马抖缰的图片,让我们欣赏。可是眼前的荒芜的台基上,已然空空如也,只有插在上边的一面联邦德国的国旗,在疾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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